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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太莱夫人》〔美〕罗伯特﹒史密斯著 方觉译

《查太莱夫人的情人》的续集

  北方文艺出版社出版

 

  2004年5月第2版第1次印刷

  定价:45.00(上、下)

  内容提要

  本书系长篇小说《查太莱夫人的情人》的续集。

  康妮与情人梅勒斯在勒格贝庄园分手以后,便回到她父亲的身边,而梅勒斯则到吉兰治农场去做工。恰在康妮身怀六甲的时候,梅勒斯与纯情少女薇拉在特伦特河的芦荡里狂热地相爱,使得康妮在孤寂中受着难产的煎熬。

  虽然他们最后经过万般曲折又走到一起,但已是貌合神离。灵与肉分离的结果,使得梅勒斯神秘地失踪了,康妮也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再次拒绝克利福德要她重返勒格贝的“好意”,又在人生之路上徘徊了。

  本书艺术手法独特,尤其是书信、日记穿插其间,对人物的刻画细入毫芒。特别值得提出,书中许多片断如一首首散文诗,使全书笼罩一种浓郁的诗意氛围。

  本书既是对痛苦人生的悲悼,也是一曲理想幻灭的挽歌。

  本书注释是译者经过考证后加的。

  爱情是一个暴君,对任何人也不肯怜恤。

  [法]高乃依

  爱情本是风波险恶的海,这里总不免发生些猜忌,或无谓的倾轧。

  [英]乔叟

  谁要以为爱情可以忘却,忠诚可以践踏,那谁就该下地狱。

  [德]海泽

  目录

  第一章寂静的庄园

  第二章偷食禁果的亚当和夏娃

  第三章不速之客

  第四章无名岛上的野人

  第五章康妮日记(一)

  第六章爱丁堡阴霾的秋天

  第七章梅勒斯与薇拉

  第八章梅勒斯与白黛﹒古蒂斯

  第九章弟弟姐姐与波尔敦太太

  第十章一个被扭曲的灵魂

  第十一章寻找达芬妮

  第十二章波尔敦太太致康妮的信

  第十三章旧梦难寻

  第十四章裂痕

  第十五章难产

  第十六章康妮日记(二)

  第十七章难分难舍

  第十八章一次尴尬的会面

  第十九章飞蛾围绕篝火旋舞

  第二十章莫尔农庄的枪声

  第二十一章四季农事

  第二十二章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

  第二十三章梅勒斯,你在哪里?

  第二十四章康妮的梦

  第二十五章你往何处去

  附录一劳伦斯:一位堕入神秘主义的好人

  附录二《查太莱夫人的情人》:生命的真谛

  附录三劳伦斯年谱

  附录四劳伦斯著作年表

  第一章寂静的庄园

  是英格兰阴郁的十月,天空多云而低暗,来自北海的季候风也循着秋的足迹飒飒而至,带着一种凄清掠过整个英格兰。勒格贝坐落在高岗上,周围高大的橡树在秋风中摇摆着、呻吟着,似不胜肆虐的、任性的风力的摧折,那椭圆形的叶子一片接着一片,颤抖着依依不舍地纷纷离枝飘落。

  夜晚的暗影笼罩着米德兰的别墅,那灰暗的石砌别墅的巨大黑影像一只横卧的野兽,在秋夜里显得十分孤独。随着女主人康妮的出走,庄园里的一切生气似乎也都被她带走了,只有一种难以忍耐的寂寞充塞于偌大的空间。一股微风从橡树的枝杈间逸出,在别墅的四周游荡,好像一个老妇的低泣,她似乎在为再也找不到昔日的生活影子而伤心。在别墅的远方,大概是看林人梅勒斯的小屋附近,有一只夜枭在不怀好意地笑,它似乎是在嘲笑世间的一切人,嘲笑他们自以为聪明,到最后还是要被命运愚弄。

  这时候,有一点微弱的灯光从那石砌的别墅透露出来了,那一格一格的窗子好像昆虫的复眼,不怀好意地盯视着远处的荒原。这浑浊的灯光,就是从克利福德?查太莱男爵的书房中透露出来的。自从康妮决然地从勒格贝出走以后,他先是愤怒得无以复加,认为康妮撕了他的脸皮,给了他洗也洗不清的耻辱,这耻辱简直比那一发使他下身致残的炮弹还要厉害百倍。他狂怒得近于歇斯底里,在最初几天,他摔东西,骂他见着的所有的人,甚至骂一只兴致极好的在秋窗上用腿掸脑袋的苍蝇。弄得人们只好远远地躲着他,这时候,只有女看护波尔敦太太一人敢靠近他,讲几句颇具哲学意味的话,才会使他从癫狂状态中恢复过来。

  最近一个时期,克利福德已稍稍平静了一些。在那寂寞难挨的晚上,他是一刻也离不开波尔敦太太的,就像一个经过惊吓的孩子离不开他的母亲。在有些凄凉的灯下,他安静地靠在轮椅上,静静地听着波尔敦太太的讲述。虽然那些陈旧的道理、过时的故事,他听了不止一遍,但惟有现在听起来,才这样警策动人。有时他竟会泪水潸然,用孩子般的恳切要求波尔敦太太再讲一遍。于是,在窗外秋风的叹息声中,波尔敦太太就用她那饱经人生忧患的眼睛看着他,用那苍凉的声音再讲一遍。是的,他受伤致残的身体需要他人的照料,同样,此刻他受伤流血的灵魂更需要别人的抚慰呀!多亏了善解人意的波尔敦太太的照拂,才使他在人生的又一次危难中活了过来。

  今天,波尔敦太太回家办事,现在也没有回来。莱看来今晚要克利福德一个人来度过这漫长的秋夜了。

  他坐在有些昏暗的灯下,心中无主地茫然四顾。

  书房里寂静无声,他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此刻他期望着波尔敦太太推门进来,再像往日一样拥炉而坐,在她徐缓的诉说中度过长夜,迎接又一个黎明。他侧耳倾听着窗外的动静,只有一片飒飒的秋声,既干又涩地掠过庄园。此外,就是女管家白蒂斯老太太的干燥的鼾声时起时伏地从相隔不远的房间传过来。

  波尔敦太太今晚不会回来了。他是彻底地失望了。

  这时候,一只蟋蟀在壁炉的角落里如泣如诉地叫起来了。克利福德在不经意间,不由得将他的目光投向了壁炉,一只油黑发亮的木匣无声地放在壁炉的旁边,一把金黄的小锁像一只充满诱惑的眼睛,用一种异样的光辉招呼着克利福德。

  克利福德看见那闪烁着的金辉,心里倏地一颤,就像被闪电击中了一样,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那只小木匣已被遗忘很久了。他是不该忘记的———那里装着如诗如歌的往昔,装着那一段一逝不返的浪漫时光,装着他和康妮两人的心哪!他不敢睁开双眼,就那样地闭目沉思,让那充满温情的往昔像一条潺骏的小溪在心头流过。那是战前。一切都是那样地顺遂,在春风得意中,他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与含苞待放的苏格兰姑娘康斯坦丝?勒德不期而遇了。那时克利福德风度翩翩,谈吐文雅不俗,再加家道富裕殷实,自然就成了许多姑娘追逐的白马王子。但他心中自有自己确定的目标,至于那目标是什么,甚至他自己一时也难以说清,那就只好等待命运的安排了。

  于是,康斯坦丝?勒德小姐在他搜寻的目光中出现了。

  康妮第一次在克利福德视界中出现的时候,剐刚二十一岁,虽然她与姐姐希尔达在德国学习期间,已偷尝过禁果,已非处女了,然而她浑身上下充溢着的那种野性,与众多的大家闺秀迥然有别。在克利福德看来,她就像一棵长在荒原的野玫瑰,虽然多刺,却像野火一样美艳热烈,浪漫馨香,热情炙人。虽然这样具有野性的姑娘难以让人接近,但惟其如此,反倒更增加了十倍的诱惑力,使你千方百计地胆战心惊地接近她。容易得到的东西,往往一钱不值;不容易得到的,则往往价值连城。

  克利福德被康妮之美震慑了。他一步步贴近康妮,作着讨好的谦卑的微笑,但那位来自苏格兰的野性姑娘只顾与舞伴翩翩起舞,在她的意识中,就根本没有这位未来的男爵的存在。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康妮的目中无人,委实是刺伤了克利福德的心。

  那一夜,克利福德可谓长夜无眠。在暗中他下定了决心,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他都要征服这位野姑娘的心,把这棵野玫瑰采下来,插在自己书房的花瓶里,与她朝夕相守。

  想到这里,他再也躺不住了。他从床上坐起来,披上衣服,走到书桌前,铺开信纸,就不假思索地写了起来。那支笔代他在洁白的信笺上,向着一位远居在苏格兰的姑娘倾吐着他的情愫。

  亲爱的康斯坦丝?勒德小姐:在人世间,我们谁都是上帝的子民,这一生的一切都要交给他来安排,由他来安排我们的命运、恋爱婚姻和生老病死。今天我与你的相识,就是他有意安排下的,这虽是偶然的相识,却是必然的相遇。谁敢违抗上帝的意旨呢?我就像一个在草原游荡的牧人,但我放牧的不是羊群,而是来来往往的时间。我放牧着,也寻觅着,在时间走过的地方寻觅着花朵。人间恰如百花争艳的草原,上帝播种着青草,也没忘记播种野花。我在人间寻觅着,但哪里有令人满意的花朵呢?我寻觅了十年,也失望了十年。正在感叹上帝只给女人其貌不给女人其魂的时候,你以令人惊悸的美艳在我的视野中出现了。我这游荡的牧人必须勒令时间停住,让我驻足细观,难道康斯坦丝小姐是上帝的造物吗?你是这样地完美无瑕,真令上帝也要生起嫉妒之心。我不禁要问:造物主造人间万物的时候,都没有忘记给他们一些缺陷,为什么单单遗漏了你,让你如此完美无缺呢?我在私下产生了怀疑,怀疑你是否以你的聪明和狡黠,在上帝不经意间,贿赂了他呢?所以他才让你毫无缺欠地来到人间,让你来扰乱一个名叫克利福德?查太莱的青年人的心。

  说这些话,可能对你多少有些不恭和冒犯,但正如乡闻的古谚所说,只有爱之切的时候,才会胡说八道。请原谅我的胡说八道吧!你这棵荒原的野玫瑰,从今以后,我要扔掉我的牧鞭,令时间的羊群停住,我要昼夜守护在你的身旁。当天旱天空没有云霓的时候,不要害怕,我的姑娘,我会用源源不断的泪水浇灌你;如果眼泪干了,我会用尖刀剖开胸膛,掬出满腔鲜血浇灌,让你的花瓣更红艳。如果秋霜早降,我就化成寒夜的篝火,彻夜在你的身边燃烧,直到温暖的太阳重新出现在荒原上。康妮,野性的康妮,你看见了一个英格兰青年为了诚挚的爱而欲哭欲泣的心吗?康妮,我虽然身居小镇,见识短浅,但我却几乎走遍了英格兰、苏格兰和威尔士的广大土地,可谓阅人多矣。自然,女人我也见过成千上万。有的女人娇美绝伦,有的女人素雅如菊,有的女人痴情如火,有的女人含蓄如诗,毋庸讳言,她们都有几分可爱之处。如果在这广漠的世界上没有你的出现,在她们之中选中一位作为终身伴侣,也是未尝不可的。但她们与你相比,就如麻雀和夜莺,究竟谁最尊贵,那就是不言而喻的了!康妮,你知道勒格贝小镇一个痴情青年的心吗?这颗鲜红鲜红的心永远为你而跳跃。

  来吧,康妮,快快到我的身边来做我的妻子,让我们在未来的岁月里,携起手来,管理好我们的勒格贝庄园。当春天来临的时候,我们可以坐上祖辈们留下的马车,到特伦特河边去野游,春天的河水在阴沉多云的英格兰天空下,充满着忧郁向下流去。一行①行野鸭飞起复又落下,就像年轻的济慈把他的抒情诗行写在忧郁的天空上,然后又写在平静无波的特伦特河上。他爱沉思的英格夫兰,因而才那样热情而又忧郁。爱得真切,就会时时有忧愁生自肺腑。康妮,你说不是吗?初秋的勒格贝是天高气爽的季节,万物经过一番炼狱般的轮回都已成熟。有的虽然即将死去,却怀抱着万千希望平静无悔地追踪秋天而去,准备明年加入新一轮的生死轮回。你来吧,到这里来看人生似乎会比别处看得更加透彻。

  克利福德?查太莱

  当那位留着八字胡须的邮差把这封情意绵绵的信送到康斯坦丝手上的时候,正是肯辛顿庄园的清晨。那时康斯坦丝正与姐姐希尔达在林荫匝地的院内打网球,她们的父亲,那位达观的麦尔肯?勒德爵士正坐在一把高背椅上给这场无规矩的比赛当着裁判。

  接到了一封来自英格兰的信,并且是一个陌生的人写来的,起初大家都感到有些莫名其妙,自然就停止了网球比赛。

  ①济慈(Keats1795-1821)英国诗人。最出色的作品有《夜莺颂》、《秋颂》、《希腊古瓮颂》等。

  康妮把信从信封中取出来,刚刚看了几行,就吃惊地叫了起来。麦尔肯爵士和希尔达看见康妮那种惊诧莫名的样子,似乎猜出了那是一封什么信。

  麦尔肯爵士说:“康妮,我的女儿,你先别公开宣布那封信的内容,让我和希尔达猜一猜,看是老年人的头脑聪明还是年轻人的思维敏捷……”

  麦尔肯的语音未落,快嘴快舌的希尔达把右手握着的球拍一扬,赶紧抢着说:“还会是谁,一定是我们的保姆玛莎太太写来的,她是最爱康妮的。”

  麦尔肯爵士微微地摇了摇头,笑着说:“事事都想捷足先登的希尔达,我的大女儿,这次你肯定是猜错了。你忽略了在康妮的眉宇间那一闪即逝的表情,是那样微妙,只有接到求爱信的少女才会有那样复杂的表情。不信,你就问康妮吧!”

  性急的希尔达往起一蹦,大声催促着康妮:“你就快说吧,到底是谁写来的?虽然爸爸说得那么肯定,可我仍然认为是玛莎太太写来的。”

  康妮却笑而不答。

  这时一阵轻风在康妮的身边刮过,把她手中的信刮到希尔达的球拍上。希尔达赶忙把信拾起来,在手中展开,就高声地开始朗诵。

  学过声乐的希尔达声音甜润而深沉,加之朗诵的又是这样一封纯情的信,所以就使克利福德先生的这封信显得分外动人。到最后,希尔达竟然激动得声音发抖,有两行热泪分明地从脸腮上流了下来。

  这封信显然也感动了麦尔肯爵士那颗饱经忧患的心。老人沉默了片刻,徐缓地说:“这是一个哲人对人生的评论,也是对爱情的深刻诠释。康妮,大胆地投到这位查太莱先生的怀抱吧。莫失良机,因为对于一个女人,最好的机会可能只会有一次。”

  希尔达仍然把那封信捧在眼前,似乎要在字里行间寻觅出更多的微言大义。被深深感动的姑娘好半天才从沉梦般的陶醉中醒来,她半是对己、半是对人,深情地说:“只有天才的诗人才能写出这样的信来,只要其中的一句,也会俘获千万姑娘的心。康妮,你大概是上帝的女儿吧,所以他才如此垂怜于你!”

  可是康妮呢,看着父亲和姐姐的表情,只觉得十分好笑,她那湖水一样深沉的眼睛闪着一丝鄙夷的光芒,她抿了一下嘴,不以为然地说:“依我看,这位克利福德先生差不多是一位十分饶舌的精神病患者。对于一个陌生的女人,刚刚见上一面,就多情得要死要活,这对于务实避虚的英国人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麦尔肯爵士说:“当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的时候,千变万化的英语也似乎变得贫乏平庸,世界上有几个莎士比亚呢?克利福德先生能用纯正的英语,把他的心剖自得如此清楚,也是十分难得了。雄孔雀在它的爱侣雌孔雀面前,五彩斑斓的毛羽它也自认为平淡无奇。我的女儿,别让那颗焦渴的心等急了,快让你的信像一朵带雨的白云那样,在勒格贝那地方降下一场甘霖吧!”

  希尔达也说:“康妮,快写吧。否则,我会捷足先登的!”

  康妮神秘地一笑,说:“我会写的!”

  于是,就有了这封铺展在克利福德先生书桌上的信。

  亲爱的克利福德先生,我陌生的朋友:你大概是勒格贝小镇的莎士比亚吧?我佩服你竟有那么多的清词丽句献给一个并不出色的姑娘。你的激情(廉价的也好,真实的也罢)感动了我博学多才的父亲,他称你为哲人。我的感情丰富的姐姐则认定你是一位诗人(说不定你真是流落到草莽乡野间的桂冠诗人呢),你的有些矫情的文字立刻俘获了希尔达的心,如果不是出于姐姐对妹妹的怜惜,说不定现在她已经坐在米德兰庄园里,成为你的新娘了。

  你的信虽然太轻率了一点,但我还是赞成你的真诚,因为在整个英国,真诚已是难得一见了。别的地方我不敢随意置喙,但在我们贫瘠而又富庶的苏格兰,只有福尔斯湾的岩石才是真诚的。那荒原和丘陵上的花朵以它们的妖娆美丽吸引世人的眼目,它们的美艳该是真实的吧?然而却不,它们当中有多少是并不结实的谎花。所以你掬自肺腑的真诚(但愿它是一朵结实的真花),着实是感动了我这颗单纯而又幼稚的心。

  你在信件中把我比作荒原上的野玫瑰,你似乎说对了。但我是棘刺特别多的野玫瑰,长出那些棘刺纯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否则,那些骚塞克斯的黑头顶白胡须的山羊在我刚刚结成蓓蕾的时候就会成为它的果腹之食。长出一些刺来,它就是想啃,也会游移一下的。当然,这些防身的棘剌也会使来采摘它的人退避三舍的。于是带刺的野玫瑰就在自我的保护下,在春风中怡然开放,它可以以它的笑靥面对世界了。

  克利福德先生,你敢采这样的野玫瑰吗?它生的刺,既是自卫又是进攻的,随着它的喜怒,它可以向情人笑,也可以刺得情人鲜血淋漓。它不是你案头的清供,它终究是一朵带刺的鲜花。这样的花,你敢栽在园中,甚至移植到身边吗?你邀我到你的庄园做客,我是十分感谢的,但我没有诗人的眼光,怕槽踏了那大好风光,可惜,在今年的秋天,只好由你独自欣赏了,因为愚蠢如我者,很难把一行飞在蓝天上的野鸭子想成那位早逝的诗人济慈的诗句,为此,我只有敬谢不敏了。

  如果你认为有必要,我倒是竭诚欢迎你到肯辛顿庄园来做客。这里有旖旎的自然风光,有甚至今日尚依稀可闻的嘶鸣着战马的古战场。我的父亲磊落大方,热情好客,他一定会善待你的。我的姐姐希尔达性格爽朗,善良多情,说不定她会喜欢上你的,因为她也是具有诗人气质的人呀!康斯坦丝?勒德于肯辛顿庄园

  那是一个天空有些阴沉的午后,在特伦特河的上空传来了隐隐的雷声,有几点雨落在克利福德先生书房的玻璃窗上。

  两只紫燕呢喃着在宽敞的院中掠飞,相依相恋的身影不时在窗前闪过。

  克利福德打着哈欠,慵倦地伸着懒腰,正在那颗心像院中池塘中的浮萍无所归依的时候,勒格贝那个短胖的邮差把从肯辛顿庄园的来信,轻轻地放在一个银制的托盘上。

  守门人及时地把这封不同寻常的信送到克利福德的桌上。一见那颗圆圆的邮戳,有苏格兰的字样,他的心立刻狂跳起来。来不及拿过剪刀,他就扯开用火漆严严封着的封口,双手有些颤抖地捧起了那封信。

  他猜得不错,果然是康斯坦丝?勒德小姐寄来的。他没有看错,瞧那满纸桀骜不驯的充满野性的字母,他就像看到了康斯坦丝小姐本人,果然如一棵浑身长满棘刺的野玫瑰,卓然不群地长在苏格兰的山野上。

  毋庸讳言,克利福德先生爱女人,但他不爱平庸的女人,不爱大家闺秀。他认为循规蹈矩只能培养出平淡无奇的女人,闺房里也只能长出没有特色的女人;只有在山野里,才能开出带有血色的鲜花。

  他坚定地认为,有野性才会有真正的生命,有真正的生命才有奔放的热情,有奔放的热情才会有十足的浪漫。尽管在某些时候,热情也会产生罪恶,但缺少热情的生活决不是完美的,充其量也只能是庸常寡淡的,那只是消耗生命而已。

  此时,在克利福德的书房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是这样一种人,喜怒哀乐不形于色,所以此时他的内心虽然激动异常,却没有手舞足蹈。他压抑着内心的情焰,只是读着康斯坦丝小姐那封时而流露真情时而讥评时事的书信。

  他读过一遍之后,马上又读第二遍。当仆人把晚饭放在他的桌上的时候,他竟然毫无察觉,仍然站在书桌旁读着那封信,简直是如醉如痴了。

  甚至连晚饭也未顾上吃,他又开始给康斯坦丝写信了。

  就这样,他们书来信往,持续了几个月的时间。

  当他们再次在肯辛顿庄园那座绿荫覆盖的小桥上相见的时候,他们之间往来的书信,足有上百封了。

  如今,都珍藏在壁炉旁那个小小的木匣里。木匣无言,多年尘封在那个黑暗的角落里,好长时间甚至都没有人来过问一下。

  但过去的岁月却在那里驻足,永远也不会流逝了。虽然往昔的情债已被不堪回首的事实焚为灰烬,然而那岁月的或明或暗的影子已烙印在各自的心灵深处,就是狂风暴雨也抹不掉了。

  一种苦涩的温情在克利福德的心中油然而生,翻上涌下,一时竟把他捉弄得不知如何是好。但只是一会儿的工夫,随着那梦幻般的往昔在眼前暗淡消逝,一种无限膨胀的恶,从头脑直贯肺腑,眨眼间,他似乎要变成一堆充天塞地的烈火,要把这世间的一切都烧毁。

  那个尘封多年的木匣,此刻也好像《天方夜谭》中的魔匣,里面装着一个伤心的魔鬼。如果现在把它打开来,那巨大的痛苦和不幸,会立刻充塞于天地之间,他克利福德在倏忽问就会被吞没。

  此刻,他恨那个默默无言的无动于衷的木匣,他恨窗外流动的逡巡的秋风,他恨那不时扑在窗上的橡叶。他情不自禁地望了望人去楼空的康妮的卧室,他忽然想起莎士比亚的悲剧《奥塞罗》中的主人公,那摩尔人用他的在战火中受过洗礼的双手,在妒火万丈的时刻,扼死了他的所爱,他对在沉沉的梦境中的苔丝德蒙娜说,先杀死你,然后再爱你。

  克利福德的激情再也抑制不住了,在那空旷的石砌的别墅里,他高声地朗诵《奥塞罗》中那充满悲剧色彩的片断:只是为了这一个原因,只是为了这一个原因,我的灵魂。纯洁的星星啊,不要让我向你们说出它的名字!只是为了这一个原因……可是我不愿溅她的血,也不愿毁伤她那比白雪更皎结、比石膏更腻滑的肌肤。可是她不能不死,否则她将要陷害更多的男子。

  让我熄灭了这一盏灯,然后我就熄灭你生命的火焰。融融的灯光啊,我把你吹熄以后,要是我心生后悔,仍旧可以把你重新点亮;可是你,造化最精美的形象啊,你的火焰一旦熄灭,我不知道什么地方有那天上的神火,能够燃起你的原来的光彩!我摘下了蔷薇,就不能再给它已失的生机,只好让它枯萎凋谢;当它还在枝头的时候,我要嗅一嗅它的芳香。啊,甘美的气息!你几乎诱动公道的心,使她折断她的利剑了!再一个吻,再一个吻。愿你到死都是这样;我要杀死你,然后再爱你。再一个吻,这是最后的一吻了;这样销魂,却又是这样无比的惨痛!我必须哭泣,然而这些是无情的眼泪。这一阵阵悲伤是神圣的,因为它要惩罚的正是它①最疼爱的。

  他朗诵着,一双异样的眼睛似乎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搜寻着什么。他的声音由悲哀而愤怒,却充满着一种柔情,似乎在相隔了数百年之后,那个摩尔人真地出现在米德兰的庄园里。

  但书房中并没有准备下一个女人柔软的脖子。让他在愤怒的时候来扼住。

  ①《莎士比重全集》,人民文学出版杜,1978年版,第9卷388页,朱生豪译。

  第二章偷食禁果的亚当和夏娃

  求偶的夜莺在园中热切地啼鸣了。多情的五彩云霞也开始为肯辛顿庄园四周的天空绣上花边。成双捉对的蝴蝶舞着斑斓的彩衣,在那含笑的花问寻着已逝的春梦,它们互相追逐着,不知何处是合适的归宿。

  环绕庄园的小河,在那座小巧玲珑的木桥的四近,一到夜幕四合的时候,蛙们也为了爱的欢欣和爱的痛苦,在悲喜交集地唱着蛙歌。

  在五月的苏格兰的透明之夜,几乎到处都画响着爱的旋律,有的热切而悠长,有的徐缓而低回。

  康妮听着窗外的有时细微有时洪大的声音,那颗骚动的心再也无法平静了,她觉得身上某一处有一股灼人的潜流,正向全身流去,流到哪里,哪里就有一种烧灼感。这时,她非常希望能有个异性在身旁,紧紧地拥抱她,慢慢地抚摸她。尤其是那焦渴的嘴唇,急切地本能地希望有一个男人的嘴唇来疯狂地吻它。否则,她全身的根根神经就焦躁不安,永远处在一种求而不得的饥渴中。一会儿,全身的热力直向两乳聚拢,聚拢,如果今夜没有异性来抚爱它,似乎就有一种即将爆炸的感觉。康妮正陷在期待的痛苦之中,几乎是不能靠自身来缓解的。她在佛罗伦萨时,也曾经有过这种既幸福又痛苦的经历,那是靠一个德国的小伙子来缓解的。可怜的康妮在难以摆脱的痛苦中期待着、煎熬着。此时,她十分渴望那既熟悉又陌生的克利福德先生的到来。

  恼人的春夜。恼人的春的律动。

  然而园中的夜莺却是幸福的,它们现在正纵情地歌唱着,表现出一种爱之后的轻松。蛙们呢,在子夜之后,几乎个个都偃旗息鼓了,因为它们似乎懂得品尝爱之后的甜蜜,是需要有一个安静和沉寂的时刻的。

  康妮在黑暗中听着希尔达睡得是那样地安静,她是有些嫉妒的。难道这位以诗人自诩的人,就没有她的所爱吗?听着她那均匀的鼻息声,看着她那一动不动的睡态,康妮甚至想到,她是连梦也不会有的吧?那么,无恩无梦的人,是幸福的还是痛苦的呢?康妮就这样地胡思乱想着,终于盼来了黎明。

  康妮几乎是同青色的黎明一起来到那座小桥上的。她到这里来迎接第一次前来造访的克利福德。

  她出门之前,首先对自己着意修饰了一番:她穿一件苏格兰姑娘惯常穿的那种白色连衣裙,戴一顶女式草帽,草帽上插着一根柔软的白色的鸟羽。脸也经过了修饰,但只是淡淡地敷粉而已,不着痕迹,可谓是蛾眉淡扫了。

  桥下的小河平静地流着,蓝天落在河面上,使小河的水面像一片晶莹的玻璃。康妮在水面上照着自己的影子,虽然此刻小河还有些晦暗不明,她的面影有些朦胧,但惟其如此,才更显出她那有些捉摸不定的美。她再也不像一枝野玫瑰了,而像一朵挺立在碧水中的白荷。

  她暗自笑了,高兴这次装扮的成功,那位即将莅临的勒格贝庄园的主人,怕是冷眼一看认不出她这位苏格兰姑娘是何人了。

  一群梭鱼可能也是刚刚醒来,在睡眼惺忪的时候,真把她的影子当成一朵新荷了,匆忙过来啄食。

  平静的水面荡起了一轮一轮的涟漪,康妮的面影一会儿被波纹抻长了,一会儿又被波纹缩短了,再不复有方才的清晰。

  康妮看着梭鱼的恶作剧,孩子一般地笑了。

  这时候。在小桥那一端有人来问路了。那声音从拂地的柳枝问传过来,带有浓浓的英格兰口音:“请问小姐,这里是肯辛顿庄园吗?”

  康妮回过头来,她一眼认出了他就是在那个舞会上紧紧盯视自己的青年。显然他已走了很远的路,时髦的穿戴扑满了旅途的风尘。

  他却没有认出面前这个浑身穿白的姑娘就是康斯坦丝小姐。

  康妮站在他的面前,不无调侃地说:“如果我没有认错,您就是勒格贝的查太莱先生吧?”克利福德一惊:“您是———”“我就是苏格兰山野的那株野玫瑰呀!先生认不出来了吗?”康妮说完,响亮地笑了。克利福德趋步上前,紧紧地握住了康妮那一双柔软的小手,连忙道歉:“都怪我的眼神欠佳,您的这一身装束把我给蒙骗了。但从您的眼睛上,我认出了您就是康斯坦丝小姐……”

  康妮顺手摘下一片柳叶,把它含在嘴里,望着满脸汗水的克利福德,慢慢地说:“请您原谅我在信中的饶舌,我在偏僻的小镇长大,原本就是化外之民,是不懂什么叫作礼貌的!”

  克利福德望着她,不好意思地说:“康斯坦丝小姐,没经您的同意,我就冒昧地闯来了,请您原谅我的莽撞吧!”

  康妮说:“我早就该对您发出邀请。这次您也不是不请自来,我在信中已隐约地表明了邀请之意,您只是聪明地猜到了我信中的意思。”

  他们并肩走在通往庄园的路上。

  前面就是肯辛顿庄园了。这里的环境幽静而美丽,小小的两层石砌楼房背靠一脉浅浅的青山,四周被高大的橡树环绕着,间或有几株英格兰不多见的山毛榉,挺拔地立在路旁,好像没解甲的武士,如今仍奉命守卫着这个小小的庄园。最难得的是那条无名的小河,它环绕着庄园的三面,不但可以调解气候,还可以净化环境,又引来了大批水鸟在这里流连忘返,这样,就给这个寂寞的地方平添了几许生气。

  据说,在上个世纪,有许多大作家大诗人曾在这里留下足迹,他们到这里来,一是与祖国的山水亲近,二也是要在这似乎与世隔绝的地方歇一歇那颗总是易于激动的诗心。所以这里在整个英国也就有了几分名气了。

  如今,克利福德?查太莱先生来了,他却不是为了观光,也不是为了歇息,而完全是为了自己的感①情。他的确不是一个采花盗柳的唐璜,但为了追求②自己的目标,他可以成为寻找金羊毛的伊阿宋。

  此时,一轮清爽的太阳已经升起老高,她像一张老祖母的圆脸,温和地俯瞰着这充满生机的大地。

  一群群水鸟在河的上空鸣叫着、飞翔着,然后又融入满眼的苍翠中。在小河的上游,有一架古老的风车,在天幕的衬托下,慢悠悠地转动着,似乎在沉思过去充满艰辛的往事。

  ①唐璜:英国诗人拜伦同名长诗的主人公,是一个泛爱主义者。

  ②伊阿宋(Iason):希腊神话中的忒萨利亚王子,曾率领阿耳戈英雄觅取金羊毛。

  克利福德看着这一切,对康妮真诚地说:“这里充满了田园牧歌的情调,一生卜居于此,也算是三生有幸了!我真羡慕您的父亲麦尔肯爵士,自己能拥有这样一方净土,真比一个国王还幸福。我到这里来做客,真有朝觐英王的感觉!”康妮出神地望着那架老风车,笑而不答。转眼间就到了庄园别墅的门前。

  一只黑色多毛的威尔士狗早已迎候在那里,它看见了康妮的身影,就亲昵地叫着,一阵风般扑了过去。当它看到女主人身旁还有一位不速之客,就不怀好意地睃了他几眼,露出几个参差不齐的狗牙,作出要下口的姿势。

  康妮亲切地唤道:“伊莱扎,这是远道而来的客人,不要无理!”

  伊莱扎仿佛听懂了康妮的话,它知趣地闪在路旁,以便让远道而来的客人通过。

  精神矍铄的麦尔肯爵士和他的大女儿希尔达已看见了克利福德和康妮的身影。他大声喊着说:“远方的贵客,恕我没有到桥头迎接您。”老头的声音苍劲有力,话语又十分幽默,“我是一个知趣的老头,我非常非常清楚,在青年人之间不能轻易就插上一脚。再说,我女儿在桥头迎接尊贵的客人,旁边有一个皤然老翁守望,也是不太协调的呀!”

  希尔达只是亲切地笑着,连说“欢迎欢迎”,就再也不说什么了。

  父女们把客人迎到客厅里。仆人倒上了四杯香槟酒,他们谁也没有客气,就端起摆在自己面前的酒杯喝了起来。

  在喝酒的时候,克利福德环顾一下这间客厅。用木板做成的墙壁已经有些红黑了,至少有一百年的时光在上面留下了印痕。靠左面的墙下壁立着一排高大的书架,每一个书架上,都整齐地插满了一排排精装书籍,有的甚至是用羊皮做的封面,显然那已是很古老的典籍了。在发黄或发黑的书脊上,克利福德发现了《莎士比亚全集》、《失乐园》、《济慈全集》、《艾凡赫》和《汤姆?琼斯历险记》等文艺书籍,也有培根和蒙田的随笔,甚至还有远在中国的古代诗人李白、杜甫诗歌的英译本。这一切都表明麦尔肯爵士确实是一位隐居在乡间的读书人。

  老人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他就滔滔不绝地向初访庄园的客人谈起了勒德家族昔日的荣耀和光荣。

  据他讲,他的先祖曾是爱尔兰山地的牧羊人,为了一场无妄之灾而别妻离子,乘着木筏,飘过圣乔治海峡,踏上了苏格兰的土地。那时英国国内正进行一场战争,他就在英王的麾下当了一名传令兵。由于牧羊人得天独厚的机警,他多次立下战功。他在耄耋之年退役了,英王把靠在福尔斯海湾的一大片土地分封给他,并根据王室的意旨,建造了一座两层小楼的别墅。从此,这片肥沃的土地就归勒德家族所有,传到麦尔肯这一代,据说已经是第八代了。这第八代的勒德家族的后裔,却有了和他具有尚武精神的先祖完全不同的爱好。他年轻的时候就狂热地热爱着绘画艺术,并喜欢收藏。他甚至走遍了欧洲各国,把上几个世纪大画家遗留下来的稀世之珍收藏起来,为了一幅珍贵的绘画,他可以一掷万金。

  在年老的时候,他回到乡间幽居,每天欣赏他的那些珍藏,当然,这里面也有一些赝品。白天的时光往往因了迎来送往不够用,他就利用晚上时间来继续他的品味。这时他必定要关掉电灯,点起蜡烛,在幽暗的摇摇曳曳的烛光下,据他说最能品味出艺术的底蕴和精神,并乐此不疲,这真是一个怪老头。

  珍藏和朗诵英国大诗人的作品,更是他独特的爱好。在欣赏绘画之余,他就取来书架上的一本诗集来,津津有味地朗诵济慈的诗、雪莱的诗和拜伦的诗。他的诗人气质也感染了他的两个女儿,使她们在灵魂深处也具有诗人的品格。到老年岁月来临的时候,他不无遗憾地谈起年轻时不谙世事,把大好光阴浪掷虚抛了,否则,他自认为也可以成为一名诗人的,怕名声要在那二等诗人以上的吧!在幽闭的乡间,今天老人好像一下子遇着了知己,他口若悬河地谈了起来。说到兴会淋漓之处,他从书架上取下了华兹华斯的诗集,翻到一处,就十分动情地朗诵了起来:在这安静的地方,远离人迹,①奥西安安眠在这个窄谷里。夫在这安静的地方一条小溪流淌着,温柔地,只它自己。

  他曾吟唱过鏖战,唱那惨淡阵云的翻滚,唱杀戮的凶残。

  我想当一切已像雾霭飘去,他本该受到更合适的待遇,把墓地选在峥嵘突兀的山岩,就像不驯的精灵造设的一般。

  那里有粗犷的格调,狂放的音响,一切都显得不妥协,不相让;葬入了发出不平之气的幽谷里,它能把恐惧和哀伤一齐唤起。

  然而这里安静,别的地方则不会②有比这里更深邃的静谧安恬。

  朗诵完毕之后,麦尔肯爵士坚持说,这首诗就是写肯辛顿庄园的。据他的考证,华兹华斯和他的妹①奥西安(Ossian):传说中三世纪爱尔兰英雄及诗人。

  ②引自华兹华斯《窄谷》第一节.原为谢耀文译,引用时略有改动。

  妹萝西在1842年曾来过这里,并在这座别墅里住过一夜,是取道这里,赴北方的亚伯丁的。对于他的考证,两个女儿向来不以为然,甚至认为是一个老人的臆想和胡说。每当这个时候,他的自尊心就要受到很大的伤害,并拿出更多的例证说明自己考证的正确。可是往往在他喋喋不休的时候,两个女儿都已发出轻微的鼾声了。

  克利福德在肯辛顿庄园度过的第一个白天是愉快的。在不知不觉中,那轮始终面带笑容的太阳就在地平线沉落了。夜晚悄无声息地来临,以它喜欢的黑的颜色,做成一个垂天大幕,来把肯辛顿庄园的一切包容。

  按着麦尔肯爵士的安排,进过晚餐之后,自然就是秉烛观画。他认为,在吃饱喝足之后,人们就该欣赏艺术,那些对艺术感情淡漠的人,显而易见一定是人生有缺欠的人。

  在那不甚宽敞的客厅里,麦尔肯老人兴致勃勃地向客人展现他的珍藏,那些颜色暗淡发黄的绘画,把昔日的时光留住,在摇曳的烛光下,向人们无声地讲述前朝的历史。那过去的岁月的影子留下来了,有的仍透出往日的温馨,引起观画人升起许多遐思梦想;有的则展现着一种凄凉,让今人看过之后,会有一种无名的感慨伤怀。

  自然,对于每一幅画,麦尔肯爵士都是要进行一番评说的,并时有真知灼见。连他的两个女儿,在这时也不得不叹服父亲对艺术的造诣之深。当然,克利福德对于老人的博学,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时光在不知不觉中流逝。

  最后,老人拿出了他的镇宅之宝。那是一幅已相当破损的题目叫做《秋天的故园》的画。冷眼看去,也不见什么出奇之处,似乎与一般题目相近的画也没什么两样。但老人斩钉截铁地说,这是一幅不见美术评论家著录的达?芬奇的画。由于当年流落到穷乡僻壤,人们无缘见到这幅画,因而在美术史上就湮没无闻了。他说,多亏那一年他的意大利之行,由于他的慧眼识珠,才使得这一稀世之宝得以重见天日,否则,后果就不堪设想了。他说,在文艺复兴时期,在那些闪耀光辉的艺术群星中,只有达?芬奇的画笔才会这般凝重,也只有他笔下的颜色,才会是睿智哲思,才能开启着后世几百年间人们的思想。

  在他的滔滔雄辩的面前,谁能不服、会说出别的理由呢?挂在客厅墙壁上的时钟,已敲过了十下,它催促着人们快去上床休息。

  人们道过“晚安”之后,康妮就领着克利福德到为他准备的寝室休息。在把一切都安顿好了之后,康妮临出门的时候,用眼睛给克利福德作了一个暗示,那意思是说,让克利福德等着她,在夜深人静的时刻,她会来的。然后,她就微笑着走了,一回头,又给痴情的克利福德一个飞吻。夜在无声地旋舞。

  宁静的肯辛顿庄园的剪影,贴在幽蓝的天幕上。两层小楼的黑色色块,像中国画家的泼墨,浓浓地泼在那里,滋润得周遭的天幕也有些墨色淋漓了。而那些高大的树木像传说中的巨人一样,一动不动地挺立着,守卫着肯辛顿庄园的梦。似乎一切都在静止之中、沉思之中。在这样的时刻,人们很容易想到远古时代的一些事情,想到在伊甸园中,亚当和夏娃的心是怎样贴近的。

  一阵不是听到的而是感觉到的脚步声传过来了。

  这声音被克利福德感觉到了,他用手掌轻轻地抚着左部胸膛,企图使心跳缓慢下来,但是不行,这一动作,反而使心跳的速度更加快了。

  康妮的身影出现了。克利福德听她在黑暗中轻声地呼唤他:“快跟我走!”

  他就像一名懵懂的士兵听到了命令,虽然并未明了那命令的含义,却是要坚决执行的。

  康妮轻轻地拉着他的手,在黑暗的走廊里穿行。

  她浑身上下似乎都长了眼睛,只一会儿,他们便走完了那漫长而又曲折的走廊,终于来到寂静的院中。

  往四外望一望,只有树的影子清晰地叠印在夜空里,一弯新月在远方田野的上空凝眉沉思。夜色如水,满地流光,似乎时间又回到了遥远的往昔。

  康妮和克利福德似乎正穿过时问的隧道,回到了人类的初始阶段。

  他们身旁的那架悠然转动的风车,不就是明证吗?而风车旁边的那一池碧水,就像一面历史的明镜,曾映照过那逝去的时光。

  他们今天来到这里,就是要做一次偷食禁果的亚当和夏娃。在康妮的意念中,肯辛顿庄园就是伊甸园,在这里实现人类始祖的梦,怕是最有意义的吧!虽然她和姐姐希尔达在德国学习音乐期间,对异邦的像馋猫一样的小伙子,曾以身相许,但徘是多么地轻率呀!就是在那段时间,使她知道了什么是性,进而知道并体验了性事的美好-可是毕竟是太匆忙了一些。

  为了今天这个日子的来临,她是作了充分的思想准备的。让这次她和克利福德的肉体的结合,成为人生之旅的庄严仪式,就是在将来白发满头的风烛残年,也记住这一瞬时光的美好。

  她亲昵地依偎在克利福德的怀里,柔声说:“克利福德,亲爱的,今天就是咱们的吉日良辰;我让你,要我……”她把那张火热的脸贴在克利福德同样火热的脸上。

  克利福德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抽出双手,捧起康妮的脸颊,疯狂地吻了起来。同时,一股不可名状的热流霎时涌过全身,他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先是把一只手伸进康妮的衣服里,让那只手无目的地在她的身上游走,然后就停在两只乳峰上,尽情地抚弄、揉搓。

  夫康妮似乎被一股电流击中了,她不能自持地瘫在克利福德的怀里,幸福地流泪了。她好像在一种不真实的梦境中,一切意识都已消失,只是喃喃着:“克利福德,克利福德,我的克利福德……”

  克利福德开始解着她的衣带,那手虽然颤抖着,但却异常地准确无误。一会儿时间,康妮的胴体就出现在他的面前。

  那是洁白无瑕的中国汉白玉精工雕成,但处处都带有弹性。汉白玉雕成的人体或许是没有生命的,但康妮的玉体却处处荡漾着生命的流韵。两肩似乎是稍稍瘦削了一点,然而隆起的双乳却十分硕大,与双肩相映衬,给人恰到好处的感觉。腰是那样地纤细,似不堪一握,更是别具万种风情。

  克利福德不由得跪在康妮的面前,就像一个虔诚①的艺术爱好者,在美惠三女神的面前顶礼膜拜。

  他流着眼泪,哽咽着说:“康妮,以前我用野玫瑰比喻你,是对你的一种亵渎。只有用女神来称呼你,这个比方才是恰当的。”

  ①美惠三女神:希腊神话代表妩媚、优雅和美丽的三位女神的总称。相传为宙斯的女儿,分别取名为优芙洛西尼、塔里亚和阿格拉伊亚。

  康妮“嗯嗯”地应着,她把克利福德轻轻地扶起来,为他宽衣解带。一会儿,两个赤裸裸的肉体就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了。

  她们在那架古老风车下的茸茸绿草上滚动着,呻吟着。康妮的自我消失了,她首先感到自己变成了一片洁白的云絮,怡然地在天空流荡,是那样地自由自在,是那样地无思无虑。一会儿,她又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失群的孤鸟,在天空飞翔着、寻找着,同时就有一种痛苦,像一阵微凉的秋风,在心中悸动。那是一种令人小醉微醺的痛苦,是一杯甘霖,不是一杯苦水。一会儿,她觉得自己是一行诗,一串音符,一曲曼陀琳的独奏,一声长笛的呜咽……克利福德像一阵狂潮,方才是呼啸着把她淹没了。现在又似狂潮过后的轻浪,温柔地轻抚海岸。他的动作是那样地轻柔。

  在他的身下,她变成了一河蓝蓝的春水,曲折地沿着河道,负戴着一叶轻舟,顺势而下。至于要流到哪里去,她是不知道的,她也不想知道。什么样的戏剧经过高潮之后,就到了急转直下的时候,紧接着就是收尾。但康妮和克利福德主演的这场戏剧,只见高潮迭起,却没有偃旗息鼓的结尾。

  青色的晨光羞涩地照在风车上,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察看那一片被压倒的野草闲花。在这场戏剧中真正地进入了角色的一男一女,惊诧于时间的匆忙,不情愿地在香梦中醒来了。

  他们先是站起身来一阵狂吻,然后彼此抚摸着,又像山野的青藤缠绕在一起了。克利福德多少比康妮理智一些,他先放开了手。

  但康妮仍不满足,拉着克利福德来到风车旁那一池静水的前面,让池水映出他们的裸体。康妮笑出了声,往水面上一指,说:“克利福德,你瞧,那就是我们……”

  克利福德纠正着康妮:“不,那不是我们,那就是人类的始祖,一个是亚当,一个是夏娃……”

  康妮故意问:“他们这时还没有受到蛇的诱惑吧?”她指着水面上那两个影子。

  克利福德也故意说:“谁知道呢!”

  康妮从身旁的橡树上摘下一片树叶,把它掩在两腿间,故作真诚地说:“克利福德,你也把……掩盖起来吧,怕是夏娃经不住诱惑,又要偷吃禁果了!”

  克利福德也学着她的样子,顺手折下身旁的柳枝,把它遮在肚脐的下面。

  这样的游戏做到什么时候,他们也不知道,因为他们已不能主宰自己的行动了。

  但这场游戏终于收场了。

  当他们穿好衣服,手拉着手顺着河边的小径往回走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到橡树的梢头了。

  又是伊莱扎首先来迎接他们。

  第三章不速之客

  回忆有时是甜蜜的,有时又是痛苦的。此刻,多种感情在克利福德的心中交织着、翻滚着,使他坐立不宁。

  时间已交夜半,波尔敦太太肯定是不会回来的了。他又一点睡意也没有,那么就这样坐到天亮吗?他该平静下来,理一理他纷乱的思绪了。康妮的离家出走,无论从哪方面说,对他都是沉重的打击。

  首先他想到的是对他家族的污辱,在勒格贝地方,他家是一支望族,虽不是名声特别显赫,却也是百里闻名的。作为查太莱家族的子孙,妻子竟与一个村氓私通,私通还不算,最终还要离家出走,对米德兰庄园毫无留恋之意,真是咄咄怪事。他是绝对忍受不了这一奇耻大辱的,但作为性格荏弱的他,又是没有力量挽狂澜于既倒的。此时,他急需身边有个人,能为他出谋划策,以应付由于康妮出走将会出现的一连串尴尬。

  恰在这时,半夜归来的波尔敦太太来敲门了。没有得到克利福德的允许,她就推开门,带着一股秋凉进来了。

  在灯光下,克利福德看到,波尔敦太太的衣服已被秋雨淋湿了。他说:“时间这样晚了,又下着秋雨,为什么不等明天回来呢?”波尔敦太太絮絮叨叨地说:“我是应该早一点回来的,谁知竟让琐事缠住了。真是不回去也就罢了,一回去就有一大堆事等着你,处理完一件还有一件,永远是没完没了、没完没了。要不是惦记着你的饮食起居,我能冒着秋雨回来吗?”

  一边说着,一边从衣柜里取出一件黑色的大衣,轻轻地把它披在克利福德的身上,“唉,这些疏懒成性的家伙,连热茶也没给你倒一杯吗?谁知夫人刚刚离开庄园,他们就……”说到这里,她自觉说走了嘴,怕引起克利福德的不快,就猛地停住了。

  克利福德正想与她商量如何处理由于康妮出走所要出现的问题,就没顾波尔敦太太的神态变化,紧接着她的话头说:“波尔敦太太,你是一个足智多谋的女人,又有一颗善良的心,对于处在困境中的勒格贝庄园主人,你是不会坐视不管的。这夤夜归来就是明证。波尔敦太太,你能为我指点迷津吗?”

  波尔敦太太顺手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克利福德的身旁。她并不开口说话,只是望着那双曾使苏格兰姑娘康妮沉迷的眼睛,她看见那双傲视一切、永远闪烁着自信光芒的眼睛,此刻已是十分地暗淡了,有一种深深的悲哀和喀徨无主流露出来。

  “唉,这个前几天还是不可一世的人,此时正渴望得到别人的帮助。”波尔敦太太不无怜悯地在心里说。

  她在不经意问把头上沾雨的围巾摘下,随手放在椅子的靠背上,把直视克利福德的眼睛顺卞来,一手摆弄着衣角,慢悠悠地说:“你是男爵,克利福德先生。我只是一个缺少见识的村野之妇,能有什么见识呢?可是难得你平等地对待我,把我当成知己。

  那么,今晚我就把心里话说给你。”

  她望了一眼时钟,接着说:“首先,你不要把康妮出走看得太重。一个女人高兴地来了,一个女人沮丧地走了,这都是万能的上帝早就安排下的,我们在上帝面前都是凡夫俗子,就像一根芦苇一样,一切都是无能为力的!难道康妮在你面前的异常,你会看不出来吗?一个年轻的女人,她又不是一个形同槁木死灰的修女,需要男人,那是极其正常的。

  在女人的眼中,只有那把她变成真正女人的男人,才是值得倾心相爱的。

  性,是男女心灵相通的桥梁呀!性,不是淫秽污浊的,而是纯洁迷人的。克利福德先生,你就从这一点来理解康妮吧!当然,她的出走,很可能在社交界引起一些波澜的,但风终有吹够的时候,波澜终有平静的时候,我们何苦要为风吹草动操心劳神呢!让我们以一颗平常的心和达观的态度来处理这件事,让曾经美好的过去在记忆中永远留下鲜明的颜色,这就像一件叫我们珍爱的衣物,不能让烧热的熨斗在上面留下焦糊的黑斑。克利福德先生,我们女人活在世上并不容易,她是需要男人的宽宏大量的。”

  克利福德用心听着,显然这些话并不符合他的心意,但他把笑容挂在脸上,看着波尔敦太太那张激动的脸说:“波尔敦太太,我热切地盼望你回来,可不是要听这些话的呀!”

  波尔敦太太吃惊地问:“克利福德先生,那你要听什么样的话呢?”

  克利福德的笑容很快消失了,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气在嘴角出现了,他突然变得冷冰冰地说:“我让你同情不幸的男人,谴责不义的女人;我让你怜悯上当的丈夫,批判不贞的妻子。这才是符合道德的,难道女人为了性,就可以抛弃安乐的家庭,去与村氓野夫为伍吗?性,倒是个人人津津乐道的好东西,但它也会使人的灵魂迷失、道德沦丧、步入歧途。

  性事是可爱的,但作为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女人,难道除了性事就没有别的事可干了吗?作为一个男人,我得面对实际,承认自己性功能的完全丧失,但我并没有丧失经营矿山、管理庄园的能力,谁能说我不是个男子汉呢?波尔敦太太,你说不是吗?”

  波尔敦太太见他越说越激动,看他停住了话头,就站起身来收拾东西,一边忙着一边说:“这可是个大学问,怕我这辈子是难以说清的了。克利福德先生,这事得慢慢地想,慢慢地说。今天我们都该休息了。”

  但是克利福德满腹的话却刚刚开了个头,不说下去,似乎就要把人憋疯了。波尔敦太太从他那双突然放光的眼睛里,看出他要急于表白的强烈愿望。

  于是,她只好不情愿地重新坐下来,倾耳来听这位先生的高见。

  克利福德像个孩子似地笑了,他似乎十分感谢波尔敦太太在这秋雨敲窗的深夜,舍弃了休息,来听他的饶舌。

  他好像为方才那一段措词有些尖刻的话后悔,他嗫嚅着说:“方才的话题已经说过了,就算完结了,以后我们谁也不要再提它了。”他停了停,又说:“可是我要表白自己的愿望,不知为什么这样强烈。

  好像今天不说,明天就要带进坟墓似的。大概这也是一种心理变态吧?波尔敦太太,你就忍耐一下,听一听变态人的长夜之谈吧。如果你实在受不了一夜不眠的煎熬,你就靠在椅背上,打盹也可以。我想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人生,一个化外之民是怎样被封为男爵的……”

  波尔敦太太昕了这些话,她的精神陡然一振,她是最愿意听古代英雄故事的。在少女时代,她曾追着一伙流浪的说唱艺人,走遍了英格兰大地,并与他们之中的一些轻薄人,演出了一出出极其浪漫的活剧,以致时至今日,那些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故事,仍作为口碑在一些地方流传。她已经在那把椅子上正襟危坐,做出了认真听的姿势,好奇心使她的热血沸腾起来,原先苍白多皱的脸有些红润了。

  克利福德先生嗽了嗽喉咙,开始用平缓的声音说:“我的先祖原先住在澳大利亚,在它的北端有一个小岛,叫巴瑟斯特岛,与另一个较大的麦尔维尔岛只隔着一条又长又窄的海峡北面就是辽阔的帝汶海……”

  这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来,把他的叙述打断了。

  仆人推开门通报,说有一个女人要见克利福德男爵。仆人的话还没有说完,那位不速之客已经不请自到了。

  她站在微暗的晨光中,一丝古怪的笑容在脸上倏地闪过,然后也不谦让,就疲倦地坐在门旁的一把椅子上。

  波尔敦太太似乎刚从遥远的澳大利亚回过神来,慌忙从椅子上站起身,忙问:“您是———”

  那位不速之客并不急于回答,只是用那双浮肿的眼睛环顾着这间宽广的客厅,然后自言自语着:“这事真是让人难以理解哟!放弃了这样优裕的生活条件和男爵夫人的头衔,去跟一个居无定所、衣食无着的野人过所谓浪漫生活,这样的人,不是傻子就是疯子……”

  波尔敦太太对此人的身份,此时已猜着八九分了,但她仍然追问着:“这位太太,您是———”

  但她仍然不正面回答,而是突然问道:“如果我们都不健忘的话,还记得有一位米德兰庄园的守林人梅勒斯吧?”

  波尔敦太太对任何复杂的情况都是应付裕如的,她看了一眼仍处在狐疑之中的克利福德先生,用不容置辩的口气说:“那位疏懒成性的人,已被男爵解雇了。请问太太,您是为他来说情的吗?如果是这样,就请太太别费口舌了!”

  这位客人听了波尔敦太太的话,竟毫无顾忌地哈哈大笑起来,并从椅子上站起身,带着讥讽的腔调说:“太太真是伶牙俐齿,很会说话。可是据我所知,那粗野的守林人却是为私情出走的。有一位颇有地位的太太,认为他是一个最好的性工具,就对他宠爱有加,并像不知耻的野狗似的到处野合。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勒格贝所有的园林草场,几乎都作了他们的婚床。但他们并没有满足,他们又双双出走,希望做永久夫妻。”然后,这个几乎疯狂的妇人,急逮地把脸转向克利福德,用着十分同情的腔调说:“善良的克利福德先生,此时只有您还蒙在鼓里呀!”克利福德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震怒了,他用右手拍了一下身旁的桌子,命令波尔敦太太:“快把这个疯女人赶出去,别让她在这书房里胡言乱语。她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污辱一个男爵夫人。多亏她此时不在庄园里,否则,她会把你撕成一条条血丝的。

  波尔敦太太,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快动手!”

  那个女人冷静了下来,声音低缓地说:“您不必如此恼怒,在我没说明来意的情况下就下逐客令,这未免太性急了一些。克利福德先生,我是怀着对您的一片敬意和同情心而来的,我对男爵并没有一点恶意。”

  气氛又有些和缓了。

  波尔敦太太用眼睛询问克利福德先生:对这位客人,我是撵呢还是不撵?克利福德男爵凄凉地回望着那位不速之客,颓然地说:“既然这样,就请你坐下来谈吧。”

  那位客人重新坐下来,把头上那顶防风帽摘掉了。天光已经大亮了,借着从窗外透进来的晨光,人们看清了,这是一位相貌并不难看的中年妇人:略显长些的脸是十分白皙的,鼻子高而端正,嘴角抿着,使她的面部就有了一丝永远不易被察觉的笑;只是两眼有一种游移不定的光,显得有一些淫荡,看来她是一个性欲极强的而又令男人生畏的那种女人。她的穿戴并不算好,一件紫色的连衣裙已经很旧了,可能由于长久未熨,皱褶连着皱褶,加上头上那一团未经梳理的乱发,就给人一种邋里邋遢的感觉。

  她面对波尔敦太太,十分抱歉地说:“我非常疲乏,请问,能让我饮一点酒解解乏吗?”

  克利福德先生向波尔敦太太点了点头。波尔敦太太给客人斟了一杯白兰地。

  那女人扬起脖来,把多半杯酒一饮而尽,然后嘶哈着,眼睛也随之亮了,显然她的情绪上来了。

  她十分友好地望着克利福德那双忧郁的眼睛,平静地说:“还是让我先来自报家门吧。我就是贵庄园前守林人梅勒斯的妻子白黛?古蒂斯。我是一个不幸的女人,找了一个没有责任感的丈夫。梅勒斯表情阴郁,像一只荒原上的狼。他内心歹毒,又像一只豺狗。有多少女人让他那张善变的脸给迷得神魂颠倒,他需要你的时候,那张脸就像慈祥的上帝;当他要甩掉你的时候,又像一个凶狠的恶魔。我们从小就是邻居,我知道他勾引了一个又一个女人,玩弄过了,他就像脱掉一件旧衣服一样,说甩就甩,毫不可惜。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是我给了他一些同情,他就利用这个机会,向我进攻了。我被他弄得死去活来,舒服极了,觉得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甚至一天尝不着那个滋味也不行了。就这样,他未动一钱一物,就把我诱进了陷阱。说句良心话,像他这样功夫精到男人,恐怕整个大不列颠也是为数不多的。但他除了性事之外,什么事也不想做,是一名名副其实的懒汉。当我们有了一个女孩之后,他那张本来就阴郁的脸好像大雷雨前的天空,黑得怕人。他怕什么呢?原来他怕对儿女负有责任,他是个极端自私的人。就在我身体非常虚弱、女儿呱呱待哺的时候,他扔下我们母女,远走印度当了兵。

  这个黑心黑肝黑肺的家伙,还说我跟史德门矿区的一个矿区姘居了。就是真的姘居了,还不是你梅勒斯逼的吗!他多年前就提出跟我离婚,被我断然地拒绝了。

  现在,他又异想天开,再次提出和我离婚,我又理所当然地拒绝了。今天,我不揣冒昧地来拜访克利福德先生,就是想与先生取得共识,联手制止他们的恶行。说透了,就是我希望你也拒绝和尊夫人离婚。”

  白黛?古蒂斯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似乎还有许多话没说完,但她看见克利福德的脸色骤然间变得铁青,就匆忙停住了话头。

  克利福德开始说话了,虽然声音不高不低,节奏不紧不疾,但十分地严肃,他说:“梅勒斯夫人,不要往下说了。你家里的一些恩恩怨怨,我并不想知道,况且和我本人也没有什么关系。在这里,我想提醒一下夫人,我们夫妇之间向来相敬如宾,没有什么龃龉,离婚一说从何提起呢?我对夫人提供一个基本事实,梅勒斯的确被我解雇了,但不是因为什么别的,只是因为他不合适再做守林人的缘故。

  我的夫人,因为小疾去她父亲的庄园疗养,可能要小住几个月,这也是事实。如此而已,如此而已……”

  轮到波尔敦太太惊诧莫名了,她望着白黛?古蒂斯的那张莫名惊诧的脸,在心里想:不是我的神经出了毛病,就是男爵的思维出了问题。他怎么会公然地在当事人的面前否定一个铁定的事实呢?转而一想,她一下子明白了,并进而在内心赞叹道,克利福德不愧是个有谋略的男子汉,你看,他把事情想得多么周到。

  想到这里,波尔敦太太的心里豁然开朗,她于是从容不迫地说:“克利福德先生已经圆满地回答了你的问题,本来不用我置喙多言了。我要补充一点的是,你或许已经看到,今天我们主仆所以起身这么早,就是主人打发我今天到肯辛顿庄园去陪伴康妮?查太莱夫人。我就要起身了。”白黛?古蒂斯呆呆地愣在那里,她想,这真是两个不可理喻的人,到现在还依然掩耳盗铃。再不就是这米德兰别墅被妖魔施了魔法,让人们神经错乱、理智颠倒、黑白混淆,所以就把真实当成假相了。她也是个见过世面的女人,她不急不躁地站了起来,微微一笑说:“事实既然如此,那就是再好不过的了。我本来应该现在就与二位告辞,可是突然间来了兴致,要给你们讲一个故事,那故事说:‘老鼠同黄鼠狼作战,总是吃败仗,老鼠聚到一处议论,认为他们所以失败,是因为没有将领,于是举手表决,选出几只老鼠担任将领。这些将领想要显得与众不同,便做了一些角给自己绑上。战事再起,结果老鼠又败下阵来。别的老鼠逃到洞口,都很容易地钻进去了,只有那些将领,因为有角,进不去,①全都被黄鼠狼捉住吃掉了。’这故事的结尾,这位讲故事的智者告诉我们:对许多人来说,虚荣是灾祸的根源。”

  说到这里,白黛?古蒂斯头也不回地走了。

  冷冷清清的客厅里,只剩下克利福德和波尔敦太太。虽然白黛?古蒂斯走了,但那老鼠和黄鼠狼的故事情节仍然清晰地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他们面面相

  ①《伊索寓言》,罗念生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8l页。

  觑了一会儿,都无声地笑了。

  但克利福德毕竟是克利福德,一旦一种想法在胸中形成了,便是不可轻易动摇的。沉默了一会儿,他对波尔敦太太说:“快去传我的话,让全庄园的人都知道,守林人因为疏懒成性,已经被我解雇了;在夫人休养治病期间,由波尔敦太太总揽一切事务。

  守林人的空缺,几天以后再定。去吧,波尔敦太太,要说得和真的一样,不要露出一丝破绽。我相信,会比我想得更周到。”

  波尔敦太太恭谨地站在克利福德的身旁,满脸严肃地说:“我会毫无纰漏地把您的指示落到实处。我虽然不会说谎,但我很会传达主人的指令。可是,我要追问一句,那化外之民变成男爵的故事,在什么时候能接着往下讲呢?”

  克利福德笑了,急忙应许着:“往后的日子长着呢,恐怕要长于一千零一夜吧。我这里故事多的是,就怕你有听厌的时候。去吧,夫人,不要误了大事。”

  波尔敦太太刚走几步,又站住了,她小声说:“我总觉得那位白黛?古蒂斯讲的故事,似乎是有几分道理的,克利福德先生,你应当静下心来,好好思索一番……”

  克利福德男爵不以为然地一笑,淡淡地说:“两千多年前的一则伊索寓言,我们怎能把它当作金科玉律呢!我自有我的打算,你去传达我的意思吧!”波尔敦太太只好奉命走遍米德兰庄园,去传达克利福德先生的命令。书房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外面仍在飘着凄凉的秋雨,虽然不大,却淅淅沥沥的连绵不断。克利福德隔着窗子向外望去,一堆一堆的黑云,像张牙舞爪的野兽一样,好像就要破窗而入,来撕扯他、来吞噬他。

  而秋风却哭泣着,似乎传递着天空和大地对一个不幸人的同情。克利福德好像心领神会了,感动得哭了。

  他仍然想着康妮,想着他和她屈指可数的那些在一起的夜晚。他们的每一次做爱都是新鲜的,都能给人激情迭起的感受,令人永远难以忘怀。

  那是他从战场上回来的第一个夜晚,来看望他的亲友宾朋都相继地走了。康妮一下子扑到克利福德的身上,没有一句话,只是无声地哭泣。她把双手攀在克利福德的肩上,动情地吻着他那沾满硝烟味的唇髭,就像一个渴急了的人饮着一眼山泉。她喃喃着:“克利福德,克利福德……”

  克利福德也给以双倍的回报,直吻得她透不过一丝气来。

  克利福德急得就要上床,然而康妮这时却不急了。她拉着克利福德的手,神秘地说:“还是让我们到大自然中去吧,那里充满了日精月华的元气,在那里得到的儿子是聪明的。”

  于是,他们就手牵着手走到外边去。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整个勒格贝一片黑暗,只有不远处的达娃斯哈村时有灯火明灭。

  这时克利福德轻声问:“康妮,我第一次到你父亲的庄园时,咱俩一同念过《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片断,那段朱丽叶在凯普莱特的花园等待罗密欧的一段台词,你还记得吗?”

  康妮十分自信地说:“我当然记得。现在我就背给你听:‘让阴沉的暮夜赶快降临。展开你密密的帷幕吧,成全恋爱的黑夜!遮住夜行人的眼睛,让罗密欧悄悄地投入我的怀里,不被人家看见也不被人家谈论!恋人们可以在他们自身美貌的光辉里互相缱绻;即使恋爱是盲目的,那也正好和黑夜相称。

  来吧,温文的夜,你朴素的黑衣妇人,教会我怎样在一场全胜的赌博中失败,把各人的童贞互为赌注。

  用你黑色的罩巾遮住我脸上羞怯的红潮,等我深藏内心的爱情慢慢地胆大起来,不再因为在行动上流露真情而惭愧。来吧,黑夜!来吧,罗密欧!来吧,你黑夜中的白昼!因为你将要睡在黑夜的翼上,比乌鸦背上的新雪还要皎白。来吧,温和的黑夜!来①吧,可爱的黑颜的夜,把我的罗密欧给我!……’怎么样,克利福德,我的记忆不错吧?”克利福德点了一下头,轻声追问:“那么,你为夫什么不接着背诵下去呢?”

  康妮现出几分顽皮,慢慢地说:“后面的段落,又是死呀又是活呀,我总觉得是不吉利的,怕成为以后我们的谶语呢……”

  克利福德说:“看你想到哪里去了!”

  他们仍然向前走着,树木越来越密了,高大的橡树把整个天空遮得严严实实,走在树行之间,恰如走在一条长长的的走廊里。

  康妮说:“就在这里吧!前面有小溪弹琴吟唱,上面有绿荫披覆,下面是厚重的大地,这是最理想的地方了……”

  克利福德点头同意。

  他们双双躺在草地上,并不急切,就那样彼此轻轻地抚摸着。就像正在蓄势欲喷的火山,有一股火在胸膛炽热地滚动着,正在等待喷发的时间。

  康妮终于忍耐不住了,她嗔怪地埋怨着克利福德:“把人家的火弄起来了,你却像个没事人一样,还在平静地躺着。”

  ①《莎士比亚全集》,朱生豪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6页。

  克利福德似乎受到了鼓励,猛然间像一只猎豹,一下抓到了猎获物那样,几下就把康妮剥光了,然后自己也脱光了衣服,就像一座倾倒的山峰,压到康妮的身上了。康妮兴奋地迎接这座山峰的倾倒,把两只修长的臂膀,缠绕在他的身上。她忽然长吟一声,觉得那雪白的山峰渐渐地融化了,化成一汪温柔的清水,把她包容了,就像一个小小的生命,幸福地睡在母亲的子宫。但那却是一个多梦的婴儿,她梦见她飞在天上,游在海中,行走在青春的野地里。她像一颗幸福的种子,已经落在温馨的泥土里,正向春天的太阳展开她的幼芽……

  正在她春梦相连的时候,就觉得他像一片初具人形的白色云彩,从她的身上和感觉里飘起来,一霎问,又恢复了一座山的巍峨,他又变成了克利福德。

  他们似乎谁也没有尽兴,就那样赤裸相抱,用抚摸和亲吻作为补偿。

  康妮热切地喃喃着:“克利福德,亲爱的,我这同的感觉不同往常,你的一颗种子恐怕已经落地入土了……那么,就让他长吧,然后,他从我的身体中走出来,到外面去闯荡,将来去做个将军或者去做一个艺术家。可不要像你的那位先祖,飘洋过海只是为了追求女人……”

  克利福德亲吻着她火热嘴唇,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亲爱的康妮,你要生多少就生多少,能生多少就生多少……”“你真是这样想的?”

  “我真是这样想的!”

  “我要生十个男孩,将来给英王去当卫队;我还要生十个女孩,将来去给王子们当王妃。那时,我们就不会躲在这煤尘满天的勒格贝了,我们要住在亲王的宫室里,成为出名的父亲和母亲。”

  “生吧,我的康妮。查太莱家族应当有一位像你这样的母亲,多生孩子,以补这个家族多少世代人丁不旺的缺憾。康妮,生吧。但愿我再次从欧洲战场上回来的时候,能看见一个小查太莱像一朵金钟花一样,在米德兰庄园灿燃开放。”

  康妮仍在梦幻中未彻底醒过来,她说:“会的,一定会的。既然播下了种子,花儿还会不开放吗?”

  又是一次长吻。

  但是,过了一年之后,克利福德?查太莱从佛兰大斯前线回来的时候,却带回一个残废的身体和一颗破碎的心。而康妮的许诺也落了空,在米德兰庄园等待他的是一场接一场的凄风苦雨。金钟花没有萌芽,即使萌芽了,也会在这种环境中被扼杀的。

  他觉得他愧对康妮,似乎欠了她许多账。他更觉得他愧对那位飘洋过海的祖先。到了他这里,查太莱家族的血脉就要断了。

  第四章无名岛上的野人

  查太莱家族的先祖的确是一位奇人。

  在巴瑟斯特岛,提起赫恩卡索尔简直是妇孺皆知的。据说他是一个弃婴,是老流浪汉马丁?查太莱在大海中捡到的。

  那时马丁已经六十多岁了,在整个澳大利亚流浪了大半辈.经历了数不尽的风险之后,选择了巴瑟斯特岛来度过他的风烛残年。他无家室之累,虽说在岛上定居,可他仍然改不了到处云游的习惯,一天不与大海亲近,他就觉得活得不惬意,所以人们每天都能看到一个枯槁的老人站在沙滩上,向遥远的天海相连的地方瞩望。汹涌的潮水袭来了,大浪溅湿了他破旧的衣服,他好像全然不知,仍然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那里。人们说老马丁透过大海的波浪,又看到他那波澜壮阔的青春时光了。一直到灿烂的夕阳把海水烧红,红得有如铁水,连最后一只海鸟也在无边的苍茫中寻找它的旧巢了,老马丁才缓慢地转身,踏上海滨的一条荒凉小路,回到他简陋的小屋。似有一种预感,他总觉得浩瀚的大海会给他送来比金银财宝还要贵重的东西,至于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有一天,他又在海滩伫立,忽然看见在遥远的海面上有两只海豚在护卫着一个什么东西,急切地向海边游来。他经年在大海上活动,辽阔的海域给了他一双锐利的眼睛,所以在两只海豚距离海滩还相当远的时候,他就看清了,在海豚之间那是一块破碎的船板,船板上似乎放着什么东西。他猜得果然不错,因为此时已有相当多的海鸟围绕着那块木板了,它们似乎要争食木板上的东西,一只只俯冲下来,又一只只飘飞上去。两只海豚不断地跃起,用尾巴横扫海鸟。它们又怕木板漂走,显然这种护卫是相当艰难的。它们早已发现海滩上有人,就直奔老马丁而来。游泳好手老马丁再也按捺不住了,他一头扎入海水中,向两只海豚游去。他和海豚终于在浅海中相遇了。他吃惊地看到,那块破碎的船板上竟是一个孩子。此时他来不及细看,那孩子是男是女,是生是死,就赶忙地把他抱起来,然后就用手亲昵地抚摸着两只海豚,声音哽咽地说:“谢谢你们这对夫妻。善良仁慈的动物强于那些连心都黑了的人群,我永远忘不了你们救护人类的善举。

  那么,善良的海豚夫妇,让我们说一声再见吧!”那对海豚似乎听懂了老马丁的话,就围着他和孩子依依不舍地绕了数圈,然后双双跃起,在天空抛出了两条美丽的弧线,溅入碧蓝的海水中,向深海游去了。

  老马丁在大海大洋中闯荡了大半辈子,他知道这孩子的亲人遭遇了海难,在危急中他们把生的希望留给了孩子。老马丁把孩子紧紧地抱在胸前,用自己的体温暖着他,然后老泪横流地向着海豚游来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并说:“愿罹难的人在天国幸福。”

  海豚救下的孩子没有死,他是个男孩,老马丁给他起个名字叫赫恩卡索尔。在极度的艰难中,老马丁把孩子拉扯大了。赫恩卡索尔身材高大,一表人材,在十几岁的时候,个头就跟父亲一般高了。他深知父亲把他养大不容易,从小就帮着父亲做家务,他与邻居的小姑娘达芬妮一道到山林里去采野果,并做成果酱,预备野果稀少时吃。他跟老马丁学习狩猎,用自制的梭镖,距离百步,就可以直中猎物的咽喉。他更是大海中的弄潮儿,在十六七岁的时候,他有时一个人游到远海中去,在鲸群中与蓝鲸共舞。被海滨小村的人们目为奇人。

  由于从小他就与达芬妮耳鬓厮磨,年龄一大,就产生了刻骨铭心的爱,一时不见面就心里不安生。

  正在老马丁张罗着要把达芬妮娶过来的时候,谁知竟发生了变故,达芬妮一家要移居英国了。这个消息对这两个年轻人来说,不啻一个晴天霹雳,但事实终究是事实,当他看见达芬妮一家所乘的船只离去的时候,简直痛不欲生,真有天塌地陷的感觉。他在码头上一直站到傍晚时分,还想一直站下去。

  但他的养父老马丁拖着蹒跚的脚步来了,老人泪流满面地看着他的养子,一句话也没有,只是无可奈何地长叹而已。老人想一直站在这里,陪伴他伤心的赫恩卡索尔,儿子不回去,他也不回去。秋天的凛冽的海风吹来了,老人在寒风中打着哆嗦。赫恩卡索尔看见父亲像一棵被岁月的风刀霜剑斫伤的老树,在无力地与命运抗争,他的心颤抖起来。他不该让父亲为自己操心流泪,此时老马丁的每一滴泪都像一块烧红的炭火,烧灼着他的灵魂。赫恩卡索尔急忙搀扶起父亲,并用衣袖给他拭泪,极达观地说:“父亲,我没事啦,咱们回家吧……”

  在老马丁的眼中,赫恩卡索尔一天比一天瘦了,他只是一天到晚地一声不响干活,绝口不提达芬妮一家的事。但老人知道,赫恩卡索尔越是不提这件事,他内心的痛苦就越深,正像当地的谚语所说:“没有波澜的潭水往往深沉无底。”老人看到这种情景,忧思满怀,心急如焚,他想:“如果不想出一个好办法,我虽然在大海中救了他,却又在情海中害了他。终得想出一条救助的办法呀!”

  有一天黄昏时分,他拉着被爱情之火几乎焚毁的赫恩卡索尔,坐在小屋的一块石头上,他拍着儿子的肩膀说:“孩子,我知道你的心已经随着那只邮船飞走了,在巴瑟斯特岛只留下你的形骸。如果现在我不让你去大不列颠寻找达芬妮,无疑于是当初把你推入海洋,并没有挽救你的生命。我意已决,让你马上动身,飘洋过海,去那遥远的地方寻找达芬妮。英国本土乃弹丸之地,虽如大海捞针,但终有找到的可能。我年轻的时候,在浩淼的印度洋上做过水手,猎过鲸鱼;在珊瑚海上当过海盗,做过杀人越货的事情。我把那些价值连城的珍宝都埋在了这座简陋小房的房基底下,它的一部分就足以使一个人成为富埒皇室的巨富。我把这些财产留给你,留给你和达芬妮的子孙。因为我的一生有太多的冒险和挥金如土的经历,现在我老了,一颗在人生的惊涛骇浪浮沉过的心,已厌倦了繁荣和冒险,它需要平静下来了,细细地总结人生、评价往事,然后在无忧无虑无悔无怨中一瞑不起,让灵魂回到上帝的身旁,受责罚受奖赏就不管了。孩子,我讲这些话的意思,是鼓励你去冒险。一个人如果平平淡淡地度过一生,无波无浪,那是枉在人间走了一趟,生不如死。你为了我的这颗曾经不甘寂寞的心,也应当去闯荡;为了达芬妮,也应当去闯荡;为了那救命的海豚夫妇,也应当去闯荡啊!它们可不是为了让你在荒岛上幽禁一生才救你的。赫恩卡索尔,明天就踏上征程吧,我会在上帝面前天天为你祝福的!”这一段颇为动情的话,赫恩卡索尔昕了十分感动,但沉默着、沉默着,忽然好像喷发的火山,他流着热泪,一下扑到老马丁的怀里,高喊着:“父亲———”老马丁也激动着:“赫恩卡索尔,我的孩子,你赞成我的主意?”

  但此时赫恩卡索尔却摇了摇头。

  老马丁吃惊不小,他问:“你不同意去大不列颠寻求达芬妮?”

  赫恩卡索尔点了点头。

  老马丁气得一拍大腿,大声吼着说:“我本想你是安亨半岛上的一只雄鹰,谁知你却是麦尔维尔岛上的一只麻雀;我本想你是太平洋上的一只巨鲸,谁知你却是一只卡奔塔利亚海湾浅海里的一只小虾。

  看来我的心血白费了!”

  老马丁热泪横流。

  这时赫恩卡索尔扶住悲伤的老父,真诚地说:“父亲,大海是我的母亲,你就是我生身的父亲。我早就想在大海上航行,在母亲的胸膛上做一场一场儿时的梦,整天听大海母亲的喃喃细语,那幸福是可想而知的。但我不能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丢下风烛残年的老父。这样,大海母亲和达芬妮都会鄙视我的,连那两只海豚也会对我进行报复的……”

  老马丁握住儿子的手,越握越紧,他理解了儿子的心,他说:“是爸爸错怪了你。那么就在我未去天国之前,你就在爸爸的身旁,陪着度过这残年晚景吧!”

  在老马丁去世的时候,赫恩卡索尔已经二十三岁了。他把父亲埋在海滨的高岗上,以便让与海洋神魂相牵的父亲在死后也能向大海?望,让海涛的喧响慰藉他那颗孤寂的心。他又在父亲的墓前立起一块巨大的石碑,就是坟墓被岁月夷平了,还有这巨大的石碑在,在异国他乡浪迹归来的时候,也可以寻找到亲人的骸骨。

  把这一切事情都令人满意地做完了,他就不露形迹的挖出了老马丁埋于地下的珍宝,他打点了一下,装好箱子,就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上了一艘前往印度的客船。打算在那里稍事停留之后,再奔赴英国。

  开头的几天,还算顺利,海面上风平浪静,海天相接,一片碧蓝。在印度洋上,时见鲸群出没,这时方圆数十海里变成了一片黑,一条条巨大的水柱在海面上升起,俨然成为水的森林,此起彼落,蔚为壮观。这时赫恩卡索尔才更理解了父亲,为什么对大海一片痴情。客船继续在大海上航行着。

  就在第七天的晚上,海面陡然刮起了大风,客船在巨浪上颠簸着,一会儿被托上浪,一会儿又跌入波谷,简直就像一个小孩的玩具,被大自然玩弄于股掌之中。有许多人都翻肠倒肚般地呕吐了,只有赫恩卡索尔经受住了波浪的考验,没有呕吐,只是感到头有点晕。这大概与他从小就在海浪里锻炼不无关系。正在人们被风浪折磨得无可奈何、死去活来的时候,这艘船被海盗包围了。那些蒙面海盗,把系有铁钩的绳索抛上船舷,就像一群敏捷的猿猴,迅速地登上了船舱。他们走在忽而倾斜忽而摇晃的甲板上如履平地。人们已无力保护自己的财物,所以海盗们如入无人之境,没受到一点反抗,就要满载而归了。

  这时一个眼睛特别敏锐的海盗忽然发现有一个人,紧紧地抱着一个箱子坐在角落里,他顿生疑寞,心想那人的箱子里一定装着非同寻常的珍宝,所以他才会舍命不舍财。

  那人正是赫恩卡索尔。

  那个海盗走到赫恩卡索尔的身边,不容分说就踢了他一脚,并让他把手中的箱子送到前舱去。赫恩卡索尔不但没有听他的,反而把那个箱子抱得更紧了。

  立时,海盗恶向胆边生,就要向赫恩卡索尔开枪。这时另一个海盗过来了,见此情景,慌忙喊道:“不要开枪,不要开枪!我有办法制服他!”一边说着,他就靠近了赫恩卡索尔。

  还没等他拿出治人的方法,只见赫恩卡索尔从角落猛然跃起身,飞起一脚,把身边的海盗踢倒了,然后像一道黑色的闪电,迅疾地扑向船舷,还没等海盗们醒过神来,他就越过船舷,纵身跳入茫茫的大海。

  此时天和地黑成一体,七级海浪像连绵的山峰,排排向前推进着,不时发出雷鸣般的轰响,像魔鬼在讪笑。赫恩卡索尔紧抱住他的箱子,凭着他的好水性,借助于波浪的力量,在茫茫的大海上浮沉着。

  天地黑成一团,莫辨东西南北,他就像一根无足轻重的小草一般,一会儿沉入波谷,一会儿又被推向浪尖。

  他庆幸自己逃脱了海盗的魔掌,但对于能不能顺利地在海浪中逃生,就没有什么把握了。他顺势漂流,不急不躁,以最大的耐心保持着体能的不被消耗。他也不思不虑,在心里说:“一切都听命由天吧!”

  他就这样顺着海浪漂流着、漂流着。凭着感觉,海浪似乎一会儿比一会儿小了。他睁开眼睛,突然惊喜地发现,在十分遥远的前方,黑暗中有一条颤抖着的红线,它先是细如蛛丝,一会儿隐没,一会儿浮现,在艰难地挣脱黑暗的束缚。但无边的黑暗终于吞没不了它,它就顽强地用那一丝一缕织成一面覆盖大海的旗帜,在东方迎风飘展。

  赫恩卡索尔兴奋地叫了一声。然后他的头上就出现一只海鸥,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这附近一定有海岛,上帝保佑,我得救了!”赫恩卡索尔四顾搜寻,果然在他的右侧出现了一个不甚清晰的小岛的影子。他把积蓄的力量都用在划水的右臂上,充满信心地向那个小岛游了起来。

  他头脑麻木了,双臂也麻木了,他不知道能不能坚持划到那个小岛上。

  他大口喘息着,心里只想:“别沉到海底……别扔掉箱子……”在他的意识中只有这两件事,像两粒火星闪烁着,把他还清醒的心烧得疼痛难忍。他流下了求生的眼泪。

  一会儿他就意识不清了。

  当他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在一堆嶙峋的岩石中了。他无力地笑了,无声地喃喃着,向万能的上帝致敬。

  所幸的是那个箱子还在。

  此时他的体力已经消耗尽了,极需补充体能。但他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如何获取食物呢?突然他惊喜地发现,那些岩石上都有一层苍绿的青苔,这东西也是可以救命的。于是,他就用那双无力的手抠岩石上的青苔吃,虽然味道是苦涩的,实在难以下咽,但他还是拼命地抠挖着,忍着阵阵欲呕的痛苦吞食着。因为他知道,由于体力不支,一会儿大海涨潮了,就是一个小小的浪头他也无力抵御,还会被汹涌的潮水卷到大海深处的。所以他必须抓紧时间吃东西,而且要多吃一些。

  渐渐地他的身上似乎有了力量,可能是那些青苔在腹中起了作用。他有力气抓那些在海藻中游动的小虾了,他一条一条地生吞着,吃得有滋有味,直到感觉那空荡的胃已被填饱了为止。

  此时汹涌的海潮来了,像一座座白色的雪峰,呼啸着向小岛压过来。赫恩卡索尔急忙提起那个装满珍宝的箱子,踏着裸露着的像犬牙交错的岩石,向小岛攀登。岛上的海鸟听到了动静,吱吱呀呀地叫着,遮天盖日般飞起来。赫恩卡索尔看见在那悬岩陡壁上、灌木丛上挂着一个个鸟窝;蛇们像一条条棕绳,柔软地吊在树上。问或还可以看巨蟒,盘曲在茂草中,在无忧无虑香甜地睡眠。松鼠吃惊地站在树杈上,打量着赫恩卡索尔,翘着的尾巴好像一①朵蓬松的马樱花。

  对于这一切,赫恩卡索尔都没有兴趣。他知道自己的处境,求生才是他当前的第一要义。他做好了长期在这里居住的思想准备,甚至一年、两年、三年。如果命运好,很可能遇见从这里经过的船只,

  ①马樱花:即合欢,豆科,落叶乔木,夏季开花。又为绿化树。

  他将献上所有的珍宝,搭船离开这里;如果上帝要惩罚他,等到地老天荒的时候也见不到一只船,他就将在这里终老一生。想到这里,一股阴冷的寒气忽地流过全身,他害怕得有些颤栗了。但只要能活一天,他就不放弃寻找达芬妮的希望。所以他首先得活下去。环境不管如何恶劣,生活不管如何艰难,他都要活到和达芬妮见面的一天。

  在纷乱的思绪中,他终于登上了这座岛屿。他站在岛的最高处,环顾小岛,一会儿他就看清了,这个岛很小,仅有一公里方圆,全岛被绿荫覆盖着。

  他想先勘察一下这个小岛的全貌,然后再作打算。于是他就从现在的立足点出发,慢慢地在小岛上走了起来。走着走着,他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低头一看,在荒草丛中,竟是几个骷髅。可能由于年代久远,那骷髅已经发黑发绿,在眼眶处长出生机勃勃的绿草;有一个骷髅中间开裂,有一柄锈迹斑斑的剑,半掩半露在旁边的泥土里,显然此人是这柄宝剑致他于死命的,此时颅骨已经半朽,有一朵野蝴蝶花傲然地在颅骨上开放。骷髅旁边就是分布散乱的白骨,它们半埋在泥土里,已被繁茂的野草遮掩。

  赫恩卡索尔看着这些年代久远的白骨,他善良的心一阵颤抖。他猜想着,这些人会不会像我一样,被无常的命运逼上荒岛,然后遇上了歹人,那活泼泼的生命就被闪着寒光的剑割断了,使他们成了冤魂,成了他乡之鬼?也许是图财害命,也许是一场残酷的游戏?他不敢想下去了。

  他把箱子放下,把那些分散的骸骨集中起来,在土中挖出那把锈蚀的剑,然后用它掘土掩埋那些骸骨。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那些骸骨掩埋起来,做成一座坟墓的样子。

  这时,一轮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但似乎距离这个荒岛十分遥远,连太阳也把这个小岛抛弃了。

  他把坟墓的土拍拍实,在前面静默了几分钟,捡起那把满身绿锈的宝剑,又在茂密的野草和灌木丛中向前摸索前进了。

  忽然,他觉得在他的右侧渐渐隆起了一座小山,裸露的红色岩石像一堆火,格外引人注目。

  他一边砍着绊脚的野草和藤蔓,一边向那山岩走去。他走到山岩的跟前了,见山岩的根部绿草蒙茸,藤蔓纠结,竟有一股山泉在浓绿中汩汩流出。他惊喜地扑了过去,捧起清凉的泉水洗了几把脸,然后就一口一口地喝了起来。

  他在内心里呼唤着上帝,感谢上帝使他绝处逢生,他泪流满面地说着:“仁慈的上帝,无处不在的上帝,是你在海盗中把我救出,又把我引到这荒岛上,你就是让我在此住到生命的终结,我也是死而无憾的!”他疲倦地躺在小山旁的绿草上,眼泪仍然畅流不止。也许是因为他太疲倦了,就像一个一无牵挂的旅人,在绿草山泉间睡着了。等他醒过来的时候,揉一下惺松的睡眼,就看在他的周围一动不动地围坐着一些黑黑的小人。他以为自己仍在梦中,否则就是眼睛花了,要不怎么会有这些小人呢?他用力地揉了揉眼睛,仍见那些小人无声无息地规矩地围坐在他的身旁。在他的眼睛已经在黑暗中习惯了的时候,他才看清了,那是一些猴子。

  这些好奇的小动物,可能是一个善良的家族。它们在行动中(也可能是因为来饮水)发现了这个异类,所以就守在这里,等着看个究竟。它们是善良的族类,对谁也没有歹意。

  天渐渐地亮了,已经能看清一切了。

  赫恩卡索尔与猴子们对视了一阵,见彼此都没有恶意,就都以不同的方式笑了。

  但是它们并不想马上离去,它们似乎要看个究竟,这个在它们也可以称为异类的家伙,到底要干什么。

  赫恩卡索尔不能总这样与它们无言地坐在那里,为长远的生活之计,他第一件要做的事是要搭起一座遮风挡雨的茅屋。

  他站起来,环顾一下这些新朋友,友好地说:“对不起,朋友们,失陪了。我得为自己安排一个居留之所呀,等我干完了活,咱们再讲一讲彼此的经历,好么?”

  于是,他就从地上拾起那把发绿的剑,诛茅斩草,砍树伐林。一开始,那些猴子吓得都惊惊慌慌地逃避了,但过了一会儿,见赫恩卡索尔并无恶意,就又都纷纷围上来,歪着头,瞪着眼,看这个异类究竟想干什么。

  赫恩卡索尔用比较粗的树木搭起了房架,又用手指粗的藤蔓绑扎牢固,然后就砍下棕榈树巨大的叶子盖上房顶,又把四周围起来,一座小屋就盖成了。

  在这期间,有几只胆大的淘气的小猴甚至冲破父母的阻拦,也拖来巨大的棕榈树叶放在赫恩卡索尔的身旁,来帮助他干活。

  就这样,在这荒凉的而又充满杀机的荒岛上,他开始了新的生活。

  有那么多的鱼虾和鸟蛋可食,在这里,他是不会饿死的。但总不能整天只吃生的鱼虾和喝生的鸡蛋呀,他要寻找火种。他想,荒岛上既然有人迹,必然就有取火的工具。他就到处寻找,费了几天的时间,只找到一段枯干的朽木和一片小小的棉絮,就再也找不到什么了。

  正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他忽然看到一个年老的猴子,用一根长长的枯木杆在果树下捅果子吃。由那根长木杆,他想到有一次父亲对他讲的用木杆取火的故事。现在为什么不试上一试呢?夫他把那片棉絮贴在胸前,用体温把它烘烤得干干的,又从周围找来一些干树枝和干树叶,堆在茅屋的门口。就在一个太阳晒得火辣辣的中午,他开始“钻木取火”了。

  这似乎是一个庄严的仪式,又是一次盛典,他先虔诚地祷告上帝,祈求仁慈的上帝赐福给他,让他取火成功。当他觉得上帝已在他的身旁了,他才按照老马丁说的程序,开始取火。他把那段干木头放在柴堆的附近,就用老猴子用过的那根木杆在干木头上狠劲地钻了起来。一分钟一分钟过去了,忽然他发现在木杆钻动的地方,有一缕极细微的若隐若现的青烟飘了起来,但转眼之间就不见了。可是他并没有灰心,又加大了几倍的力量继续钻下去,终于那细如游丝的烟缕渐渐地大了、浓了,在不经意间,竟有几朵火星在那里欢快地蹦跳着,像灿烂的小花,十分害羞地开放了。

  ①②那就是火,那就是普洛米修士从宙斯那里偷到人间的圣火呀!

  ①普洛米修士(Prometheus:希腊神话中造福人类的神,曾从天上窃取火种带到人间。

  ②宙斯(Zeus):希腊神话的主神,罗马神话中称为朱庇特,威力无边。

  他满面流着热泪,不失时机地用那片小小的棉絮把火种点着,然后又引向那堆半湿半干的树枝和树叶。火,像一朵花开放了,先是很小,后来越开越大。先是那群猴子看到这久违的火,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又都齐刷刷地来到这里围观了。它们既害怕又兴奋,互相交头接耳地叫着,久久不去。

  从此,这个岛上有了火种。赫恩卡索尔可以把鱼虾烤熟了吃、把鸟蛋烧熟了吃;他又把海水晒成盐,从此摆脱了那无滋无味的日子,他似乎可以无忧无虑地在这里住下去了。但是不行,一种难挨的孤寂感像一根针挑着他的心,甚至滴出一滴滴的血来。

  每当这时,他就围岛环跑,直到跑不动了,一下跌倒在荒草里。然后他再爬起来,登上高高的树顶,仰天长啸,像一只困兽,在做无可奈何的表白。

  更多的时候则是蹲在茅屋的门口,两眼痴痴地望着远方,自言自语。

  他有时说:“达芬妮,你现在在哪里?你知道我被困在一个荒岛上了吗?我不知道是哪年哪月飘泊到这里的,也不知道哪年哪月能离开这里。我可能一生也走不出这个荒岛了,天地苍茫,大海无路,我只能困死在这里了。亲爱的达芬妮,到那时,你就用你晶莹的眼泪来祭奠我吧,把我的灵魂葬在你的泪珠里,让那泪珠万世以后变成珍珠,赫恩卡索尔就永远活在你的泪珠里。亲爱的达芬妮,你听见我的话了吗?”

  他有时又说:“爸爸,你自己在巴瑟斯特岛上,一定是很孤单的。那么你就来吧,来到这个荒岛上和儿子一块居住,那时我们就都不会感到孤单了。我听说灵魂有一双不会迷路的眼睛,神鸟会给它引路,它步履轻捷,行走如飞,转瞬就可行千里路程。那么爸爸,让轻柔的海风给你带去我的思念和请求:到我这里来吧,让你的善良的灵魂陪伴我、抚慰我……”

  他喃喃自语着,往往就泪流满面,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浩叹。

  他就这样在荒岛上生活着,总以为父亲就在他的身边陪伴着他,以为达芬妮正在远方等待着他。这便是他生活下去的惟一精神支柱。

  日月穿梭般在大海上交替,鸟巢上的鸟儿在一茬一茬地飞走。在赫恩卡索尔的头脑中,已经没有时间的概念了。过去的日子已经在上岛的时候凝固了定型了,后一天只是前一天的重复,而未来也像今天一样,呆板而又滞重,并没有什么新意。

  他在这个荒岛上不知度过了多少岁月。衣服破了,他就把鱼刺磨成骨针,把藤条当成棉线,把碎片连起来。他长发披肩,胡须拂胸,两只脚掌像又黑又硬的生铁,他已消失了人形,现出了兽相。

  那天傍晚,他正在火上烧烤白天新猎的蟒肉。也许他的神情太专注了,竟致有两三个人把他围上了也不知道。

  他只是真切地听到有人声传进耳朵,然后才发现身边的人影。

  他听见有人问:“这是什么地方?你是兽还是人?”

  他想,这些人一定是杀人越货的海盗,是这招灾惹祸的篝火把他们引来的。想到这里,他就非常后悔,不该在这个时候烤蟒肉。他又想,这些人也可能就是岛上的幽灵,化成人形,向我叙述他们屈死的经过。一这样想,他就有点毛骨悚然了。

  见他沉默不语,也没有什么不友好的反应,那些人就小声说:“可能我们遇见会使工具会用火的野人了。我曾在一本航海家所写的书上看到,在东经10°北纬120°。相交的洋面上,常见到野人活动,看来此言不虚。你看他多么驯服多么仁义……”

  这时,赫恩卡索尔突然站了起来,并随手捡起了身边的断剑,他开始说话了:“先生们,误会了;误会了,先生们。我并非各位先生所说的什么野人,我是巴瑟斯特岛的老马丁的儿子赫恩卡索尔。”

  那些人仍坚信他是野人。因为在火光中他们所见到的形象,比野人更像野人:满头满脸的长毛,油黑如漆的手脚,满身披覆的布片,有哪一点像人呢?他们胆怯地问:“你怎样能证明你不是野人呢?”

  赫恩卡索尔说:“聪明的先生们,在世界上任何灵长目的动物都不会讲话,只有人类才会讲话,这不是小学生们都知道的常识吗?”

  其中一个胆大一点的向赫恩卡索尔的身边靠了一靠,问道:“那你为什么孤身一人来到这荒岛上呢?”赫恩卡索尔说:“你们想听吗?”那些人逐渐向赫恩卡索尔围拢了来,说:“我们都是一些走遍世界的商人,也是传奇故事的爱好者。

  爱好新奇是人类的天性,我们何尝不想听听你的故事呢?”

  大家都围着篝火坐下来,分享着烤得冒油的蟒肉。于是,赫恩卡索尔就尽力搜索着记忆,慢慢地讲了起来。

  等他讲到最后,又一个白天来到这个无名的荒岛上。商人们受了故事的感动,都到船长那里说情,船长就答应了大家的要求,无偿地把赫恩卡索尔带到英国去。

  在商船将要启航的时候,赫恩卡索尔让在甲板上,望着生活了五六年的荒岛,说不上是庆幸还是依恋,反正有一种难言的酸楚在胸膛里翻上涌下。

  听着启碇的汽笛声,那些和他相处得极好的猴子也来送行了,它们站在嶙峋的岩石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好友赫恩卡索尔,依依不舍。

  赫恩卡索尔久久地向它们挥手,流泪而去。

  第五章康妮日记(一)

  十月三日。秋雨。

  当我和希尔达迎着脉脉秋霖临近故乡的时候,我的心流泪了。肯辛顿庄园在秋雨织成的帷幕中隐隐约约地躲藏着,不肯把真实的面目向我展露。

  故乡啊故乡,难道你是拒绝女儿的归来吗?只有那架老风车依然站在那里,默默无言地欢迎我。然而它也随着时间老去,不复有往昔的青春朝气了。但谁能忘记你的好处呢?不是你把幽潭的水通过风力送到田野的吗?所以田野才有了新绿,肯辛顿庄园才有了电灯,小村中才有了磨房。你在任何时刻都是快乐的,永远用喑哑的嗓子唱着歌。虽然你也有忧伤,繁重的工作使你疲劳至极,但你仍然劳作着。风就是你的血脉,风就是你的灵魂。如今我回来了,又要和你相依相伴了。我的老风车。小河在秋风的煎熬中瘦了,似乎也有许多伤心事。唉,生而为人,生而为物,都有悲伤萦怀。有人说,悲伤何尝不是一种异样的幸福呢?所以上帝就永远让这个世界悲伤下去。国王悲伤,大臣悲伤,公爵悲伤,男爵悲伤,女人悲伤,男人悲伤,一种悲伤之雾,充塞在天地之间。不是人们对悲伤情有独钟,实在是令人悲伤的事情太多呀!小河,我童年的伙伴,如今又有一个悲伤人回来和你做伴了。我们不是在悲伤中死,就是在悲伤中生。但有时我还要用你的清波来洗净满脸感伤的眼泪,在这最没有笑的时候强颜欢笑。我还要在河湾濯足,洗净这一段人生之旅的疲劳。然后让我在童年曾栖过身的巢里,舔干伤口,缝补旧梦。等我再有勇气生活的时候,再在草泽林莽间踏出一条新生的路来。

  而今我已踏上了瘦骨嶙峋的小桥。几年前我是从这里走出去的,去回那曾一度浪漫的梦。我是个女人,我就要光明正大地去过女人的生活了。那时,我是满怀着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而走的,我一点怨尤都没有,就像白云出岫那样自然,就像小溪奔海那样真纯。因为我已属于他了。谁知,如今连我自己也说不出的原因,我又踏着旧路回来了。如一朵苍老的浮云回归原来的山林,如一条干涸的山泉,已没有水流,断了生命之源,就像一根无依无靠的游丝,不知今日将栖身于何处的屋檐。

  小桥,我回来了。你清瘦如许,瘦骨支离,是为我未来的命运担心所致吗!我要为你洒一掬悲悯之泪了。

  我还要昂头走下去,因为路还未绝。一线希望,有时就会成为一条金光大道。况且还有父亲支持我,希尔达支持我。我不是贸然闯入荒岛的孤魂野鬼,我的决定,曾经过缜密而周详地考虑。

  那为什么却这样伤感呢?这不像康妮素来的所作所为呀!伊莱扎感觉到我归来了(它是感觉到的,不是看到的),还在我离故居一里之遥的时候,就乐颠颠地跑来迎接我,围着我和希尔达身前身后转,然后就跑在前面,给我们带路。

  它也有些老了。唉,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在老去,惟有时间不老。我们从生下来,就在时间之流中游泳,在时间之波上浮沉,然后它把我们带进泥土。泥土才是我们灵魂永远的居所。

  对于我的归来,父亲表示着高兴。他仍然思维敏捷、精神矍铄,却非常明显地见老了。在餐桌上,他滔滔不绝地发表他的见解,他说:“就像土地永远不拒绝种子一样,这个家庭永远为你们敞开大门。你们在外面倦了,需要休息,这里是最合适的地方,父亲怎么能嫌弃女儿呢?你们在人生的旅程中不管是受了轻伤还是受了重伤,就应当回到旧巢中来,把伤口裹上;假若你在人生赌注中把什么都输光了,只剩下一些儿时的温馨回忆,那么这些回忆就是一服治伤的良药,它可以让你心头的伤口尽快地长平。康妮,虽然你挣脱了樊篱,大胆地向自我回归,可是你仅仅迈出了第一步。但这是可喜的一步。自己的命运自己不掌握让谁去掌握呢?当初全家人支持你与克利福德男爵结婚,不仅因为他是一名陆军中尉,在剑桥学过矿业机械,也不仅因为他是贵族,将来要承袭爵位,重要的是因为他是一个完整的男人,是女人需要的男人,是能给女人带来快乐的男人。如今克利福德先生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而是一个无性的人了。我向来认为,婚姻是以性为纽带的,纽带断了,婚姻的存在不仅不是合理的了。而是残酷的了、伪善的了。虽然我同情克利福德先生,甚至要为他的不幸洒一掬同情之泪了,但我尊重人性的选择,而不尊重别的选择。因为我的女儿只能嫁给一个人,而不能嫁给一座煤矿、一幢别墅、一盘美好的红鳟或一套银制的餐具。”

  父亲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然后停下来,劝我努力加餐,“康妮,一切都会过去的。

  有什么能挡住要努力掌握自己命运的人呢?”

  他又稍稍停了停,轻轻地咂了一口酒,若有所悬地说:“我听希尔达在信中说,梅勒斯是个穷苦的守林人。守林人就守林人吧,守林人有什么不好?只要他身强体壮、富有朝气、心地善良、善解人意就行。男人要像一条河,像一条沉稳开阔的河,什么都能接纳,什么都能净化。他要把他所爱的女人永远放在心里,永远是河中的一朵浪花,永远是他生命中的一条血脉。康妮,如果你不是在饥渴中的选择,那么。我相信你的眼力不会错。”

  晚上,在他秉烛观画的时候,也邀我和希尔达同去观赏。他兴致勃勃地说:“人在烦恼中不能自拔的时候,就去亲近艺术吧。这些绘画是人类之树上结的金果,是智慧凝结的珍珠。在艺术面前,什么样的心灵都会得到净化和升华。”我们虽然对这些藏品不知看过多少遍了,但确如父亲所说,每看一次,都会有一次新的体会。

  我们一直听父亲讲解到深夜。

  十月四日。

  希尔达回她西敏寺的家去了。父亲在书房中写他的关于艺术的专著。秋日的天空,也像我的心境一样,时阴时晴。

  屋里静得能听到我的心跳。我慵倦地把两手放在脑后,斜倚在枕头上。我的思想像一匹在骚塞克斯荒原奔驰的野马,然而却没有目标。

  最后我决定,还是给梅勒斯写封信吧。

  在寄走之前,我把它抄在这里。

  我们分手的时候,虽然时间并不匆忙,但似乎仍有许多话没有说完。可是上帝既然安排叫硪们暂时分手,我们只能分手,我们怎么能够违背上帝的意旨呢?我昨天踏上故乡土地的时候,天正下着小雨。说真的,梅勒斯,当时我确实很伤感,觉得那雨是为我下的,大自然也为我的遭遇一哭。

  虽然这里的一切依旧,可以说变化甚少,但因为我的心境不同了,就觉得这里已是物是人非了。

  堪可告慰的是老父热情地接纳了我,并给了我那么多的安慰。我要以这里为巢,来养我心灵的创伤了。我也要在这里,像你小屋前那只老母鸡一样,生蛋孵雏了(人类毕竟优越了许多,她可以免去生蛋这一关,一次成功地生下后代)。每每想到这些,我就要激动起来,我真想早一天尝尝做母亲的欢乐。

  就是在这个时刻,他(或她)在我的腹中动了,先是轻微的友好的,大概怕惊动伏案写信的母亲吧?然而,这只是片刻时间,一会儿他(她)就不安生起来,在子宫里像个出色的拳击运动员一样,练起了他(她)的拳脚。梅勒斯,此时如果你在我的身边有多好,你可以通过我的腹部,感受到一个健康的生命在愉快地呐喊,在欢快地跳跃。这个生命在他(她)来到这个世界以前,正作着充分的准备。他(她)野得多像你呀!我喜欢这种无拘无束、敢作敢为的性格。如果你也像一个半阉的男人,我见了你会掉头而去的。我之所以垂青你、依恋你,就是因为你具有那种无所顾忌的天然的野气,那是一种令任何女人都要为之颤栗的元气。是你的野性征服了我,让我臣服在你的脚下。但愿你的野性不要被苦难磨光,如果真的磨光了,我会毫无留恋地掉头而去的。

  但我不喜欢你的阴郁、沉默、寡言。如果是在生活重压下,不得不暂时如此,我会理解的。但如果长期这样,我会被你的阴郁憋闷死的。如果一朵蓓蕾是阴郁的,它就永远开不成花,只有动人的微笑才是令人怜爱的鲜花。

  高兴起来吧,梅勒斯。

  困难是有的,磨难也是有的,但人生在世就是来克服困难的,同时也是来迎接磨难的。为了我们计划的顺利实施,更是为了那个小生命,上帝就是让我们在炼狱里走一趟,我们也应在所不辞。

  关于办农场的事,我是同意的。现在虽然钱尚不足,但是不要紧。我会要求克利福德把我的那份财产分割给我,这事可能要费一些周折,但我还是充满信心的。希尔达也已答应过我,到时候,她会慷慨解囊拉扯我们一把的。我父亲是个心慈面善肯于助人的人,祖上又留下一些积蓄,钱凑不足的时候求求他,只要不让他变卖他的珍藏,他是会拿出一大笔钱的。再说你在吉兰治农场干上半年,也会有一笔可观的收入。总之,我对前景有乐观的估计,只要费些心思而已。

  我想把我们的农场设在远离尘嚣的地方,最好是在一个海岛,这样我们就可以避开世人的耳目,隐姓埋名地隐居起来,一边过着农耕生活,一边当起那个岛屿的国王和王后来。

  你在农场劳动,不要太苦了自己。吃要吃好,睡要睡好,不能为了攒钱,与自己作对。为了未来,也要照顾好自己呀!最后,我再说一说我的打算。

  因为是闲居,也不想干什么了。只是想读一些文学书籍。自幼我就酷爱文学,只是因为生活得太匆忙,没有安静下来,有不少好书就失之交臂了。

  我先把我近日想读的书日抄给你,我希望如果你能找到这些书,最好也读一读。

  第一本是西班牙塞万提斯的《唐?吉诃德》;第二本是英国十三世纪作家朗格兰的《关于农夫彼尔斯的幻想》;第三本和第四本都为赫尔曼?康德所作,它们是《化名女子》和《老光棍》;另外还有一个作家,他的名字叫做汤普森,此人有极强的鸦片瘾,曾以卖手表和报纸为生,但他写了许多好小说和值得一读的诗歌。第五本是他的《撒谎的情郎》,第六本也是他的作品,名叫《温柔的丈夫》;第七本,我想读一读他的诗歌,那诗名就是十分吸引人的,叫做《天国之犬》。

  这是我开列的第一批书目,等这些书读完,我还想读第二批和第三批。

  如果你也想读这些书,在农场里又找不到,等我读完之后,我会把这些书寄给你的。

  康斯坦丝?勒德于肯辛顿庄园

  十月五日。有零星小雨。

  一早,天空就飘起了如丝如雾、如怨如愁的小雨。我起来,推开窗子,苏格兰阴暗的天空直向我的心坎压下来,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来。在这样的时候,说不上为什么我想起了母亲。

  她已去世多年了,她的坟墓就在一座小山的脚下,那一脉青山就像苏格兰母亲的一条臂膀,把她沉睡不醒的女儿紧紧地拥在她的怀里。

  但她的生命并没有死,她似乎无时无刻永远在我们的身旁。

  我抬头望一眼挂在墙上那幅父亲给她画的油画像,在我的幻觉中,她似乎姗姗地从画框中走出来了,在轻声呼唤她的“康妮”。

  她仍然是那样娴静温柔,落落大方。

  这是她与父亲结婚不久的画像:淡黄的头发,灰蓝的眼睛,高耸的鼻子,抿紧的嘴角,一种不易察觉的动人的微笑,在她的脸上几乎无处不在。她是苏格兰出名的美人,由于父亲的画像,更使她名播远近。这幅画像,被父亲的朋友们称为《苏格兰的蒙娜丽莎》。大概当年父亲就是被这种神秘的微笑迷住的吧?我猜想,一定是这样的。

  我该去墓园祭奠一下母亲了。

  我没有与父亲和继母打招呼,就带上伊莱扎去了。

  小雨仍在纠缠不休地下着,但并不凉,打在脸上,有一种令人清爽的感觉。我在地上拾起一些沾雨的红叶,然后用一种温软的草把它们绑成一种花束的样子。因为我来迟了,各种野花都在秋凉中凋谢了,我只好用这种办法,把红叶权且当作鲜花,我想通情达理的母亲,她是不会在意的,不会埋怨女儿、敷衍塞责的。

  我来到了母亲的墓前,把红叶献上,然后行礼,静默地站在那里。我对长眠的母亲说:“母亲,康妮来看你来了。我是带着满身的伤来的,受伤的康妮需要母亲的抚慰。

  如果你在世的话,你一定会阻挠我与克利福德这场不幸的婚姻的。因为你不像父亲那样,只有艺术家的浪漫,而缺少一种务实的眼光。你那双灰蓝的眼睛是那样犀利深邃,能洞穿人的心灵和世界上的一切。因为你不在身边,我才在人生之路上迷失了,如今我回过头来,再重新走一遍,那么今后还会不会再度迷失呢?母亲,我是仍然说不清的呀!请你在冥冥之中给康妮指导迷津吧!”

  然后,我绕着母亲的坟墓走着,伊莱扎跟在我的身后。我的衣服被细雨淋湿了,我己感到肌肤生凉,头晕鼻塞。我知道我是患了感冒了。但我仍然在细雨微风中无日的地走着,我终于路上了一条隐在山中的狭长小路。

  这是母亲和父亲经常走的小路。

  我们在儿时的时候,就记得父亲每当要和母亲讨论问题,他们就走出庄圈踩上这条小路。如果问题迎刃而解了,他们很快就回来了,怀抱着新采的山花,喜笑颜开地逗我们玩,然后把那些玉簪花、满斗菜花、野茉草什么的,分别地分给我和希尔达,父亲还贴一下我和希尔达的脸蛋。我们玩着散发着芬香的花朵,就不再纠缠他们了,他们就可安静地一心无挂地躲在书房里,去把他们的议论写成文章,拿到伦敦的杂志上去发表。

  如果他们的讨论并不顺利,就要很晚才回来,连花也顾不上采一枝,甚至连饭也忘了吃,就躲在书房里继续那没有结论的话题,当然更无暇顾及我们了。他们之闻并不是每次都合作得很好,有时会争论得非常厉害,彼此各执一词,谁也不肯向对方屈服,有时竟争论好多天不相上下,这时往往就要请来他们彼此都信任的朋友来作论断。因为他们不是夫唱妇随的夫妻,而是都有独立人格的伴侣。争论使他们更加彼此尊重、相互信服。

  在母亲生命的最后几年,好像有一种先兆似的,他们每天总是形影相随,终日相伴。他们在小河边漫步,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甜蜜的夜晚,然后又伫立桥头,欣赏在淡淡的星空下飞过的雁影。甚至到夜色已经很深的时候,他们的兴致也丝毫不减,又来到老风车下,侧耳倾听池塘的蛙鸣。在母亲的指点下,父亲画那架风车,不知画了多少次,母亲仍然不满意,说父亲没有画出风车的灵魂———就是那让达?芬奇也会无所措手足的“风”。父亲只好没日没夜地去画那无形无影的风车的灵魂。

  在那一个阶段,父亲被同道讥为“风车画家”。但母亲对父亲的画作的评价是苛刻的,每一句评论都是入木三分,令那些自命为美术批评家的人汗颜,也令父亲叹服不已。母亲说,看一个艺术作品成功与否,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看它有没有“魂”,有魂者则是成功的,无魂者则是失败的。她对父亲的所有作品一一做出评论,最后得出一个叫父亲吃惊的结论,说他的作品十之八九是无“魂”的。然而,惟独对她的那幅画像评价最高,认为是二十世纪初叶英国人物画的“珍品”,那原因就是画出了热中之冷,母亲说,她灵魂深处恰恰藏着一个“冷”字,她是用一双冷眼来看世界的,只有这样,才能看透事物的本质,所以她能看透一切。

  假如当时有母亲在我的身旁,我相信,她是一定会透过当时我与克利福德之间超乎寻常的热烈表象看到今天的结果的,而父亲则不能———父亲的本质是诗人,母亲的本质是政治家。

  这条山中的小路如我的思绪绵绵不断,它又把我引到往事之中。

  我该写一写我第一个情人的情形了,他是我与希尔达在德国的德粟斯顿学音乐时结识的。我与他在那里初渡爱河。我可以坦白地说,对于一个十八岁的姑娘,是需要性爱的,性事会使一个女人成熟。但那时我并不热衷此事,与一个倾心相爱的男人偶尔一试,只觉得十分好玩,与后来和克利福德的交欢相比,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在假期的时候,我回英国,他也渡海相随。就像跟随在我身边的威尔士狗伊莱扎一样,撵也不中用。那个德国小伙子跟我来到肯辛顿庄园。

  母亲一眼就看出了,他不是为爱情而来,而是为情欲而来。但母亲是宽容的,她对那德国人说:“我从你的眼睛看到了你的内心,小伙子,你不是为爱情而来的……”那德国人说:“如果我今生得不到康妮,就会在失望中死去。这怎么说不是为了爱情呢?”母亲说:“小伙子,那就让我们等着瞧吧!”

  果然给母亲说中了。他来到肯辛顿,只规规矩矩做了两天客人,然后便无时无刻地纠缠我,让我跟他做爱。但他是永无餍足的,弄得我精神疲倦,浑身乏力。我对母亲说,要把这个家伙撵回德国去。

  母亲说:“你还没有了解男人,他们在年轻的时候,以为只有做爱才是对爱的惟一表白。他们想通过这种性爱行为,表明他们是雄强的男子汉。他们忘了在多种爱的表达形式中,做爱只是其一,却不是惟一。如果他通过性爱把你变成了女人,使你知道了做女人的一切,你为什么要撵走他呢?如果他什么也不能给你,使你对于做女人仍然懵懵懂懂,你早就应当把他甩掉,是不该让他如影随形地跟来……”

  当时我对母亲的话,有些懂,也有些不懂,在似懂非懂之间。

  母亲又说:“在这个世界上,自从有了人,就是男人离不开女人、女人高不开男人的。如果男女相隔,永远不到一起,世界也就灭亡了。我总觉得,做个女人是幸福的。

  一个好女人,让那么多的男人倾心,就像众多的行星拱卫着太阳,这是多么令人开心的事。君临天下的国王也要拜倒在石榴裙下,想博得女人的垂青。女人又是人类的母亲,没有女人,就没有国王、英雄、发明家,和一切一切。女人是化育万物的太阳。康妮,你想做母亲,就要大胆地去爱男人,爱那值得你爱的男人。”

  在这之后,母亲就开始重病缠身了。

  等我和希尔达从德国回来的时候,母亲已一病不起。和她相依为命的父亲守在她的床边,一身疲惫,满脸哀愁。

  我们一进门,就开始埋怨父亲,为什么不把母亲送到伦敦的医院去治疗?我们的言词非常激烈。希尔达流着泪,跪在母亲的床头,哽咽着说:“我简直想象不出,世界上会有这样狠心的丈夫……”

  我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感情,言词比希尔达更厉害:“难道爱情在一方生病的时候就应该结束了吗?一个人卧病在床,是最需要爱的时候,而你,一个声言自己最懂得爱的人,却把你的爱人放在床上,置之不理!难道这就是一个艺术家的良心吗?”

  父亲刚要辩解,母亲咳嗽了两声,声音十分微弱地说:“孩子们,不要埋怨你们的父亲,他为了治好我的病,已经花尽了心血,用尽了力量。我知道我得了什么病,这种病,在当前是不能治的。所以,我早已做好了思想准备,要带着微笑去见上帝的。再说,我跟你们的父亲已说好,我在离开人世之前,是不想高开肯辛顿庄园的。孩子们,你们错怪你们的父亲了,快向他赔礼,请求他的宽宥……”

  母亲费力地说着话,声音低哑,喘息不止。

  父亲把他的手温柔地放在我们的头顶上,连声说:“这不能怪孩子们,这不能怪孩子们……”

  我与希尔达分别扑在他的腿上,痛哭失声地喊道:“父亲……”

  母亲看到我们之间的误解消除了,疲倦的脸上露出一丝凄凉而又苦涩的微笑。

  但是,亲人们的爱心并不能把母亲从死神的手中夺回来。在死神面前谁也无能为力。

  那是仲夏的一天,阴郁多日的天空豁然开朗了起来,露出了无边无际的湛蓝。说来奇怪,已经病得奄奄一患的母亲,脸上忽然红润起来,眼角的皱纹也开了,竟像年轻了二十岁。

  她已经多日不吃东西了,但今天一早就要了一小杯牛奶喝,而且话也多起来。我们把这一喜讯告诉了父亲。父亲不仅没有高兴,反而摇了摇头,边扎领带边说:“孩子们,你们要有个心理准备,你们的母亲怕要永远跟我们告别了。”

  我们不相信父亲的话,就抢白他说:“你的话是没有根据的。明摆着母亲的病已经好转,你却不祝福她,反而诅咒她……”

  父亲刚要开口说话,就见侍候母亲的仆人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慌慌张张地说:“老爷,太太不行了!”

  听了仆人的话,父亲的手开始发抖,连领带也系不上了,就索性拽下来,让我们搀着他快快过去。

  我们搀着脚步蹒跚的父亲,好不容易来到母亲的病床前,发现母亲的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大概是因为她听到了我们的脚步声,那双曾经充满灵动之气而又非常美丽的眼睛呆滞地睁开一道细缝,用低得谁也无法听清的声音说着什么。只有父亲、希尔达和我才知道她在说什么,与其说是听到的,莫如说是体会到的。按我们的理解,她对我和希尔达说的话是:“女孩子的人生第一要务是把婚姻大事处理好,不可匆忙,不可轻率,否则,就是自陷泥淖,永远也拔不出腿来,你们可要慎重啊!”

  她对父亲说的话是:我对你绘画的评论太苛刻了,这没有别的原因,只是爱得太深的缘故。可以说,你是世界上第一个把无形的风画得这么好的画家。你要到伦敦去举办个人的画展,让全英国都知道在边远的肯辛顿有个名叫麦尔肯的卓越画家。

  然后她又说:“来吧,我的亲人,我就要上路了,让我们吻别吧!”

  老泪横流的父亲紧紧地拥抱着她,吻她的额头,又吻她的两颊,然后在那失去血色的唇上是一个热烈的长吻。

  希尔达哭得像一个小姑娘,她扑在母亲的身上就不再起来。她哭叫着说:“母亲,不要扔下我们!母亲,不要扔下我们……”

  我吻着母亲冰凉的手,只是一个劲地喃喃:“母亲,我们像羽毛未丰的小鸟,需要你的保护。你走了,谁来保护我们呢?”

  然而,母亲还是去了。她是在无限依恋中去的,她依恋她的丈夫,她依恋她的女儿,她依恋肯辛顿庄园的一切,甚至包括风车下柔弱的小草和在小河桥头布阵的蚂蚁。

  母亲一生最大的特点就是善良,善良的人在天国会得好的待遇吧?这时,母亲卧室窗外的野百合花,花瓣分披,纷纷飘落;阵风掠过,落红满天。

  接着宗教仪式,我们把母亲安葬在这一脉青山的脚下。

  母亲死后,父亲明显地憔悴了。他那满脸皱纹更深了,好像骚萨克斯荒原的一道道被水冲出的沟壑,流动着充满着无限的孤寂和哀愁。他那满头原本十分潇洒的颇具艺术家风度的白发,似乎在一夜间焦了干了,有如经霜的秋草。那双永远闪动着艺术灵光的双眼,暗淡了发灰了,像蒙上一层尘埃的湖。可怜的父亲由于母亲去世的打击,他多少日子也不再兴致勃勃地秉烛观画了,更不消说重握画笔了。他每日都要到我的卧室中来,呆坐在床头上,对着那有肯辛顿的蒙娜丽莎之誉的母亲的画像,痴痴地观看,然后就流着两行热泪,喃喃自语着,双手捧头,一直坐到夜幕降临的时候。我们可怜有如孤雁失群的父亲,但又苦于没有办法帮助他,我和希尔达谁也取代不了母亲在他身边的位置呀!他的热情他的精神以及他的艺术,似乎都随着母亲被葬在那一脉青山的脚下了。我们要挽救父亲的精神拯救他的艺术,可是,苦思多日,也找不到一个好办法。终于,在有一天我与希尔达去小河边散步的时候,我的思想豁然开朗了。

  我惊喜地拉住希尔达,说:“挽救父亲的办法终于让我找到了!”

  希尔达不相信我会找到什么办法,冷冷地说:“我看什么办法也与事无补,因为一个艺术家的本质就是孤独的!”

  听见希尔达那冷漠的话语,我有些忿忿然了,我加重语调说:“温柔的细雨能使枯木逢春,好的女人能使一颗死亡的心复活。

  在爸爸的身边,不,正确地说应当是在艺术家的身边,不能没有女人……”

  希尔达抢过话头说:“你是说要给爸爸找个女人?”

  我郑重其事地说:“希尔达,正是这样。

  这是挽救爸爸的一剂良药。如果不这样,爸爸的艺术会枯竭,生命也会迅速衰弱下去。”

  “母亲的尸骨未寒,爸爸是不会这么办的。他是不会轻易走出原有的感情的圈子的。”

  “不对,希尔达,你说得不对。感情是会变化的。世界上的一切都在变化,难道本来就飘忽不定的感情会不变化、固守在原来的圈子里吗?”

  “你的说法真新鲜。”

  “一点都不新鲜。”

  “你敢和我打赌吗?”

  “当然敢!”

  “赌什么?”

  “谁是赢家谁就先嫁人。”

  最终的结果当然是我赢了。父亲自有了继室之后,似乎一切都很快地恢复了。他与我们的继母又是夫唱妇随,几乎每个夜晚,在那问不太大的书房里都摇晃着他们伉俪的赏画的烛光。他们几乎如影随形地出现在各种舞会上和艺术沙龙里。继母的艺术见地更趋于新派,然而对所谓旧派有着更多的宽容。她说:“表现出精神之火的作品就是艺术的,点燃起人们热情之火的就是艺术的。徒然在形式上下功夫,而不追求精神,形式再完美,也终于与真正的艺术有着较大的距离。”她认为父亲的作品的独到之处就在于体现出一种精神,“画面凝聚众美,于是便成精神。”她像一位哲学家,用最简练的语言,概括了艺术的本质。

  我与希尔达都爱她,自然父亲更爱她。

  我在这里琐碎地写下这垄回忆,就像海滨的孩子们回头数印在沙滩的脚印一样,也算一种天真,也算一种留恋,也算一种无心吧!即使回,忆中掺杂着苦涩,但总的来说,生活一进入回忆,就在苦中有甜了。

  现在我幽居乡间,无所事事,就每天都回过头去,以平常之心,就数那些印在人生路上的深深浅浅的脚印吧。

  十月六日———十日六日的早晨,父亲对我说:“康妮,多日的阴雨使人心也变得压抑了,今天天晴了,我与你母亲合计,咱们搞-次秋季旅游吧。”

  我虽然仍高兴不起来,但不能拂父亲的好意,就点头答应了,我问:“到什么地方去呢?”

  父亲说:“路线我和你母亲已经选好了,先到爱丁堡,从那里坐火车,经克科迪到阿布罗斯,在这里稍事停留之后,到亚伯丁住下,我们可以去海滨观海。然后,我们步行到格兰皮安山脉,去领略一下秋山的风光。

  随带我也画一些速写。”

  母亲这时也从卧室中走出来,对我说:“康妮,看来咱们两个人只好陪这位艺术家走一趟了。”她比父亲小二十几岁,也就是五十刚刚出头吧。她身材高大,皮肤白皙,满头栗色的浓发呈自然的波纹状。冷眼看去,好像三十几岁的中年妇人,比我的生母还要美丽。尤其是她那双黑沉沉的大眼睛,像两眼深潭,充溢着温柔怜爱的光。她又加添一句:“康妮,对于这次旅游你有兴趣吗?”

  我把她手中的木梳抢下来,替她梳着那满头长发,答道:“对我来说,真是再好也没有了。”这时,父亲到院中散步去了。

  她是为着酷爱父亲的艺术而来到他的身边的,但我奇怪,父亲给那么多美人画过像,为什么不为他身边的美人画上一幅呢?想到这里,我就问了一句。她笑着说:“难道我也能算是美人吗?与你母亲相比,我只能算一个容貌稍好的女人。我是不想以我的丑陋亵渎你父亲的画笔的。再说,在你爸爸的心甘中,你母亲的位置是谁也取代不了的。让那惟一的美永远存在他的心中吧。”

  对于这个话题,我还想与继母议论下去。可是这时父亲转回来了,我们就不好再提这个话题了。

  父亲兴致极好,对我一语双关地说:“连绵的阴雨总有晴的时候,你看蓝天不是露出来了吗?可能天还会阴,但晴也就跟着阴的后面悄悄地来了。康妮,你说是不是这样?”

  我微笑着点头答应。

  父亲叫我们快去收拾行装,一会儿就要出发了。

  汽车开动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钟了。

  汽车过了河桥就驶入丘陵地带,破五彩斑斓的秋叶装点得异常美丽的丘陵飞快地在车窗旁掠过,不时闪过农家的茅舍,那高大的向日葵虽已成熟,但还未收割,黑色的圆盘沉甸甸地垂首向着大地,表达它们对地母的感激之情。高远的蓝天像清爽的水一样扑下来,洗得人心似乎也净洁无尘。

  父亲的兴致极好,一点倦意也没有,他向继母讲着英国的历史,虽然人人都已耳熟能详,但仍愿意听他的真知灼见。

  我们在颠簸的山路上行驶将近两个小时,就在丘陵中间的一片小盆地停下了车,到一家农舍去休息。

  这是个典型的家庭农场,由夫妻二人经营。农田和牧场散布在农舍周围,大约能有二三十公顷。农作物虽已收割,但仍然没有拉回来,就堆在田野里,像牧人在草原堆着的干草垛。有十几头牛悠闲地在牧场上游荡,间惑有几只羊跑来跑去,一个孩子手拿一枝柳枝,在不太经心地放牧着它们。那一定是这对夫妇的孩子,在没成年的时候,权且充当牧童了。

  农舍的周围,有整齐的羊圈牛栏。院中还有一口水井,现在正有几只鹅鸭在石槽中喝水,它们在“嘎嘎”、“呷呷”地叫着,这欢乐自足的声音,顿时给这丘陵深处的农家增加不少欢乐气氛。

  我们就在这里进午餐。女主人为我们煮了新鲜的牛奶,又端上来一盘盘的牛肉、羊肉和鱼肉,薰烤腌煮,样样齐全,色泽不同,风味各异。然后又为我们斟上红葡萄酒,男主人说,原料就是采自山地的野葡萄,由自家酿造。今日我们喝的这种红葡萄酒,已在酒窖的木桶储存了近十年,随喝随取,味道和新酿的截然不同,更醇美可口。我们一同把酒杯端起来,都喝了一大口。

  先是父亲称赞起来:“这真是一种色味兼备的好酒啊!比之城市酒厂酿出的葡萄酒,色更正,味更美,嚼了一口,就似乎要羽化登仙了。”然后又连夸好酒。

  继母也说:“我自幼长在城市,很少来到乡村。这回到这里小憩一时,我就有些陶然忘归了。让我们也在这里买庐长住吧!虽然我们的庄园也具乡野特色,但与这纯粹的乡村毕竟不同……”

  父亲多贪了几杯,已有些小醉微醺了,侃快地答道:“我同意夫人的意见。将来就是在这里埋了我这一把老骨头,也算回真返朴,最后又回归大自然了。”

  吃饱了喝足了,我们该继续我们的旅程了。

  在车行将开动的时候,我对父亲说:“我不想陪同你们前往格兰皮安山了,我要在这里住几天,先当几天见习生,学习学习办小型农场的经验了。”我一边说着一边下了车。

  父亲和继母马上理解了我的意图,并支持我的行动,他们说:“这与其说是任性,不如说是个十分聪明的主意。我们回来路过这里的时候,但愿康妮已变成一个道地的农妇了。”

  他们继续旅游,我留了下来。

  这家的男主人叫威廉?莫里斯,有四十岁左右的年纪。他身材高大,一脑袋红头发,两眼燃烧着热情之火,嘴唇时时闪现着诚实的微笑。他的夫人,则小巧玲珑,小鼻子小嘴,但配有一双不相称的大眼睛。鼻梁两侧长着细密的雀斑,不但没有损伤她面容的姣好,反而更增加了几分怜人的妩媚。他们生有二子一女,大儿子约翰已能够牧牛放羊了,二儿子戴维也可以帮助妈妈干些零活了,女儿则尚在襁褓之中。他们对自己的生活是满意的,虽说农耕生活是苦了一些,但却有自己的一片小天地,在四季交替中,看大地的青黄变化,也是一种乐趣,强于挤在城市的阴暗的斗室中。

  威廉?莫里斯说:“我与爱丽丝是十年前来到这里的,那时这里还是一片荒原。那是个春天,已到了播种的时候,可是我们还没开出一垅荒地。我与爱丽丝就用镢头刨铁锹挖,连夜地干,终于开垦出一片荒地来。我们就在那粗糙得不成形的垅上播进玉蜀黍的种子。新开垦的土地十分肥沃,根本不用担心施不施肥的事。隔几天小苗就长出来了,绿得有些发黑。只是荒草太多,把小苗欺住了。我们就全力以赴地除草,直到玉蜀黍长到一人高了,我们才稍稍喘了口气。”

  爱丽丝接着说:“谁知没过几天,却闹起虫灾,拇指粗细的红头绿身子的虫子,似乎在一夜之问就把玉蜀黍的叶子差不多吃光了。多亏农药洒得还算及时,没有酿成大灾。但到秋天粮打下来一算,还是减产四五成。但一看那金灿灿的玉蜀黍,堆成了那么一大堆,我们就觉得没有白干,信心就更足了。”

  我问:“这几十公顷的地是用多长时间开起来的?”

  威廉?莫里斯回答说:“只用了两年的时间。开荒还是比较容易的,最难的是经营管理,一关没把住,就会出大的纰漏,一年的庄稼就算白种了。”

  下午我与威廉?莫里斯夫妇到田里去,想帮助他们做些事情。随带给那在草场放牧的约翰捎去一些吃的。看家守院的事情自然就落在二儿子戴维的身上了。

  我们走在田间小路上,一股股充满苦艾味的气患直扑鼻子,细辨,又有成熟了的庄稼香味。在远方的田垅上,有一群乌鸦落在那里觅食,太阳光一晃,那黑色的羽毛放射出一种钢蓝色,虽然谈不上美丽却在幽闭的乡间也成为一种特殊的景色。突然,那鸦群受了什么惊动,就聒噪着飞起来,在半空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在秋日天空湛蓝颜色的衬托下,像一股黑色的漩流,在愤怒地旋转。我看着看着,觉得顿然间天地也似乎随着那黑色的漩涡旋转了起来。我有些晕眩了。

  威廉?莫里斯指着渐去渐远的乌鸦说:“这种东西,是庄稼的大敌。玉蜀黍刚灌饱了浆,它们就遮天盖地地飞来了,用那双锐利的爪把皮扒开,就啄食玉蜀黍粒。扒了一个又一个。凡被它们祸害的玉蜀黍,都有一半不成熟。”

  我问:“那为什么不用猎枪打呢?”

  威廉向爱丽丝一努嘴,说:“你问她吧!”爱丽丝说:“本来生活在这里就够寂寞的了,有了这些爱聒噪的朋友,则会好得多;如果用枪把它们吓跑了,这里只剩下几个光杆的人,能有什么意思呢?在寂寞的时候,连一只苍蝇也是朋友啊!”我为爱丽丝的话深深地感动了,我甚至是流着泪说这句话的,我说:“爱丽丝,你有一颗多么善良的心啊!上帝什么时候都是垂怜于善良的人的,他会赐福给你的。”

  善良的爱丽丝说:“上帝赐给我的福已经够多了。你瞧,他已赐给我一个善良能干的丈夫,又赐给我三个可爱的孩子,还有这片农场。康妮,上帝对我不薄了,对于像我这样一个普通人来说,我还能期望什么呢?这就足够了,这就足够了!膨胀起来的私欲是会使人折寿的!”

  我听着爱丽丝朴实无华的话语,似乎触摸到了她那淳美的心灵,我说:“爱丽丝,像你这样的好人,需要什么,上帝肯定会让你满足的。对道不满足好人倒要去满足坏人吗?”

  爱丽丝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不论好人还是坏人,都是上帝的子民。如何对待,上帝的心里总是有数的。”

  我们到了玉蜀黍田。由于前些日子秋雨连绵,扒光了皮的玉米棒就堆在一起,用千秆盖上了。今天的劳动就是把这些千秆揭开,把玉米棒摊开,来晾晒一下。

  我们把苫在一堆一堆玉米棒上的千秆揭开了,就见那一个个玉米棒籽粒饱满,一颗一颗玉米粒就像嵌镶在王冠上的金粒,在秋日的阳光下,闪闪发光,耀人眼目。

  一会儿,在一堆被揿开的玉米棒里,发现有一个老鼠窝,里面栖息着一堆红红的还未长毛的小老鼠,它们的父母早已逃之夭夭。通常,老鼠都是在地下打洞的,它们在那里储藏粮食,絮窝产子。这对老鼠夫妻可能因为远道而来,来不及打洞筑巢,就把崽产在简易的窝中了。

  我想用木棍将它们捣死或是用脚把它们踩死。

  威廉?莫里斯拦住了我。他说:“它们既然被生下来了,上帝就给了它们生活的权力。在我的农场,一切动物都是平等的。难道由于我在这里安了家园这片土地就完全属于我了吗?不是的,任何动物都有权在这里居住,和我一样,以各种方式建设自己的巢穴。这一窝老鼠已成了我的邻居,就让它们自由自在地在这里生活下去吧!”我只好赧然罢手。

  这项活计干完了,我们就去看他的牧场。这片天然的牧场与他的农田毗连着,虽然是深秋了,牧草仍然繁茂。几十头牛,有奶牛和耕牛,都在低头吃草。对于主人的来临,它们并不在意。只有几只羊围上来,咩咩地叫着,在主人的腿上蹭着它们多须的长脸,表示着特有的亲昵。

  威廉?莫里斯说:“在这丘陵地带,机械暂时还开不进来,再说农场规模也太小,机械来了,也是浪费。所以耕牛就成了一种最好的东西了。它们可以耕田,可以负重,使用起来最方便。但极好饲养,使用完了往草地一放,它们自己乐意吃什么草就尽情去吃,不用我们操心劳神。”

  爱丽丝接过丈夫的话题说:“它们又对野兽构成了威胁,那一对锐利的角可不是好对付的。有一年春天的一个晚上,从远方来了两只狼,它们想要把上了春膘的羊当作美餐,就在我们都睡着了的时候,偷偷地踅到了羊圈,刚要动手,就让这几只耕牛发现了。它们先是大吼一阵,把危险的信号发给我们。我们都及时地起来了,刚到外面,就看到了牛和锒之间展开激烈战斗的场面。它们分布在羊圈的四周,都把脑袋朝外,狼一动,它们就低头劐去,就没给狼靠近羊圈的机会。狼们看到难以下口,又见人也出来了,就悲哀地长嚎一声,表示着它们的彻底失望,夹着尾巴跑了。牛们则掉地过了头,望着吓得颤抖的羊,哞哞地叫了两声,那意思好像说:‘别怕,有我们呢!’所以,开办农场,可不能不养牛啊!”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了一句:“是得养牛哇!”

  小约翰听着他母亲的讲述,始终抿着嘴笑,不插一言,然后就去和他的牛们羊们亲近去了。

  当晚,我就住在他们的茅舍里。

  我必须在这里描写一下这个小农场的夜晚景象。天幕无声地从东方渐次拉开来,一点点把威廉?莫里斯的农场包裹其中。丘陵地带十月的夜空不是黑暗,而是一尘不染的幽蓝,较之肯辛顿的秋夜,确乎更透明一些,更深邃一些。这里的星似乎离地面稍稍近了一些,所以显得更大更明,就像谁布下的一盘棋局。

  夜的空间好像一池温柔而又略带凉意的净水,我则像一尾自由自在的鱼,我在农舍的四周慢慢地走着,就像鱼在畅游秋水,感到是那样地怡然自乐。似乎心在此刻也纯净如水,一切凡尘恼人之事都已一去无踪了。然后,我又站在小院的中心,仰头再望明净的夜空,就见一颗流星倏地在东南的天空划过,然后寂然无声地溅落在大地上。看到此种情景,我的心头不由一热,慈悲的上帝,你也在为你子民的不幸,在寂静的夜晚,偷洒同情之泪了。

  我又侧耳倾听夜的声音。乍听起来,似乎是没有声息,可以说是万籁俱寂。但是过了一会儿,就有各种声音渐次传来。先是风的声音,它以无影无形的身躯慢慢地在各处逡巡,只有偶尔擦过枯叶和茅草,才发出一种像小鼠出游一样俊竣之声。秋虫已临近危境,它们发出的声音理所当然地是一种痛苦而又绝望的吟唱,琴弦上逸出的也是一种哀音。我不是一个感情脆弱的人,但听到这种生命将绝时的诉说,心里也十分地难过。

  我不能再听下去了。我重新回到小茅屋里。威廉?莫里斯夫妇和他们三个可爱的孩子,早已经睡着了。

  我躺在这对农家夫妇为我准备的柔软的床上,仍然十分兴奋,说什么也睡不着。我的谋划将来我如何在一个偏僻的地方做一个自食其力的农妇。

  我在这里共待了五天。每一天的生活都是充满生机的,要论生活的质量,强于在那平静的孤寂的庄园十倍百倍。

  父亲和继母如期地回来了,他们到农家来接我。自然他们又一次受到莫里斯夫妇的热情款待。

  当我们行将分手的时候,威廉和爱丽丝把他们自酿的红葡萄酒搬来一桶,放在汽车上,并再三叮嘱我千万珍重。

  我们在泪水中分手。当汽车走出很远的时候,我回头望去,仍邮威廉?莫里斯夫妇站在高处,向我频频挥手。

  第六章爱丁堡阴霾的秋天

  爱丁堡的秋天同其他地方一样,阴暗而又多雨。

  那些古老的建筑物在雨帘中,若隐若现,迷迷茫茫。

  康妮和继母各撑着一把伞,走在一条石头铺成的马路上,她们走得很快,要正点赶到一家汽车站,乘汽车回肯辛顿庄园。因为她们来时,自己的那辆汽车出了一点小毛病,就乘别人的汽车来了。

  到爱丁堡来做胎位检查,完全是继母的主意。

  头天晚上,继母把她拉到父亲的书房兼画室里,让正在的阅读一本诗集的麦尔肯停下来,说:“我是做过母亲的人,非常了解一个孕妇是需要经常检查的,连一点点的变化都是不容忽视的,否则就说不上会出现什么毛病,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麦尔肯截住夫人的话:“亏你惦记着咱们的康妮,我的确反这件大事给忽视了。事不宜迟,今天就找个医生来。”

  麦尔肯夫人说:“我信不过那些乡村医生,都是走江湖的郎中,他们只会巫术和占卜,相信他们会误事的。我想陪康妮到爱丁堡去,那里的医生还是信得过的。”

  麦尔肯说:“还是你想得周到。那你就陪着康妮去一趟吧!”但康妮不想作什么检查,她对父亲和继母说:“我看还是不要张扬的好。我想,为了这个孩子,我已经受到了克利福德的污辱,上帝不会再来惩罚一个心灵受伤的人。他会让这个孩子顺利降生的。”

  父亲说:“上帝怜悯是一回事,相信科学又是一回事。还是准备一下,明天就去。”

  康妮不好违逆父亲,就于前天在继母的陪同下,来到了爱丁堡。

  检查的结果没发现什么大的问题,但医生告诉康妮:要注意经常检查,防止婴儿横位,现在已有横位的趋势;所以要经常作一些运动量不大的运动,同时在包含方面也要注意。

  今天她们要回肯辛顿庄园了,谁知又下起了小雨。依继母的意思,要等天晴再回去,可是康妮说不上为什么心中有些浮躁,就对继母说,今天非回去不可。

  她们在马路上急急地走着,细雨轻轻地敲击着雨伞,一片细微的刷刷声不绝于耳,就像蚕房中的春蚕在咀嚼桑叶。一会儿,雨大了起来,康妮觉得脚下的石头路面越来越滑了。

  她在心里想,千万别跌倒哇!谁知这个想法在头脑中一闪,就觉得脚下突然一滑,身子就重重地向左一倾斜,几乎跌倒在地。继母因为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所以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她“哎呀”叫了一声,就把雨伞扔掉,在仓促中伸手去扶。正在这个时候,她们身旁的一个过路人,几步跨过来,也把雨伞扔掉,把即将倒在地上的康妮扶起来了。

  继母把那人的雨伞捡起来,递给他,十分感激地说:“谢谢这位先生。要不是遇见了你,说不定我们的小姐就跌倒了。让我再说一声谢谢!”

  那人把伞接过去,非常谦恭地说:“不必感谢,这是谁都能做到的。”然后他又转身向着康妮,“小姐,没什么事吧?”

  康妮把眼光盯在那人的脸上,刚要说一声感谢的话,就认出那人不是别人,而是勒格贝庄园的常客,戏剧家蔑克里斯。

  她惊喜地问:“蔑克里斯,怎么会是你?”

  蔑克里斯也认出了康妮,同样惊喜地叫道:“康妮!”

  两个人的手紧紧相握,却把麦尔肯夫人冷落到一边了。他们畅叙着离情别绪,已忘了雨越下越大。

  麦尔肯夫人怕误了上车的时间,就提醒康妮说:“康妮,我们上车的时间要了,是不是等下次再来的时

  候,我们再拜访这位先生?”蔑克里斯先生说:“我是个云游不定的人,你们下次再来,说不定我已浪迹海外了。所以,你们到我下榻的旅馆住上一夜,明日天晴再走。一是叙一叙故人情怀,二是看一看我写的新剧本,此剧正要在这里的一家剧院首演……夫人,你看我的安排如何?”

  此时,他亲昵地拉着康妮的手,就像一对久别重逢的夫妻。康妮也脉脉含情地望着他,流露出一种难分难舍的情怀,只是含笑不语。

  麦尔肯太太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了,她踌躇了半天,终于说道:“故人相逢,实属一大幸事,两人又在异地相遇,更是千载难逢的。我有一个折衷的主意,就是把康妮留下,观赏蔑克里斯先生的新作,那一定会受到很多启迪的。而我却要回肯辛顿去,因为年老的麦尔肯先生是需要我照顾的。”

  蔑克里斯以询问的目光看了一眼康妮,微笑着说:“看来只好如此了。”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康妮暂留爱丁堡,只麦尔肯夫人一人回肯辛顿庄园。

  蔑克里斯和康妮把麦尔肯夫人送上汽车,就回到了蔑克里斯下榻的黑猫旅馆。

  到了蔑克里斯居住的房间,他们都把半湿的外衣脱下来,挂在墙壁上。蔑克里斯倒了两杯白兰地,一杯递给康妮,一杯自己喝。

  他们一边喝着酒,一边谈着分别后的经历。

  蔑克里斯先生同康妮一样,这几年的生活并不如意。他最后一次离开勒格贝已是四年前的事情了。

  他那时恃才自傲,瞧不起天下文人,认为自己写的剧本是天字第一号的好作品,虽然不敢说超过莎士比亚,但在戏剧语言的运用上,已逼近了莎翁。只是当今的人都是一些愚不可及的蠢材,对天才的剧作家怀有成见,所以不予大胆的承认。到了下一个世纪,肯定会得到知音的,那时他蔑克里斯的大名,就要堂而皇之地写到英国文学史上,虽不能名列莎翁之前,一定能列莎翁之后。他把克利福德精心结撰的小说,视为一钱不值的“狗屁”,认为康妮整日埋头抄写那些毫无光彩的文稿,是浪费青春,不如去抓虫子喂青蛙,倒还对庄稼有利。然而他却到处碰壁,他写出的剧本无人问津,都在看了之后摇头走掉,认为连读都读不懂,就别说在舞台上演出了。

  他对人们的不理解颇为忿忿然,就整天借酒浇愁,认为英国人嫉妒,不能容纳和理解一个天才。那时,他听一个朋友说,美国是一个天才荟萃的国度,那里需要天才、培养天才,更重要的是善于发现天才和理解天才。于是他就去国离乡,漂洋过海,到了他向往已久的美国。美国的文化是驳杂、兼蓄并收的,只要你的东西是新奇的,甚至不管具不具有艺术品格,都给你一席之地。连脚沾色彩的狗在画布上走一趟,都会走出一幅杰作来,甚至受到资深的艺术评论家狂热地叫好。在这样的国度,蔑克里斯来了,自然就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他那些在英吉利被人们冷落的、不屑一顾的、撕掉的剧本,在美利坚这片土地上却大获成功,每一个剧院甚至都以能上演蔑克里斯的剧本为荣。那个时期,是他最有光彩的日子。然而他并不懂得珍惜自己的声誉,开始粗制滥造起来,发展到最后,各个剧院联合起来拒绝接受他的剧本,一下子断了财源,就使他窘困起来。加之他平时奢靡过度,不注意积蓄,财源一断,就形同乞丐了。那些平时如蝇逐臭的女人,看他果真是没有什么油水了,就哄地一声散了,又去另觅新主,把一个剧作家抛闪在一边,让他形影相吊,独自面对夕阳……所以他一直没有结婚。此时在他的意识中发生了一个重大的变化,就是认为美国排外,虽然他们之中有不少人是来自英国的,但他们忘了祖宗。既然美国也不接纳他这个天才,那么还是回到祖先居住的地方、回到故人堆中去吧。于是他又凄凉地回来了。回来后,仍然是重操旧业,躲在爱丁堡写起剧本来。最近他根据自己在美国的经历写了一个三幕话剧,取名为《有眼无珠的美国人》,现已彩排,今晚就要首演了,他自信地说,这是他从事戏剧创作以来写出的最好剧本,恐怕要在整个英国引起轰动。

  蔑克里斯滔滔不绝地讲着,稍微发黑的脸上充满激情,两只眼睛忽而幽暗,忽而发出咄咄逼人的光芒。康妮的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感情随着他的喜怒哀乐而起伏。在他痛骂美国女人的时候,康妮觉得他与那杀妻的摩尔人奥塞罗十分相像,咬牙切齿,凶相毕露。

  自然,康妮也讲了自己的经历,只是把与克利福德、梅勒斯的感情纠葛隐去未讲,仅仅说自己要在父亲的庄园长住一个时期而已。

  他们为暖一暖身子,都多喝了几杯酒。他们的身子热起来了,似乎彼此都需要对方的抚爱。蔑克里斯已经多日未近女色了,不是没有亲自送上门来的女人,只是由于他阅人太多,大多数女人他已看不上眼了,所以就等待时机。康妮呢已与蔑克里斯有过性事关系,又加近日幽居乡间,很少接触男人,她的内心深处正焦渴地等待着异性的抚爱,所以,不管蔑克里斯那次与她做爱成功与否,今天,她却非常需要他。

  一会儿,她又冷静下来。她意识到这里不是空寂无人的勒格贝庄园,而是一个古老城市的旅馆。她压抑着自己的情欲,让欲火在心中熄灭。

  然而蔑克里斯认为,这是天赐良机,上帝把他真心喜欢的女人送到他的身边,虽纯属邂逅相遇,却也是一种必然的相逢。他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他从沙发上站起来,一步一步地走近一时彷徨无主的康妮,极其温柔地把她抱起来,那被爱火灼热的双唇,疯狂地对准康妮同样火热的双唇,用劲地吮吸着,简直让人喘不上气来。康妮在他的怀中扭动着,幸福地呻吟着,喃喃地叫着:“蔑克里斯,蔑克里斯……抚摸我吧……”

  蔑克里斯把康妮放在床上,把一只手伸进她的衣服里,从胸膛开始,向下摸去,他抚摸她的硕大而又坚挺的双乳,那双手像一阵春风掠过山峰那样温柔,但却比春风更持久更执著。康妮此刻就觉得自己游在一池春水里,那多情的水从四周几乎是无处不到地亲吻她,使她周身舒泰,一时竟不知魂归何处了。她又觉得她是在做一场春梦,她是梦中一朵会飞的花,此刻正在骀荡的春风中飘游,但却不知飘向哪里。她想应当飘向天国,但又路径难寻,就又飘回人间,轻轻地落在这张床上,接受一个男人的爱。

  但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就一下把蔑克里斯的手推开了。她坐起身来,系上纽扣,好像大梦初醒似地说:“蔑克里斯,这里不是勒格贝,这里不是勒格贝……”声音轻得如一根游丝,在屋中飘荡。

  蔑克里斯只好不甘心地罢了手,尴尬地站在床边。

  康妮也从床上下来,整理着滚乱了的头发,红着脸抱歉地说:“不是我不需要你的爱,蔑克里斯,你千万不要误解我的意思。说不上为什么,我像一个初涉爱河的小姑娘,在关键的一刻胆小起来。我对这种事似乎是有些陌生了,有些惧怕了。再不就是时间不对。对了,是因为时间不对,这还是个有千万双眼睛瞪得圆圆的白天,这不是做爱的时间,你说是吗,蔑克里斯?上帝想得是周到的,他在白天过后安排了黑夜,黑夜的帐幔就是为了遮掩那些好事多嘴人的眼睛的。当那些陌生的眼睛遮蔽起来的时候,我们再大胆地尽情地爱吧!亲爱的蔑克里斯,你理解我吗?”

  蔑克里斯被康妮这一番低声细语的话感动了,他微笑了一下,就把康妮紧紧地抱在怀里,温柔地吻着她那栗色的头发。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他们的激情都像大海退潮般地消退了,彼此相视一笑,又重新坐在各自的沙发上。

  外面的小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旅馆由于受着高大建筑物的遮挡,房间里光线暗淡,晦暗不明。

  他们坐在那里,都不开口说话,似乎他们都走了好长好长的路,太疲倦了,此时就需要这样静默无言的歇息。

  还是蔑克里斯首先打破了沉默,长叹一声,有些

  凄凉地说:“人生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长了三十多岁,周游了半个世界,对人为什么活着却越来越渺茫了。你走到哪里,都是人群如蚁,有老的有少的,有男的有女的,他们都是为了生活辛苦地奔波着。有的奔波了一世,对于究竟为什么要活下去,仍找不到答案。活着就是为了吃好穿好、积攒财富吗?活着就是为了封官加爵得到权力吗?有了这一切,大概就不会痛苦了吧?但又似乎不是这样,丹麦王子哈姆雷特这一切都有了,但他的痛苦却更多更深。

  人生在世,不管是富有王室的国王,还是衣食无着的贫民,活了一世,痛苦一世,痛苦如影随形须臾不离身边,直到一瞑不起的时候。既然这样,人为什么还要活着呢?”

  康妮望着他那双迷茫的眼睛,似乎胸有成竹地说:“人为了爱情活着,爱情和性爱是医治痛苦的良药。人人都是一棵苇草,脆弱而又痛苦的苇草。苇草缺了生命的活水会枯干而死,人同苇草一样;爱情就是生命的活水,缺了爱情的活水,人也会死掉的。所以当你在人生之路上绝望的时候,就要大胆地去追求爱情。舍此之外,任何努力都是徒劳。”

  蔑克里斯点了点头,追问着康妮:“那么,什么才是爱情呢?爱情的涵义又是什么呢?”

  康妮像一个老师回答学生的提问,郑重地回答道:“我想爱情应当是这样的,必须两颗心要撞出火花,然后你把我烧成灰,我也把你烧成灰,有一方不热烈也不能算是真正的爱情。第二要义当然是不可回避的性生活了,这好比交响乐中的高潮,没有高潮,任何乐曲都是平淡无味的,没有和谐的性生活,爱情就要死亡,这是毫无异议的。”

  蔑克里斯又问:“爱情和婚姻有什么不同吗?”

  “我成了英国皇家婚姻和爱情研究会的专家了。”

  康妮自我解嘲地说,“当然是不同的。婚姻只是一种义务,而爱情却是一种激情。在你所创作的剧本中,已经有不少回答了这个问题。我的回答,是避免不了学生给老师讲课的尴尬的。还是谈一谈你的见解吧!蔑克里斯。”

  蔑克里斯思索着康妮的话,觉得这些话都是很有见地的,也许这是她的现身说法吧?因为她毕竟是过来人了。但有一点他仍然不明白:难道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可以终生相守吗?如果这样,岂不是乏味已极十足的愚蠢吗?想到这里,他说:“如果人人都如你所说,当然很好。但人的思想和感情是随着条件的变化而变化的,谁能终生把自己的感情维系在一个男人的身上或一个女人的身上呢?这样做,不是神经有病就是十足的傻瓜,连圣人也是见异思迁的,何况我们这些平常而又平常的人。”

  康妮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这段时间她就亲身尝到了婚姻把她绑到克利福德身上的痛苦,因此她沉思着,觉得没有办法回答蔑克里斯的问题。蔑克里斯单刀直入了,但他尽量选词择句,以免伤着康妮的心,他慢慢地说:“康妮,恕我举你为例,请你原谅我,我并没有恶意。你嫁给了克利福德,成为富甲一方的查太莱男爵夫人,你就幸福吗?你曾经燃起过爱情之火吗?你们互相焚烧过吗?自从他下身破碎地从前线回来,恐怕你所说的那爱情第二要义也就自动取消了,交响乐到这里戛然而止,也是高潮难寻了。难道你就愿意独守空房吗?你的激情正像一条雨季的河流,日夜猛涨,它要寻找一个归宿。如果此时你遇见了热情奔放的大海,你还要踌躇徘徊吗?不,你会一路高歌着奔腾而去,投到大海的怀抱,和它融为一体。康妮,任何男人和女人都会这样的。这是人性的体现,既是自然的又是合理的。”

  蔑克里斯的这些话,弹动了康妮的心弦,她的脸渐渐地发红,觉得自己正如春江之水,在奔腾着喧闹着,一路寻找归宿。

  蔑克里斯喝了一口水,润一润嗓子,又说:“我与克利福德关系不错,我是愿意他幸福的,况且我也无意破坏你们之间的关系。我举出这个例子,无非是想说明,维系在你们之间的纽带已经不复存在了,难道名存实亡的婚姻还要存在下去吗?存在下

  去,也是名存实亡,留给双方的都是痛苦;如果从痛苦中走出来,另寻新路,也许在你们面前会出现另一种风光……今天,在当事人面前,我是否有些放肆了?”

  屋里十分沉静,几乎能听见外面时紧时慢的刷刷的雨声。康妮慢慢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窗前,把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外面。街道上不时地掠过一两辆汽车,好像逃避什么似的,鬼鬼祟祟而又仓促慌忙。人们拱肩缩背地走着,谁也不瞅谁一眼,都像冤家一样,互相戒备着,唯恐谁揭了底细。

  只有几只灰色的鸽子,互相追逐着在低暗的云空下飞翔,画出一条条流畅而又漂亮的灰色线条,给愁惨阴沉的爱丁堡增加了少许的生机和活力。

  康妮望着灰暗的街道、灰暗的楼房和灰暗的天空,她好像看到了自己灰暗的现在和灰暗的未来。

  她刚刚亮了一下的心也立刻灰暗起来。方才在她回答蔑克里斯“人为什么活着”的问题时,心还是敞亮的充满爱意的,然而现在,满眼满心都是一片灰暗了。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呢?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呢?两颗晶莹的泪顺着她缺少血色的双颊流下来,滚到嘴唇上。她把这苦涩的泪水咽下去。此时,她真后悔留下来,没跟继母回肯辛顿庄园去。

  蔑克里斯的一只手轻轻地抚在她的右肩上,感伤地说道:“康妮,不要这样。上帝打发我们到人间走遭,就是让我们饱尝痛苦的。我们在苦水中洗过了、泡过了,才算尝到了人生的滋味,也会了悟人生的真谛。否则,岂不是白白在人间走一回?与达娃斯哈村的矿工相比,我们还算幸运的。他们要受多方面的不幸折磨,甚至衣食难继。为了一口饭、为了一件衣,就要愁得心碎肠断;我们只是为了感情才痛苦的,为了别人不理解才痛苦的。那我们的痛苦与那些矿工相比,就有天壤之别了,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康妮,只要我们走出自囿的圈子,冲破世俗之见的罗网,周围都是坦途。”

  康妮转过脸来,把眼泪擦干,难为情地笑了,不好意思地说:“蔑克里斯,请你千万不要笑话我,像个小儿女似的哭哭啼啼。也不知怎么的,最近我的性情有些变了,变得难以捉摸了。总觉得那一颗心被泪水泡着、被苦水腌着,有时就苦得难以自持,非掉几滴眼泪不行。这可能如你所说,我们都得走叫做‘痛苦’这条路吧?往日的康妮似乎不见了。

  那充满傻气的康妮、那浑身野性的康妮、那敢作敢为的康妮,如今到哪里去了呢?唉,都叫时间之流给带走了。时间把康妮重塑了,是按照谁的意图呢?是按照爸爸的意图吗?是按照继母的意图吗?都不是,今天我才知道是按照上帝的意图啊!那么,我只好按着上帝的意图而变化了!”

  蔑克里斯说:“是呀,康妮,谁能对抗过上帝呢?我们对于自己的前程和爱情,就交给上帝安排吧!省下一份心来,游戏人生吧!就像一只蝴蝶,哪儿有花,就飞到哪儿,千万不要做蜜蜂,整天飞来飞去,飞东飞西,要为蜂王采蜜,要营造蜂巢,自己总是为了一个目的地支配,为了他人的支配而忙得团团转,这有什么意思呢?自己感觉怎么做如意就怎么做,只要不愧我心就行。”

  康妮对“游戏人生”几个字是反感的,因为这不符合上帝的意旨。但她又无言反驳蔑克里斯,所以只有沉默了。

  时间很快到了晚上,他们在旅馆草草地吃了点东西,就走出旅馆,互相挽着胳膊,顺着石头马路;慢慢向剧院走去。

  他们走到剧院门前,就见到在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光下,有一个很大的广告牌。上面画着剧中人物,并用花体写着:本院今晚首演英国著名剧作家蔑克里斯先生最新剧作《有眼无珠的美国人》剧情荒诞令人捧腹只演三场欲观从速他们已经看到一些浓妆艳抹的太太、小姐和服装笔挺的绅士鱼贯地入场了。蔑克里斯为了不张扬,也在售票处买了两张票,并把帽沿压得很低,挽着康妮随着人流走进了剧场。剧场里的座位大部分都坐满了,包厢也坐满了花枝招展的女士和留着十分考究胡须的先生。他们正在那里旁若无人地谈天说地,或公开调情,随后就是放肆地大笑。蔑克里斯看到这种情景,颇有些志得意满起来,他踌躇满志地对康妮说:“英国人还是酷爱艺术的,尤其对话剧情有独钟,不愧是莎士比亚的故乡……”

  这时在观众席中有一名观众认出了他,就站起来指着他喊了起来:“他就是剧作家蔑克里斯,我认识他!”

  一时,那些热心的观众就向他跑过来,喊着“蔑克里斯,蔑克里斯”,眨眼之间,就把他包围在中间了。

  那些坐在包厢里的名媛和大家闺秀,此时也不甘寂寞,就把那些热心的绅士丢在一边,狂热地跟着喊“蔑克里斯”,有的甚至忘情地把佩有羽毛的帽子抛了下来。

  等这股狂潮过去以后,就有人发现了蔑克里斯身边的康妮。于是高潮又起,有人说:“那么漂亮的夫人,剧作家先生,为什么不向我们介绍一下?”又有人说:“多么年轻,简直就像莎翁笔下的朱丽叶!”

  蔑克里斯把康妮挽得更紧了,他不置可否地“唔唔”着,仿佛康妮真是他的妻子。

  那些包厢里的女士们皱起了眉头,在心头掠过一股一股醋意。

  狂潮终于退却了,蔑克里斯和康妮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了下来。

  这时开演的铃声响了,在聚光灯下出现一个报幕人。他穿着滑稽,动作可笑,却声调庄重地朗诵报幕词:观众诸君今晚光临剧场,在下十二分地欢迎。如果看一般的戏剧,就不用鄙人鼓唇摇舌,在这里说长论短。可是《有眼无珠的美国人》,是戏剧大师蔑克里斯先生的新作,他摒弃了莎士比亚的三一律,在创作过程中另辟新途,别开生面。在舞台上时空交错,前后倒置,删除情节,只剩意识;导演手法,大胆出新。我不再继续费话饶舌,观众诸君一看便知分晓。此剧,虽不能说千古独绝,也可在戏剧史上定于一尊。

  然后大幕拉开,戏剧就开演了。一开始人们还在兴致勃勃地观看,但过了半个小时,剧场里就波动了起来。因为只见几个人物穿梭般地上下,却不知他们在干什么。即使有人在絮絮地说话,也和剧情毫无关联。人们刚开始的时候还是窃窃私语,小声议论,一会儿声音就逐渐大了起来。

  “这种无聊的东西也能叫戏剧?”“把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硬扯到一起,好像精神病患者的呓语!”“这简直是对神圣的艺术的亵渎,是不可容忍的。”

  “什么时候冒出这么一个不知廉耻的剧作家,真是英国的不幸。”

  “只有高级的骗子,才能做出这样肮脏的事。”

  “得把这样的人从艺术的殿堂里扫出去。”

  随后,声音越来越大,在二楼的包厢里响起了持久不断的“嘘”声。蔑克里斯再也坐不下去了,他拉起不知所措的康妮,借着黑暗的遮掩,匆匆忙忙地向剧院门口走去。

  现在再把剧演下去,显然已经不可能了。舞台上的演员也都灰溜溜地下去了。

  蔑克里斯和康妮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剧院门口,耳中还响着剧院里观众的谴责声。他暗自庆幸,多亏走得早,否则观众们一定给他个好瞧。

  他的心,就像爱丁堡的这个阴暗的秋夜,不由掠过一股阴惨凄凉的风,他又一次失败了。此时,他就觉得有两股凉凉的东西,顺着两腮流下来,他知道,那是羞愧和屈辱的眼泪。

  他怕康妮看到他在流泪,就故意地与康妮拉开一段距离,走在前面。这时他的确也想认真思索一下,究竟是他错了还是观众错了?可是还没等他理出一个头绪来,康妮就大步追上了他,并且拉住他的手,与他并肩走。

  她紧紧地攥着他的手,把同情与温暖给他。过了一会儿,她说:“蔑克里斯,我不认为这个剧本是失败的。你万不可为此沮丧,甚至失去信心。况且,观众的不满也是可以理解的,他们多少代都看惯了莎士比亚,欣赏惯了他的完美无缺的艺术。你的别出心裁的东西刚一出现,它不可能没有瑕疵。新的东西,往往一开始都是不入人们的眼目的。蔑克里斯,你的创新一开始便能做到这样,已属不易。假如你能多少尊重一些传统,照顾一下爱丁堡此地人们的欣赏习惯,说不定你的尝试会大获成功呢!蔑克里斯,我对一切艺术都一无所知,但凭我的直觉,你这一步是否跨得太远了?”

  蔑克里斯沉默了一会儿,心情沉重地把脸对着康妮,他站住了,十分认真地为自己辩解:“你后面的意见或许是对的。但有一点我不明白,时移事迁,一切都在变化,可是人们为什么总抱着莎士比亚不放呢?我无意贬低莎翁,他的戏剧的确有永久的艺术魅力。难道有了莎士比亚,就不让别人存在了吗?”此时,蔑克里斯在康妮的眼里,幼稚得像个儿童,又固执得像个老人。

  夫康妮望着他那无所适从的眼睛,像个大姐姐在启迪小弟弟,话语是那样地温顺入耳,她说:“有了①《汤姆?琼斯》,也可以有《艾凡赫》,司各特是可②以和菲尔丁共存的。纵观一部英国文学史,不就是这样的吗?问题是要观众承认你,观众也是喜欢多样而不喜欢单一的……只要观众能懂,你就成功了。”

  蔑克里斯摇了摇头,康妮并没有说服他。

  他们又默默无言地向前走了。不大一会儿,就到了黑猫旅馆。蔑克里斯又给康妮开了个房间,他把康妮送到她的房间里,然后就像一个飘忽的幽灵一般,无声地消逝在走廊的暗影里。

  康妮虽然觉得很疲乏,但她没有立即休息,就和衣而卧,她想清理一下满脑袋纷乱的思绪。她想,虽然蔑克里斯是刚愎自用的人,即使在性事活动中也是自私的,但毕竟相识多年,两心相知。她不能让他的心在冷寂中死去,她要用女性的温情温暖他。

  ①司各特(Scottl771~1832)英国诗人、小说家。代表作有《艾凡赫》等。

  ②菲尔丁(FieIdingl707~1754)英国剧作家、小说家。代表作有《汤姆?琼斯》。

  说不定在艺术的歧路上徘徊一段之后,他会在不久的将来,走出一条康庄大道来。

  她从床上起来,走出房间,敲响了蔑克里斯的房门。

  蔑克里斯正低着头,手抚两腮坐在沙发上。他没想到康妮会在这个时候来。

  康妮说:“蔑克里斯,快把一切不愉快的念头都抛掉了吧!”她一边说着一边走到窗前,顺手把拖到地上的紫色的窗帘拉上,又走到蔑克里斯的身边,用双手按着他的肩头,说:“我们难得一见,今日相逢,大概是上帝有意安排的吧?黑夜把幔帐拉下来了,老天也在成全我们……蔑克里斯,我需要你的爱……来吧,蔑克里斯……”

  康妮,果然是大胆的康妮,她在一瞬间又恢复了野性。她在一层一层地剥掉自己的衣服,一会儿就一丝不挂地站在蔑克里斯的面前,她不能自持地喃喃着:“快吻我,蔑克里斯;快抚摸我,蔑克里斯……”

  蔑克里斯看着康妮线条曲折有致而又高低分明的玉体,立刻一切不愉快都烟消云散了,他赶忙脱掉自己的衣服,扑向赤裸的康妮。他先是轻轻地抚摸她的全身,然后又疯狂地吻她,同时双手就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

  康妮浑身像炭火一般热,声音颤抖着,“蔑克里斯,我要你,我要你……”

  但蔑克里斯突然想起了剧场的一幕,全身立刻好像被谁抽了筋,一切地方都是软塌塌的了,一切欲望都已烟消云散了。几次都没成功,他只好羞愧地对康妮说:“康妮,请你原谅我,今晚我怕是不行了。那该死的剧本……”

  康妮听了这话,就像一块烧红的火炭浇了一桶凉水,全身心一下就凉了。她平静了一会儿,一边穿衣服一边说:“这是正常的,这是正常的,谁都会发生一点障碍,过几天就会好的。你不要责备自己,如果这样,我会心里难受的。我们也该休息了……”

  第二天一早,蔑克里斯把康妮送到车站,在他们握别的时候,康妮说:“蔑克里斯,抬起头来,勇敢地面对生活,让我们都做个生活的强者吧!”

  蔑克里斯像个听话的孩子,点着头说:“我听你的话,康妮。我期望不久再次与你在爱丁堡见面……”

  康妮邀请蔑克里斯,“我也希望你到肯辛顿庄园做客,我和爸爸都将热情地欢迎你……”

  第七章梅勒斯与薇拉

  吉兰治农场在特伦特河和索尔河相交的地方,两条河流在这里汇合,形成了宽阔的河面。由于这里是平原区,河流流得相当平稳。在三角洲地带,又多沼泽地,遮天盖地的芦苇长得十分茂盛,就有许多水鸟在这里安家,直到秋天也不飞走。水泽多,就成了鱼的繁衍地,有很多在这里居住的人,就以打鱼贩鱼为业。秋天的芦苇成熟了,白色的缨穗在秋风里摇荡,就使这里像翻波涌浪的海,成为两河交界处的一种奇观。

  吉兰治农场的规模并不大,而且又靠近矿区,所以环境并不好。农场只养着十多头奶牛,农作物种得并不多,为了饲养奶牛,种了一大半燕麦,其余的庄稼就很少种了。

  最近由于秋雨连绵,燕麦还有一少半没有收割。

  难得今天天晴了,所以一早梅勒斯就赶到燕麦田去收割燕麦。

  他那一头金栗色的头发,好久没有剪了,像一团13第七章梅勒斯与薇拉秋草乱七八糟地长在头上。有些发红的髭须把整个嘴遮住了,冷淡的眼睛流露着忧郁的神情。他的身边已没有亲人,只有守林时收留的那只名叫佛萝西的狗,一步不离地跟在他的身边。此刻,虽然他来到田里割燕麦,佛萝西知道帮不上他什么忙,可是还是来了,大概是想消除他一些孤寂的心情吧?随着梅勒斯手中的长柄刀的挥动,颜色发黄的燕麦刷刷地倒下。梅勒斯虽然消瘦了许多,但干起活来,仍然干练有力,一会儿时间,他就割倒了一大片。

  在他坐在麦捆上休息的时候,偶尔抬起头来,就见有一朵孤单的白云,在空寂的天空中游荡,似乎榜徨无主、似乎毫无目的,不知今晚将栖身在哪个山岫。梅勒斯虽然不是善于联想的人,但此刻也心有所想,情有所动,有一股莫可名状的思绪飘过心头。他在心中说,我就是这朵无所归依的白云,到哪里去寻找另一朵白云呢?我梅勒斯到哪里去寻找康妮呢?正在这时,房东的那位身材高大的女儿薇拉顺着田间小路跑来了。她举着一封信,一边跑一边喊:“梅勒斯先生,你的信,是从苏格兰来的……”

  在梅勒斯站起来的时候,快腿的薇拉已到跟前了。他赶忙接过信,撕开信封口,就贪婪地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看到最后,他的红色髭须也激动得抖了起来,并且喃喃自语道:“瞧你,康妮,想得多么糟糕,让我读书,让我出洋相,亏你想得出。我得割燕麦,我得喂那些赫勒福德种乳牛,我得挤牛奶……你把我当成绅士了,竟让我读书……”

  但他仍然把那封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很久。

  等他从刚才半疯癫半痴迷的状态醒过来的时候,薇拉已向远方的农舍走回去。他紧紧盯着她那两条洁白的大腿和硕大凸起的臀部,心中像有一道闪电划过,痒痒酥酥的……

  当天晚上,在那简陋的农舍里,他给康妮写了一封信。

  亲爱的康妮,梅勒斯首先狂热地吻你!你十月四日写给我的信,今日收到了。

  我用刚刚放下的沾着燕麦香的镰刀的手,捧读再三,像捧着你的双颊吻你,像贴着你的双乳吮吸你。

  你没受到什么委屈就好,我悬着的心似乎可以宁帖了。

  你在信中谈到了孩子,我看出你是期望着做母亲的,世界哪有女人不愿意做母亲呢?我同情你并理解你。但我仔细想了想,并不十分支持你。你现在做我的情妇将来做我的妻子,这就足够了,只要我们永远相爱,这就足够了。孩子,在我这个愚人看来,是情爱的麻烦,不是情爱的宁馨儿。他像一个楔子插在情夫人之间,会把感情撕裂的,会让两颗连在一起的心流无为的血。我可能像原始的母系社会中的父亲,只知道追逐异性,至于播撒了什么样的种子、播没播上种子我是无暇顾及的,也不想管这等事。我只知道爱,在爱中追求感情的愉悦、心理的平衡、官能的享受,除此之外,我们还要爱干什么呢?而孩子会夺去爱,但爱是不容掠夺的。康妮,你要从恋子情结中自拔,不要让爱旁骛吧!你可能要谴责我自私,但我向来认为,不自私就不能成其为爱。但愿你能理解我。

  为了办农场的事,你真是煞费苦心了。

  但我们要用自己的力量来办这件事,我不愿意求助于别人。我支持你的想法,要远离尘嚣,最好在一个荒岛上,过一过鲁宾逊一样的生活,大概也是很有意义的吧?我不怕吃苦,只要有你在身边,只要你的爱像圣洁的①光环围绕着我,我就会像力士参孙,能徒

  ①参孙(希伯来文shimshōn):一译桑松。《圣经》故事中古代犹太人的领袖之一,以身强力大著称。曾以一块驴腮骨击杀一千敌人。

  手撕裂狮子。到那时候,我就多少会学会一些微笑,而把脸上的阴云拂掉。这大概是你所希望的吧?但现在,我每天仍然扳着一张阴沉的脸,面对着阴沉的世界。而且还要像一只狼,不时地露出撩牙来,看谁不顺眼,就咬上一口。

  康妮,在这个时候我还能读书吗?我没有心思,也没有时间。我要去割喂牛的燕麦,我要给牛饮水,余下的时间,我要躺在仅可容身的农舍中,舒展一下疲劳的筋骨,积蓄力量。明天一早,我又要到特伦特河边的燕麦地割燕麦去了。我也读书,但不是像你那样正襟危坐在书房,读那些无聊的文人雅士胡编滥造的东西;我读人生之书,读出那么多的不平和苦涩;我也读自然之书,春天是一首充满希望的诗,给人力量的诗;夏天像一本文字繁缛的小说,咖里咖嗦,不得要领;秋天像一篇文字简练的散文,好读易懂,主题是一目了然的;冬天我就比喻不好了,大概像报纸上的社论吧,枯燥无味,空洞无物。这样的两本书,从我懂事起我就开始读了,一直读了三十几年,有时似乎读懂了,有时又似乎糊涂了,常常使我陷入一种茫然无知之中。我不是拒绝你用心良苦的建议,委实是怕误了大好光阴。康妮,我十分想你,已经多次苦想成梦。记得似乎仍然在那个林荫覆盖的小屋,似乎仍然是在那月上中天的时候,我们赤身搂在一起,像两条山泉合流了,像两朵白云交融了,像两滴眼泪重叠了,像两条藤蔓缠绕了。我们的灵魂相融,在大自然的抚爱中。这样的梦做了又做,不断重复,但我却需要这样的单调。在我刚到这里的时候,我曾给你写过一封信,说要保住贞洁,但从现在看来,起码在梦中我是保不住贞洁了。如果我的身边有一个如你一样的女人,也如你一样地爱我,我会怎么样呢?我会像烈火一样燃烧起来,扑向她吗?这个问题是个讨厌的问题,真是难以回答。

  房东的女儿薇拉是个乳峰高耸、曲线串臀的姑娘,很有性感。最近似乎屡屡向我飞来媚眼,引得我也不时心猿意马起来。康妮,我是拒绝她呢还是依从她呢?你给我作个明智的抉择吧。一笑。

  梅勒斯于吉兰治农场梅勒斯把所有的燕麦都割完了,并码成了垛,一个一个燕麦垛像小小的金字塔,排在田野里,使大地显得空旷而寂寥。几条牛在草地上悠闲地吃草,隔一会儿就甩几下尾巴,驱赶着落在身上的牛蝇。太它们非常驯顺而文静,用不着梅勒斯去管,在草场上慢慢地游动。

  梅勒斯身下垫了两捆干草,坐在特伦特河红色的河岸上,一边沉思一边钓鱼。秋天的河水十分清澈,反射着天空的蓝色。秋风不知躲到哪里休息去了,所以河水一点波浪都没有,像一大块碧琉璃。几只野鸭趁着这难得的晴天,在上游的河湾,此起彼落,欢乐地戏水。但特伦特河边仍然寂静,所以梅勒斯虽不经心,仍然钓了几条不大不小的鱼。他用细柳枝穿上鱼鳃,然后就把柳枝的一端插在河岸上,另一端放在水里,让鱼仍活动在河水中。

  正在梅勒斯百无聊赖的时候,薇拉给他送饭来了。

  薇拉虽然不会垂钓,却对什么事情都喜欢追根问底。她把面包、灌肠等放在梅勒斯的面前,就忙着追问道:“鱼难道在秋天也会咬钩吗?”

  梅勒斯简单地回答道:“贪馋的家伙什么时候都会咬钩的!”

  薇拉问:“大概狗鱼不会吧?”

  梅勒斯一边嚼着面包一边说:“狗鱼也是鱼!”

  薇拉把那根穿着鱼的柳条从水中拽出来,一看,都是一些不太大的鱼,就天真地说:“难道这么丁点儿的鱼也值得一钓吗?”

  梅勒斯似乎从薇拉的话中听出了有一种嘲讽的语气,心中有些不愉快,就说:“我在印度河钓上来的大鱼有这么长,”他把两只胳膊伸平了,比划着,“你要是看见那鱼,怕要吓一大跳呢!”“看不出来,你到过印度?”“我不仅到过印度,还到过埃及。要不是我的游兴尽了,就到中国走一走了……”梅勒斯提起昔日的光荣,那阴郁的脸上不时闪现一丝笑容。

  薇拉虽然二十几岁了,可是还没有见过大世面。

  她一听梅勒斯曾经到过印度和埃及,就认为她面前的这个每天阴沉着脸的人,即使不是英雄,也是一位十分了不起的人。梅勒斯激起了她极大的好奇心。

  她就紧紧挨着梅勒斯,肩膀靠着肩膀地坐在麦捆上,望着他那两只深陷的眼睛说:“印度是个文明的国度,在古老的东方,一定与欧洲有许多不同吧?”

  梅勒斯又恢复了骄矜的神态,他嚼着有些发硬的灌肠,两腮上下频繁地动着,使满嘴巴的红色髭须好像蹿跳的火焰。

  他懒洋洋地说:“英国和法国都不尽相同,那么,欧洲和亚洲怎么会一样呢?”

  薇拉薅下身边的一棵驴蹄草,含在嘴里,热情地望着梅勒斯,恳求着说:“梅勒斯先生,今天你就给我讲讲印度和埃及吧!”

  梅勒斯沉默了一会儿,显然他是陷入对往日的追怀中了,但嘴里却说:“过去的事了,不管是幸与不幸,提起来总是让人伤感的……”

  薇拉是敏感的,知道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在他的心稍许平静的时候,他一定会讲的。所以她不再追问,就与他一道沉默着。

  在上游的河面上,秋鹜仍在戏水,这群刚刚飞走,那群又翩然落下,还不时地欢乐地呷呷地叫着。

  除此之外,河边的中午一片寂静。远处农舍的烟囱有蓝色的炊烟升起,因为没风,炊烟笔直地向蓝天飘逸。牛们似乎觉得太寂静了,就极轻地“哞哞”

  叫一两声,然后立刻停止,又怕打破这寂静似的。

  梅勒斯眼望河水,他开始讲了:“我在印度的时候,是一名陆军中尉。那时候我还比较年轻,天不怕,地不怕,浑身有的是力气。但也和一般年轻人一样,好来个恶作剧。有一次我们在部队驻地不远的地方执行公务,突然发现一个十分庞大的象群,少说也有二三十头。平时我们时常看见大象,有多有少,有大有少,都是一个家庭在一起,在雨林中游荡、觅食;但这样大的群体是比较少见的。”

  “它们不知为什么站成一个大大的圆圈,脑袋朝里,群象垂首,显得十分悲哀的样子。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左右,它们散开了,但并不走掉,而是用它们的鼻子折下树枝来,然后都有序地来到方才围着的地方,把树枝抛到中间。”

  “我感到十分奇怪,不知它们在搞什么名堂。隔着荒草和灌木,在地上又看不太清楚。我就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爬上一棵大树,想从高处看个究竟。”

  “看了半天,我到底看清楚了,原来它们是用树枝掩埋一头死象。那死象的象牙怎么也盖不住,它们就再折树枝来盖。大约过了一个多钟头的时间,这些象终于用树枝为死者筑起了一个高大的树冢。”

  “它们看一切都妥当了、无懈可击了,就又站在那里默哀,然后由头象领着,群象在后面跟着,又围绕这座奇特的树冢走了一圈儿,才依依不舍地向雨林深处走去。”

  “大象,真是有灵性的动物,它们对死者的哀思都寄托在这筑冢上了。由此,我联想到人类,有的人还没有大象这种感情呢!想到他们之间的你死我活的斗争,真是使人心寒。还是不说它吧!”

  “我也不比别人高尚多少。”

  “象牙对我的诱惑是不可抗拒的。那死象的两根牙就埋在那一堆树枝里,把它取来也就是举手之劳。

  我当时想,这是万能的上帝垂怜我,让我得这一笔意外之财。也是我时来运转、发财的时机到了,我不能拒绝上帝的恩赐。如果拒绝了,上帝同样会惩罚我的。

  “当晚,在伙伴们都睡熟的时候,我轻轻推开营房的门出来了。”

  “我得向你描述一下印度的月夜,那是多么令人神往啊!一轮团卡的月亮升起在一碧万顷的天上,就像无处不在的佛俯察大地,把笑洒在柳叶上、花朵上以及昆虫的翅膀上,然后万物有福了,无声地接受佛的抚爱。宁静的大地,一片佛光,使此时睡着的人和醒着的人心里一片纯净,完全抛弃了世俗之心。这时,我侧耳倾听,似乎听到了遥远的恒河在祈祷诵经,人间的一切烦恼、愁苦、悲伤,都在这一片禅机中化解了,使心里只剩下一片澄明。”

  “薇拉,我真被这佛国的月色感动了。我感到佛就在我的身边,似乎他就是我心中的上帝。我此时有些羞怯了,不该去那树冢去偷象牙。我站在月光下踌躇再三,拿不定主意去还是不去。最后我想上帝在遥远的欧洲,佛也不会责怪一个异教徒;即使因两根象牙而获罪,欧洲的上帝与亚洲的佛也会宽恕我的。”

  “我终于把那两根象牙取了回来。”

  “正在我做着发财的沉梦的时候,一场大祸临头了。为了方便,下面我换个人称来叙述。”

  “那是一个早晨,自我感觉良好的梅勒斯中尉正在收拾行囊,当然他是不会忘掉那两根价值连城的象牙的,他把它打在行囊里。他获准回英国度假一个时期,然后再到埃及去执行公务。他想,如果能顺利地把这两根象牙带出国境,回到英国,两脚一沾地,他就是一个小小的富翁了。”“来接他的吉普车正在营房的门口等他。他正和朝夕相处的士兵们告别,突然在密林深处传来了一阵被踩断的灌木的咔嚓声。人们还没来得及想什么,就见一群大象疯狂地扑过来了。它们用那强劲的鼻子把梅勒斯中尉和他的伙伴卷起来,使劲地抛向半空,摔得这一干人呼爹叫娘。多亏有茂草和灌木丛作了缓冲带,才使他们没有摔死。”

  “然而事情到此并没有完结,它们又愤怒地笨拙地爬上低矮的营房,开始拆砖揭瓦,一会儿,就把好端端的营房夷为平地。到这儿,似乎它们的怒气还没有发泄完,又回过头来追逐抱头鼠窜的人们。”

  “多亏它们在这时发现了梅勒斯中尉的裹着象牙的行囊,它们才悲哀地用鼻子将它卷起来,重新把它安葬在树冢里,连梅勒斯的东西都成了那头死象的殉葬品。”

  “就这样,自认为聪明的梅勒斯中尉,亦即愚蠢的我,偷鸡不成蚀把米,做了一件天大的蠢事。但也让我聪明起来,就是让我知道,在任何时候不可有贪心、不可见财起意。佛不可亵渎,上帝不得欺瞒。从此我更敬畏佛和上帝了。”

  他仍然望着平静的河水,显然还没有从过去沉梦般的岁月中醒过来。薇拉望着他那张沉思的脸和满头桀骜不驯的乱发,觉得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他甚至俘获了薇拉那颗简单的心。

  她把含在嘴中的驴啼草从嘴中吐出来,扔在平静的河水中,马上就有一群像柳叶般大小的鱼浮上来,追逐着那茎驴蹄草,越游越远。

  薇拉好像怕惊醒梅勒斯的梦,好半天,才慢慢地说:“梅勒斯先生,我真羡慕你。一个男人如果有过一段冒险生活,就是个了不起的人,女人就值得向他献上纯真的爱情。”

  梅勒斯说:“这么说,女人的爱情也太廉价了。

  强盗每时每刻都在冒险,难道女人也会向他们献上纯真的爱情吗?”

  薇拉说:“只要能时时激起心中的情感,把爱情献给强盗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梅勒斯说:“那人们是要蜚短流长的。”

  薇拉说:“难道真正的爱情还怕别人说长道短吗?如果一盆水就把爱情之火浇灭了,那就不是真正的爱情。梅勒斯先生,虽然你到过印度,知道天下大事,但你并不了解女人的心呀!大概你没接触过女人吧?”

  梅勒斯笑了,像个诚实的孩子,认真地说:“说一个四十岁的男子没接触过女人,有谁能相信呢?我坦白地说,我接触过不止一个女人了。”

  薇拉问:“这么说,你结过婚了?梅勒斯先生,我再追问一句,你有过情人吗?”

  梅勒斯狡狯地一笑,说:“像我这样居无定所、浪迹天涯的人,谁会做我的情人呢?”薇拉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如果你不挑剔,我做你的情人怎么样?”“真的,薇拉?”梅勒斯也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薇拉天真得像个孩子,她突然把梅勒斯的脑袋扳过来,在他的右腮上很响亮地吻了一下,然后跳起来,跑开,一边笑着一边喊:“梅勒斯先生,你的这个小情人怎么样?”

  梅勒斯也站起来,开怀大笑。他在草地上追赶着薇拉,边追边喊:“小淘气,小淘气……”一会儿,他就把薇拉赶上了,像个鹞鹰扑小鸡似的,把薇拉扑倒在草地上,然后两个人滚在一起。那无忧无虑的笑声交融在一起,顺着特伦特河传出好远好远。

  因为农场的活计越来越少了,梅勒斯的空闲时间就渐渐多了起来,他就应薇拉父母的请求,为薇拉补习功课。薇拉不久就要当乡村教师了,有些功课得补一补,免得将来在学生面前出丑。

  而薇拉在空闲的时候,就帮着梅勒斯挤牛奶。

  那一天,梅勒斯又该赶着牛车往小镇上送牛奶了。他套好了牛,把几个奶桶搬到牛车上,用手中的柳枝往牛身上轻轻一拂,那头公牛就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起来。

  这条乡村土路依河而行,不时穿过高大的槭树林。

  梅勒斯坐在车上,闭目养神。那头牛不用驱赶,也不用吆喝,就那样不紧不慢地走着。一会儿,道路经过特伦特河的一段河滩,梅勒斯睁开眼睛望去,见一群孩子正拿着纱布做的网袋,在浅水中捞小鱼小虾。

  薇拉也在那里。

  她看见梅勒斯的牛车过来了,就拎着鞋赤着脚跑过来,喊一声“梅勒斯先生”,一眨眼就到跟前了。

  她往上一蹿,坐在车的前边,与梅勒斯肩并肩膀靠膀地坐着,她笑了一阵,才说:“我早就等在这里了。谁知道你的牛车这么慢,我只好一边等你一边和那些孩子捞鱼虾玩。他们都是附近村子的,不久将做我的学生了……”

  梅勒斯靠在她的身上,闭上两眼,使劲嗅着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少女特有的气味,感到心旷神怡。

  牛车走在空旷的田野上,秋风就有些威力了。但他们互相倚靠着,都觉得对方身上的一股热流传到了自己的身上,不但未感到冷,反而感到一阵阵热。

  他们谁也不说话,惟恐有一点点声音破坏了心中的安适和恬静。他们愿这辆牛车永不停留,一直走下去,走向遥远的天边,走向不为人知的地方,那里才是幸福之乡。

  头上有翅膀的哨音掠过,他们在甜蜜之中抬起头来,原来是一对秋鹜在他们的头顶飞过。它们顺着这条土色发红的道路,同他们是一个方向,飞向天边那几丝神秘莫测的白云。道路上很静,只有牛车的车轮在“咯噔咯噔”地响。

  这时候,就从他们刚才经过的河滩方向,传来了一阵惊慌的呼声。那些孩子喊着:“快救哈利呀!哈利落水了———”梅勒斯听到喊声,本能地把牛车掉过去,用柳枝使劲抽着那头牛,高喊:“驾!驾———”

  薇拉早就从车上跳下去了,飞快地跑向出事地点。

  等梅勒斯赶到的时候,那些吃惊的孩子呆住了,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你瞅我一眼,我看你一眼,然后就是一阵撕肝裂肺的哭声。

  薇拉连鞋也没顾上脱,就向深水中游去,直奔被水流带走的孩子。

  梅勒斯毕竟当过陆军中尉,到过印度和埃及,见过许多生死场面。他十分清楚,不把外衣脱掉就到深水中去,那河水灌到衣袖里裤腿里,就会使身体下沉,水性再好也是无济于事的。

  他三下两下就把衣裤脱掉,像一条白色的鱼,向深水中扑去,一边游一边喊:“薇拉,别冒险,快上岸去!有我一个人就足够了……”

  薇拉在齐胸的水中站住了。

  梅勒斯以最快的速度游向随水浮沉的哈利。哈利只露出一个小小的头顶,几缕头发顺水漂浮,他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了。

  梅勒斯抓住了哈利的一只胳膊,但他一挣扎又挣脱了。梅勒斯同他一起向下游漂去。最后,梅勒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哈利抓住,并且举起来,踩水向岸边游去。薇拉在浅水中接应着他。

  他们终于把哈利救了上来。

  梅勒斯的生活经验的确是十分丰富的。他急忙把溺水的哈利俯身放在奶桶上,让他的腹部压在桶口,梅勒斯就压挤他的后背,一会儿,哈利就吐出了满腹黄色的河水。然后,他又把哈利放在草地上,给哈利做人工呼吸。

  小朋友们围在旁边,擦着泪眼,盯着哈利的那张失去血色的脸。一会儿,他的嘴唇翕动了,再过一会儿,鼻孔也有了轻微的呼吸。

  薇拉把衣服披在梅勒斯裸露在秋风中的双肩上,用手擦一把眼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总算把这个孩子救活了!”

  梅勒斯脱下薇拉给他披在肩上的干衣服,把哈利裹起来,放在车上,由薇拉扶着,他们要把哈利送回家去。

  梅勒斯赤裸着上身,赶起牛车,直奔哈利家所在的村庄走去。那些惊魂未定的孩子们,给他做了向导。

  等他把牛奶送到小镇回来的时候,一路上就觉得头重脚轻,而且眼冒金花,头疼欲裂,咳嗽不止。薇拉问:“梅勒斯先生,你是受了凉,感冒了吧?”梅勒斯轻描淡写地说:“咳嗽不一定就是感冒了,感冒了也不一定咳嗽。咳嗽一两声,是练习一下这种生理反应,怕忘掉了。这么大的人不会咳嗽,大概也算是一种遗憾……”最后竟幽默起来。

  说得薇拉也暗自笑起来了。

  但幽默不是一剂包治百病的良药,它对治疗感冒并未起作用。当天晚上,晚餐过后,当梅勒斯躺在那座农舍里仅可容身的床上时,他瘫软得好像一摊泥,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一会儿,他好像变成了一团痛苦的云絮,在床上飘起来;一会儿,又变成一块石头,沉重地落在床上。他身不由己地呻吟起来。

  半夜时,他又觉得热得不行,就推开房门走到外面,让冰凉的秋风吹着那滚烫滚烫的身体。等他刚刚进了屋躺在床上,又热得好像架在篝火上烤、放到油锅里炸,真是痛苦得难以忍受。他轻轻地喊着一些女人的名字,一百遍地呼唤着康妮,一千遍地喊着薇拉,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多少减轻一些痛苦。

  但到了天亮的时候,他又冷得不行,尽管把所有能盖在身上的东西都盖上了,还是如身在冰窖里一般。他上牙磕着下牙,浑身冷得战抖着,仿佛心脏冻成了一个冰坨,那五尺之躯也似乎成了一块寒冷的无生命的冰了。

  最后他竟失去了知觉。

  当他从昏迷中醒过来的时候,就见薇拉哭得眼睛红红地坐在他的身边,她的身旁站着她的父亲———那个身材高大的在火车上干活的汉斯福德。

  梅勒斯想挣扎着坐起来,汉斯福德用双手把他按住了:“梅勒斯先生,整个特伦特河下游,各村的人都在称赞你水中救人的忘我精神,你是个了不起的人……”

  梅勒斯不自然地笑了笑,说:“谁也不会见死不救的,只是让我碰上了……再说救哈利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还有薇拉呢……”

  薇拉听到梅勒斯提到她,很腼腆地笑了,说:“要不是有梅勒斯先生在场,我会与哈利一起被洪水冲走的,现在也许谁也见不到薇拉了……”

  汉斯福德临上班之前,一再叮嘱薇拉,要照顾好梅勒斯。

  因为只是感冒,过了一两天,梅勒斯也就完全好了。他又把牛赶到河边的草地上放牧,他仍然坐在高高的河岸上垂钓。

  牛们自在地甩着尾巴,在草地上慢慢地移动着,悠闲地吃草;渴了,就在沼泽里或河的浅滩处饮水。

  梅勒斯尽可以放心地干一切事情,它们是不会随便走远的。今天的秋阳暖洋洋的,抚在脸上,使人有一种瘙痒的感觉。梅勒斯感到好像薇拉在轻轻地吻她。他那颗平静的心现在骚动起来,沉寂的血液也沸腾了。他有些坐立不安了。他知道,他现在是想女人了,如果此刻有一个女人在他的怀里,不管是康妮还是薇拉,任他亲吻任他抚爱,然后赤条条地滚在一起做爱,让他一泄欲火,那颗不肯安定的心或许就会马上安定下来。

  鱼咬钩了,他也忘了把鱼竿提起来。回忆和每个女人的一次次惊心动魄的温存,占据了他整个头脑。

  这时候,他希望薇拉来。

  他下意识地望着并不十分遥远的农舍,看高大丰满的薇拉出没出来。然而,尽管他望眼欲穿,好长时间,也未见着薇拉的影子。

  他有些失望了。

  这时候,忽然有人用双手在他的身后蒙住他的眼睛。他还没来得及猜出是谁,随即就爆发了一阵哈哈大笑。

  “是你,薇拉?别跟我搞这样的恶作剧!”梅勒斯惊喜而又嗔怪地说。

  薇拉把手放开了,仍然笑声不止:“我就是想给你来个突然的惊喜。瞧你,精神多么专注,我来了你都不知道。”

  梅勒斯自我解嘲地说:“干什么都要精神专注,钓鱼尤其如此……”

  薇拉说:“那也不能专注到来了一个大活人也不察觉呀!”

  梅勒斯说:“因为你的脚步轻得像一片树叶,像一个鬼魂飘过草地……”

  薇拉说:“多亏是我来了,如果是来了一只老奸巨猾的狼,你岂不就……”

  梅勒斯说:“对于我这样的男人,野兽是不敢近身的!”

  “我就是一只野兽,我不但要靠近你的身体,还要贴近你的灵魂……”被情欲燃烧起来的薇拉分外动人,那张充血的脸红如鲜桃,根根引人遐思的绒毛醉人心魄。

  梅勒斯贪婪地望着她那张鲜活的甚至流露着童贞的脸,他一下断定了:这还是一个未曾经人的处女。他的心狂跳起来,热血狂潮一般地涌动起来。

  他甚至犹豫了一两分钟。他明白薇拉的暗示,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扑向她,似乎稍一迟疑,他与薇拉都会改变主意似的……

  他觉得,康妮远在天边,远水难解近渴,况且两厢情愿的事情,也与道德无涉……

  于是他扑向薇拉,把薇拉扑倒,两个人就像藤蔓互相缠绕一般,交臂叠股地滚在一起,一直滚到苇塘附近。当他们事毕之后,两个火炭一般的裸体仍然紧紧地抱在一起的时候,薇拉喘息着说:“瞧你那满胸的红毛,真像一头非洲的雄狮。我猜想,那非洲的狮子干这种事情,也没有你雄强有力吧!你让我的灵魂升到天国了……”梅勒斯贪婪地吮吸着她的乳头,不顾回答薇拉的话,好半天他才说:“你是使我最销魂蚀魄的女人。

  世界上恐怕再没有一个女人,能有你这样隆起的双乳了,它们像两座终年覆雪的雪山,而中间的沟谷又是那样的深邃诱人,逗人遐想;薇拉,你的臀部也是世界上最美的,它能让英雄折戟臣服,顶礼膜拜……”

  薇拉轻轻地叹息一声说:“是你使我成为女人了,你让我知道做个女人是多么好!今生今世,我怕永远也忘不了今天这个幸福的时刻了。世界上的男人这么多,但我敢说,你是最好的男人……”

  这时,一对交尾的红色蜻蜓轻轻地落在他们身边的苇叶上,激动得浑身颤抖,几对翅膀也簌簌抖动,太阳一照,闪出一束束迷离的光。

  它们可能是今年的蜻蜓中最后一对做爱者,为了诚挚的爱,它们几乎忘了时令。它们被薇拉发现了,她招呼着梅勒斯:“你瞧,亲爱的非洲雄师,我们已不是孤单的一对了。你瞧这对红蜻蜓也在相亲相爱,它们是男的背着女的呢,还是女的背着男的呢?它们的爱是多么真挚和彻底呀!”

  梅勒斯仍在欣赏薇拉的胴体,并不回答她的问话。

  一会儿那对蜻蜓起飞了,越飞越高,眨眼间只能看见那数对翅膀在闪光。薇拉目不转睛注视着它们,如痴如醉地说:“它们爱得多么潇洒,就是在空中也不分离。是的,一刻也不分离……”

  受着蜻蜓的启发,薇拉的浑身又热起来,她像祈求似地说:“亲爱的非洲雄师,我要你,我要你……

  让我们像那对红蜻蜓一样,身体永远在一起,灵魂永远在一起!而不是一会儿,而不是一会儿……”

  他们再一次渡过爱河……

  从此,这河边的芦苇荡就成了他们做爱的场所。

  梅勒斯作为牧人,天天到这里放牧,是自然而又自然的事;而即将上任当小学教师的薇拉,到河边来找梅勒斯补课,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谁会想到这对年纪相差二十几岁的人,会天天把苇草当作婚床,在这里暗渡鹊桥呢……

  有时白天相爱一次,两人都感到不满足,他们就相约,在薇拉父母都睡着的时候,薇拉就到梅勒斯的小屋去,在那狭小的床上交欢。

  康妮的影子在梅勒斯的脑中渐渐地淡了,远了,不甚清晰了。

  第八章梅勒斯与白黛?古蒂斯

  正在梅勒斯和薇拉如胶似漆、难分难解的时候,他们的甜蜜生活却遇到了麻烦。给他们带来麻烦的不是别人,是梅勒斯的妻子白黛?古蒂斯。

  晴了几天以后,那天又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梅勒斯不想到草地上去放牧了,就给牛槽添上足够的燕麦,然后他钻进他的简陋小屋,去给薇拉补习功课。薇拉坐在他的腿上,不时亲他那红色的髭须。

  亲得梅勒斯再也受不了啦,他就把薇拉的连衣裙撩起来,小心翼翼地揉搓她那肥白的大腿。薇拉把课本扔到不知什么地方,就自己把衣服一直撩到乳房以上,示意梅勒斯去亲。

  正在这个时候,薇拉的母亲领着一个女人进来了,她对梅勒斯说:“这位女士找你,我就把她领了来。多亏今天你没出去放牧,否则,找到你要走出去一两英里呢。”回过头她又对那女人说,“梅勒斯先生住在我们这里,跟我们相处得就如一家一样。

  他是见过世面的人,又有渊博的知识。他在我们的请求下,正给我们的女儿薇拉补习功课,她就要上任当小学教员了。”她自顾唠叨,也不问他们是什么关系,然后就招呼薇拉和她一道出去了。

  来人正是白黛?古蒂斯。她显得有些胖了,永远被欲火燃烧的眼睛闪着扑朔迷离的光。两颊的肌肉已有些松弛,嘴角也向下稍微耷拉着。但头发梳得很得体、很认真,衣装也还不俗。从整体上看,仍不失为有一定性感魅力的妇人。

  等薇拉母女走了以后,他们仍然彼此默默地对视着,谁也不想第一个开口说话。

  沉默半晌。

  白黛?古蒂斯憋不住了,她先冷笑了一声,然后说:“梅勒斯,你真让所有的男人嫉妒,不管走到哪里,都会成为女人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你的艳福不浅呀!”

  梅勒斯把他的红髭须用舌头送到嘴里,嚼了两下,然后又吐出来,也是冷冷地说:“亲爱的夫人,你在伯明翰至少有一打情人,在史德门也有你和另一个男人筑的巢,难道这些人还满足不了你日益亢进的性欲吗?你为什么如影随形地跟着我?难道我是雄强的顿河的公马,他们都是中亚细亚小小的毛驴?”

  白黛?古蒂斯在一只椅子上坐下来,不紧不慢地掏出一包烟来,用手指夹出一根,划着火柴点着,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说:“我来到这里找你,不想和你谈性事方面的事情,因为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谈得已经够多了,况且此时此刻我对这样的事也不怎么感兴趣。”她停了一停,继续说,“我来此地只想郑重地告诉你一件事,我永远都是你的妻子。离婚,那是违背上帝意旨的事,我是一名忠诚的教徒,不想亵渎万能的上帝。说得明白一点,我今生今世,一直到死,也不与你离婚。我奉劝你,快从美梦中醒来吧,别在一条道上跑到黑。我再带给你一个令人兴奋的消息,克利福德,查太莱男爵,也永远不同康斯坦丝?勒德小姐离婚。在这方面,我们的意见是完全一致的……”说到这里,她得意地笑了起来。

  小屋里充满了烟味,梅勒斯嗅着辛辣的烟味,咳嗽起来。他推开小屋惟一的小窗,让外面的空气流进来。

  又是沉默半晌。

  梅勒斯开始讲话了,声音冷峻得近于残酷,他说:“我知道你会这样做的,不这样做,你就不是白黛?古蒂斯了。但你难不倒我,难道一纸婚约就能把人束缚住吗?真正的爱是束缚不住的!上帝也挡不住两颗相爱的心结合。是的,你或许一辈子也不同意离婚,想把一颗饥渴的寻爱的心拴在你的石榴裙下,供你歇斯底里般地戏弄和戕害,然后让这颗心由于失去爱情而死去,让你得意得大笑。但这是不可能的,你能把我这颗心笼络住吗?因为梅勒斯的心早与另一颗心结合了,至于能不能正式结婚,那只是个形式。世人的悲剧就在于太看重形式了。而我们是只注重内容而不看重形式的。白黛?古蒂斯小姐,但愿你能懂得这个简单的道理,如果懂得了,就不会洋洋得意了!”

  白黛?古蒂斯听了这番话,冷笑了一声说:“不管怎么说,反正你的如意算盘被打破了,这就足够了。要说是形式呢,它也是形式;要说是内容呢,它也就是内容,咬文嚼字是用不着的,也是没有必要的……”

  梅勒斯说:“我奉劝白黛?古蒂斯小姐,从今以后不要再来干扰我平静的生活……”

  “如果我不听你的所谓奉劝呢?那又将怎样?”

  白黛?古蒂斯轻蔑地问。

  “那我就要不客气了!”梅勒斯攥起了拳头。

  白黛?古蒂斯站起身来,十分平静地说:“在不久的将来,我会来领教你的‘不客气’的。但我也想奉劝你一句,如果我要对你不客气呢?你要知道,在伯明翰我的好友可有一打呀!”

  梅勒斯说:“我正好闲得浑身发紧,想见识见识你的这些朋友。白黛?古蒂斯小姐,你千万不要食言呀!”

  白黛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你会等到的,不要太着忙……”

  “恕不远送!”

  “不必客气!”

  这对昔日的结怨很深的夫妻,就这样在剑拔弩张中分手了。白黛?古蒂斯头也不回地走了;梅勒斯站在床头一动未动,从洞开的小窗口望着那高大的女人消失在朦胧的雨帘当中。

  梅勒斯定定地站在床头,透过细雨,他好像依稀微茫地看见了过去的岁月,心中涌上来一股股苦水。

  他似乎是个铁心肠的人,不愿意回忆过去,即使过去也有一些温馨。他是一个把自己的脸总对着未来的人,他总觉得上帝不会抛弃他,明天一定会比今天生活得更好。但他用审视的目光检点过去的时候,似乎每一个日子都被涂上了一个黑斑,没有光彩,只有黯淡。而只有他接触的每一个女人,才是他生活晦暗的天空中的星星,曾经一段一段地照亮过他人生的道路,但每一个阶段都是何其短暂啊!可以说是一闪即逝,当他回头再去追寻的时候,已是一片黯然,他又重新陷于黑暗之中。

  是的,他喜欢女人,尤其喜欢美丽的女人,与这些女人做爱他充满了激情,能达到性爱之美的极致。

  只有这时,他才觉得自己是个人,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他甚至忘了自己的卑微的地位,而是一个强悍的可以驾驭任何女人的英雄。他就是这样地一路风光地征服了许多女人,甚至披着纱丽的脑门上点着圆圆的吉祥痣的印度女人和戴着面纱的神秘的北非女人,都被他的雄强所折服。然而,他并未能在女人的身上风光到底,却在他幼年的朋友白黛?吉蒂斯的身上折戟沉沙了。在小的时候,梅勒斯和白黛?古蒂斯两家比邻而居,由于梅勒斯的母亲身体不好,无精力照料他,他得到白黛母亲不少照顾,在他的印象中,那女人就像他的亲妈妈。他记得有一次,他的鞋子开了口子,在初冬的季节里,在外面走一趟,就把小脚冻得通红,好像猫咬一般疼痛。但小孩子怎么能经得住冬天的诱惑呢,那白雪覆盖的原野神秘莫测,简直就像神仙居住的天堂。梅勒斯也忘情地在雪野里疯跑,与小朋友们打雪仗、堆雪人,玩得不亦乐乎,早忘了裸露在外面的脚趾。白黛和她的母亲到邻村去办事,回来恰好经过这里。白黛的母亲发现了他的鞋破了,在这样滴水成冰的天气,脚趾是很容易冻坏的。当即她背起梅勒斯就走,尽管他在她的背上拼命挣扎,不想从这里脱身,但白黛的母亲还是把他背到自己的家里,先是给他暖脚,然后就给他缝鞋,一直忙到天色将晚。野惯了的梅勒斯尝到了温暖,他第一次在白黛家流了眼泪,趴到白黛母亲的怀里不肯起来。从此,白黛母亲把梅勒斯视为己出,把对白黛的爱几乎匀出一半给梅勒斯。自然,他和白黛也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

  等他稍稍大了一点,父亲就让他在铁匠作坊学习打铁。还是因为年龄小了一些,稚嫩的胳膀举不动八磅大锤,父亲就让他拉风箱。一开始,他感到很是好玩,特别起劲地拉着,把风箱拉得呼呼直响。

  可是没过三天,他就觉得索然无味了,于是就消极怠工,甚至每分钟只拉几下,炭火连一块马蹄铁都烧不热。脾气暴躁的父亲恼怒了,就在那小洪炉前罚他的站,并让他把那八磅的铁锤举过头顶,不得到准许不许放下来。但梅勒斯不是任人宰割的小兽,他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是个人,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他不该受到这样的责罚。他就瞅了一个空子,把那大铁锤摔在炭灰里,一溜烟似地跑了。从此他就在村中失踪了,父亲和村邻们一直找了三天,也没见他的踪影,都认为他是远走高飞了。其实他并没走远,就藏在被荒萆掩埋的一座废弃的小煤窑里,白黛每天偷偷地给他送饭,而且还在上帝面前发了誓,永远不把这个秘密泄漏给大人。但这个秘密终于叫白黛的母亲给侦破了,她就亲自到那个低矮的小煤窑里去做说服的工作。开始,梅勒斯摇着头,百般不答应回去,但白黛母亲说的最后一个条件使他心动了,就是回去后不让他再拉风箱,而是学挂马掌的手艺。这样,他就跟着白黛的母亲回村了。

  他自幼喜欢马,并认为马是世界上最仁义最肯吃苦的动物,简直是上帝的杰作,自然给马挂掌也是一种高尚而又神圣的职业了。所以他用心学习这种手艺,不久就可以单独给马挂掌了。他给马削蹄的技术高于他的父亲,并在附近的蹄铁匠中也技高一筹。他削马蹄时非常仔细,在什么地方削去多少,都是有标准的,不可随便乱削,所以挂上马掌才能坚固耐用。他的技艺受到刚愎自用的父亲的称赞。

  白黛时常来铁匠作坊看热闹,凡是她能插上手的事情她就帮着干。拉风箱她是非常在行的,那种不紧不慢的节奏、徐缓有度手法,堪称行家里手。有时她也抡起大锤敲几下,也砸得烧红的马蹄铁火花乱进。有时她从老蹄铁匠的手中抢下火钳,夹着一块马蹄铁在铁砧上翻来翻去,一手掌钳,一手抡锤,把一块粗糙的铁块打成马蹄铁的雏形。那张稚稚嫩嫩的脸在炉火的辉映下,显得异常娇艳,再加上满脸的汗水,使她就像一朵带露的石竹花。每当这时,老蹄铁匠就要从姑娘手中抢下铁锤,爱怜地说:“这不是女人干的活,烟熏火燎的,把皮肤都烤坏了!”

  白黛长大了,她也会浆洗缝连了,她就把梅勒斯一家的这些活包揽下来,她俨然成为这一家中的一员了。

  就是在这个时候,她与梅勒斯恋爱了。他们似乎谁也离小开谁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心里空落落的,好像生了一场大病。女人什么时候都是早熟的,早熟的女人需要男人的温存和抚爱。情窦初开的白黛在一阵阵躁动不安之后,朦胧地感到,她需要那个阴郁的年轻的蹄铁匠狠狠地吻她,让他那双削马蹄削得粗糙的双手浑身上下地抚摸她,然后……然后干什么,她也实在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她觉得心中有一种企盼,也许是一种饥渴,需要年轻的蹄铁匠来干些什么,或者只是一件什么神秘的事儿。她就这样地企盼着,折腾着,连那鲜活的脸都有些憔悴了、发黄了。可是那个上唇已长出一些红色绒毛的蹄铁匠,只研究如何把马蹄削得更平更圆,却不研究他身边的姑娘为何憔悴、为何长吁短叹……白黛有些恨他了。

  有一天,老蹄铁匠到镇上去买一些杂物,铁匠作坊只剩下梅勒斯一个人了。白黛不失时机地来了。

  她让梅勒斯吻她的芳唇,尽管年轻的蹄铁匠吻得十分认真而有力,但白黛并没有满足,于是她又解开衣扣,让他用那双粗糙的手抚摸她虽不甚大却很坚挺的乳房。那双像锉一样的手在她细腻而光滑的皮肤上游走,如小兽般在乳峰上嬉戏。抚摸得白黛欲生不能,欲死不得,就扭动着身子大声地呻吟起来。年轻的蹄铁匠此时像一团火,他不管白黛如何,火着起来就不能自行熄灭,他要把对方也点燃起来,然后再一起燃烧,最后同归于尽,一齐烧成灰烬。

  这种事都是无师自通的,在狂浪和呻吟声中,他们翻滚在那座铁匠作坊的一张破旧的床上,终于做成了男女之事。

  事毕之后,他们都感到了极大的满足,彼此相视一笑,又好像有些害羞似的。这种事有了开头,就不会有结尾,而中间的内容又不断地丰富和更新,直弄得两个年轻人神魂颠倒,甚至茶饭无心了。年轻的蹄铁匠神经恍惚,挂马掌的手艺受到严重影响,以致有一次给一匹邻村的黑马挂完掌,刚走出去不到一英里,四只马掌脱落了两只,那马的主人找上门来,把这一老一少的蹄铁匠好一顿奚落。好长一段时间,弄得门前冷落,严重地影响了生意。

  多亏不久白黛被父亲送到伯明翰的一家旅馆当服务员,年轻的蹄铁匠才有了喘息的机会。他又把全部精力放在挂马掌上,经过一个时期的努力,那座位于一棵大橡树下的简陋而又寒酸的铁匠作坊,又重新顾客盈门了。

  但他十分想念白黛。每当挂完了马掌,吃完了晚餐,自己在黑暗中独卧的时候,白黛的倩影就会毛发毕现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使他牵肠连心,挥之不去。尤其想起他们做爱的细节,白黛像一条光滑的蛇用两股缠着他的时候,他就怦然心动、坐立不安起来。他恨不得长出①一双丘比特的翅膀,飞到伯明翰,飞到白黛的身边。但他去不了伯明翰,他还要打铁、还要给马挂掌;要在这简陋的铁匠作坊长期守下去。于是他就给白黛写信,在信中诉说他的苦苦相思之情,哀求夫她能抽空回来一次,哪管回来看上他一眼就走,他备受折磨的心也会熨帖一些。他在信中说,他已攒了不少钱,想先给她买一件中国绿府绸的布拉吉,再攒二年钱,他就有足够的钱可以娶她了。娶过来之后,让她当家。她不用干什么活,只要能生儿育女就行。当看到她像一只母鸡一样身边围着数不清的孩子,他会乐死的。最后他又说,父亲已年老了抡不动大锤了,他不久就可以成为铁匠作坊的主人了,他十分需要白黛跟他一起料理铁匠作坊的事。

  信寄走了,他的心才稍微宁帖一些。

  但此时的白黛已非昔日的白黛了。她初到伯明翰的时候,还保持着乡村姑娘的一些特点,对那灯红酒绿的城市生活看不过眼,也很少参加社交活动。

  但城市是个染缸,不管是黑布红布白布,到最后都被染成黑布。由于白黛出身于农村,身材高大健美,脸色白里透红,不像城市姑娘白是白了,但有如窖中的马铃薯发出的芽,白得太彻底,白得太冷;白

  ①丘比特(Cupkdo):即希腊神话中的厄洛斯,爱神。生有双翼,以小孩子的形象携弓在空中心翔,谁中了他的金箭就会产生爱情。

  黛与这些大家闺秀一比,自然就别有韵味,所以她就成了那些城市的浮浪子弟追逐的对象。他们不是追求她乡村所培育的粗俗,而是追求原野所孕育的野性。她像一头林中的小兽,被四面八方的猎手围猎着。有一天,她终于被一名猎手射中了。那是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做着裘皮生意,两撇唇髭漆黑如墨,衬着那一双骨碌骨碌乱转的眼睛,显得十分地精明和脱俗。他是在一次舞会上认识白黛的,在众多的淑女中间,他第一眼看出了荡漾在她嘴角眉间的山野之气,有些腼腆羞涩,又有些野气逼人。他认定她是个尤物。他就喜欢这样的女人。于是他趋步向前,来到姑娘面前,矜持而又不失礼貌地与白黛搭讪。然后就挎着白黛来到咖啡桌旁,要了两杯白兰地。在喝酒的过程中,他频繁而又有节地向白黛献着殷勤。当他们互相搂抱着在舞场翩翩起舞的时候,已是相当熟悉的朋友了,白黛甚至有些爱上他了。

  在舞会散场的时候,他们已经有些依依不舍了。那裘皮商虽然年龄不大,却是猎艳老手。他深知太急了钓不着鱼的道理,你装作无意钓鱼的模样,那鱼反而会主动上钩。对付女人也须这样,做出若即若离的样子,她反而上钩更快、贴得更紧。他在一个恰当的关节,转身与多情的白黛告别,只说了一声“明天见”,就坐上双轮马车辚辚而去了。只剩下可怜的白黛,怅然地立在春风之中,望了很久。

  第二天,那裘皮商果然又来找白黛,还给她带来一条金灿灿的项链,口口声声地称她“伯明翰的美人”。在他来找白黛之前,显然经过了一番精心地修饰,唇髭经过修剪,两端更加突出,像一对欲飞的翅膀;而且涂了油膏之类的东西,就使那唇髭光芒闪烁、灵动飞扬。裘皮商更显得神采奕奕了。当时白黛就把梅勒斯和他暗自作了比较,脑袋一转,她就找到了一个极恰当的比喻:如果把裘皮商比作草原上的雄狮,那么梅勒斯只能配做一只乡村守林人的小狗了。她开始可怜那个年轻的乡村蹄铁匠了,但可怜只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并不能升华为爱情;而崇拜和倾羡,往往会为对方献身。白黛不去再多想了,她觉得她爱的天平已经倾斜,但这种倾斜是自然的而又合情合理的。当天晚上,她就委身于裘皮商了。裘皮商的床上功夫绝非年轻的蹄铁匠可比,再加上他曲意奉承,就弄得白黛非常舒服。

  她已把梅勒斯忘到九霄云外了。

  谁知事情竟出现了转折。

  在白黛和裘皮商爱得颠鸾倒风的时候,旅馆的老板把一只脚插进来了。他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儿,秃顶,脸上有白癜风的斑块,平时把脸刮得溜光;衣着讲究而整洁,不管什么时候都扎着红色领带。

  他不苟言笑,平时对旅馆的女服务员连一眼也不瞅。

  那一天白黛刚与裘皮商约会回来,因为走得匆忙,在二楼楼梯口,正与秃顶老板撞了个满怀。秃顶老板刚要发怒,正眼一看白黛那可怜兮兮而又楚楚动人的样子,立刻心肠就软了。当他得知她是本旅馆的服务员时,脸上竟然出现了难得一见的笑容,并说:“有这样美丽的小姐在这里服务,是本旅馆的幸运……”然后就问白黛叫什么名字,是什么地方人,结婚没结婚,等等。白黛低着头一一地作了回答。

  最后在分手的时候,秃顶老板邀请白黛明天与他一起去游山。

  白黛岂敢不去?就在游山归来的当天晚上,老板在他办公室套间里的橡木雕花床上和白黛发生了关系。他可以说阅人多矣,但像白黛这样善解人意深谙性事的女人,确实是太少了。秃顶老板暗下决心,要长期占有这个乡村小妞儿。他就不断地满足白黛的虚荣心,给他买金的银的穿的戴的,果然白黛夜夜去陪伴他,并且曲尽其意,每夜让那老头儿都玩得十分开心,有夜夜做新郎的感觉。白黛对裘皮商反而有些冷落了。那秃顶老板也算是一个多情种子,尽管上流社会已有些风言风语了,但他不管那些,与白黛出则成双,入则成对,着实是风光了一些时候。

  可是裘皮商知道了此项风流韵事,心头立刻升起一种宝贝被劫掠的愤恨,他想报复,于是,在一次社交场合,在他遇见了秃顶老板和白黛在一起的时候,就对秃顶老板进行了羞辱,扬言秃顶老板占了他的妻子,并在大庭广众面前痛打了白黛一顿,弄得清水混水一时也分不清了。然后裘皮商扬言,他要诉诸法律,让法律保护他合法的婚姻不受破坏。

  说罢,扬长而去。白黛和秃顶老板此时就是浑身上下都是嘴,恐怕也难把事情说清了。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此时脚下有个地缝也想钻进去。

  白黛的头脑是清醒的,她觉得自己在伯明翰再也站不住脚了,就在一个阴雨的早晨,她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回到了家乡,又与那个年轻的蹄铁匠为邻了。

  梅勒斯看见面孔白皙了许多的白黛,简直乐懵了头,竟使他看不出在她的双眼中藏着的许多阴郁,而只是欣赏她从城市带回的某些与乡村格格不入的洋气。

  白黛在婚姻方面,已不可能再有别的选择,只好与梅勒斯旧梦重温,就在她从伯明翰回来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与梅勒斯结了婚。但她自己也感到奇怪,却说什么也找不回来以前她与梅勒斯的那种感情了。在与那年轻的蹄铁匠做爱的时候,她总想到裘皮商那欲飞的两撇唇髭和秃顶老板那光如葫芦的脑袋。如今她在年轻蹄铁匠的身下,却总是精神溜号,再也唤不起她的激情了,好像那两撇唇髭和光秃的脑袋倒成了她在做爱时必不可少的条件。年轻的蹄铁匠不知道白黛的心已被他人占据了,仍然爱她爱得发狂。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幸福标志就是他有个好妻子白黛,所以每天满脸带笑,连那红髭须上也时时闪着幸福的光。当时村里人都知道白黛在伯明翰的所作所为,只有他一人蒙在鼓里。正像谚语所说:知道不幸,才有痛苦;对不幸一无所知,仍然是幸福的。当时的梅勒斯正是如此。

  在过了一年白黛生了一个小女孩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越来越淡薄了。那原因也极为简单,就是梅勒斯再也满足不了白黛的生理要求了,她对一切都不感兴趣,惟有对性事的要求却日益强烈。这可苦坏了年轻的蹄铁匠,尽管他自认为是这方面的强者,但在白黛看来,那只能算小孩子的游戏,既没有裘皮商的雄强,也缺乏秃顶老板的力度。因此,两人为此事常常拌嘴,连梅勒斯瘦弱的老母也难断谁是谁非了,这真是一笔糊涂账。(lz)

  白黛自然而然地去寻找自己的情人了。他们的居所附近就是矿区,煤矿工人几乎都是单身汉,实在不缺乏热爱此道者,没出三天,白黛就找到了理想的情人。那人是个地地道道的单身汉,在史德门居住,身材高大,体格健壮,不但好色,已复好酒。

  至于他们是怎么认识的,谁也不知道详细情况,反正一相识,就犹如干柴遇见了烈火,很快就燃烧起来。

  他们的胆子越来越大,不但在矿区做爱,有时白黛竟把矿工领到家里,在她与梅勒斯的床上交欢,并且放肆地大笑。梅勒斯的母亲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虽然气恼得不行,可是为了她的孙女,也只好忍气吞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过去了。

  那也是一个白天,梅勒斯照常到铁匠作坊去挂马掌,中间他为了取一样东西,就在没到中午的时候回家了。他刚进院门,就看见母亲抱着那还在襁褓中的孙女坐在屋门口,神情有些异样,并示意梅勒斯先不要进屋。但年轻的蹄铁匠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就没顾母亲的拦阻,大步向卧室走去。

  他看到的景象一下把他惊呆了。

  只见白黛和一个浑身黝黑的男子赤条条地滚在床上,是那样地专心致志,旁若无人。梅勒斯走进来,他们也未察觉,仍在十分专注地做他们的事情。

  年轻的蹄铁匠一下子愤怒了,他“刷”’地一声从皮靴筒抽出锋利无比的削蹄刀,就要下手。恰在这时,母亲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哭着说:“不要莽撞,上帝会惩罚他们的!”

  然后,她又催促那个赤条条的男人:“还不快走,莫非等着送命不成?”说着,她就把衣服扔给那个男人。

  谁知那男人并不忙着穿衣服,却在白黛的脸颊上亲了一口,然后转过脸来,厚颜无耻地说:“谁也不能剥夺上帝给我的爱的权力!”一边说着一边从容地穿衣服。蹄铁匠再次举起削蹄刀,谁知这次竟让白黛一巴掌打落在地,她慢腾腾地说:“蹄铁匠,用这玩艺儿削你的马蹄去吧,可别把它用错了地方,伤着我的情人。当你不中用的时候,或者说不能尽如人意的时候,我有权选择我的性交伙伴。你贸然闯进,举刀威胁,是犯法的……”

  那史德门的矿工连声夸奖:“白黛,我的小鸽子,说得好,说得好……”

  年轻的蹄铁匠一时呆愣在那里,无言以对。好半天,才用双手捧着脸,哭着跑出了小屋。

  穿好了衣服的史德门矿工追了出来,把那把削蹄刀扔给蹄铁匠,尽情地奚落着:“把刀拿着,任何时候也不能丢了吃饭的家什呀!”说完他牵着白黛的手,得意洋洋地走了。

  从此,白黛再没回来,她与那个史德门的矿工同居了。把孩子扔给梅勒斯的母亲,从来也不回来看一眼。

  年轻的蹄铁匠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一下子从头冷到心。他觉得在大庭广众之中抬不起头来,从此就很少在铁匠作坊出现了。他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认为上帝犯了错误,既然给女人一个漂亮的外表,也应给她们一个美丽的心灵,却为什么让她们像罂粟花一样,美丽的外表包裹着毒汁?他认为这是上帝的过错。从此,他咬牙切齿恨世界上的一切女人。

  他再不想待在这伤心之地了,他把铁匠作坊的门钉了,也没和母亲辞别,就随部队到了印度,以后又到埃及,不久又回到印度。在他服役期满的时候,实在是无处可去,就在克利福德?查太莱的林园中做了守林人。

  ……他站在那简陋的茅屋里回忆着这些往事,有短暂的甜蜜,但更长久地留在心头的却是苦涩。外面草木迷茫,秋雨如烟,整个大不列颠此时都好像被这愁云惨雾缠住了。

  他的思绪也像那秋雨一样,丝丝缕缕,飘忽不定。

  此时,他感到异常孤独,又好似独自一人走在北非的沙漠上:往前望,仍然是沙漠连着沙漠,回头看,只见两行孤寂的脚印。在无边沙海的深处,好像躲着一个精灵,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把他抓住,不知拖到什么地方。他感到害怕。现在,他明晰地感到了,那个无处不在的精灵不是别人,而是总想捉弄他的白黛?古蒂斯———这个魔鬼一般的女人。

  她虽然已经走了,但她的阴影还在,似乎仍游荡在这个小茅屋里。这个魔鬼一样的女人,怕是要跟他纠缠一辈子了。

  正在这时,薇拉推门进来了,她一眼就看到梅勒斯的神态有些异样,于是吃惊地问:“梅勒斯先生,你的脸色不对……”梅勒斯说:“我今天碰见魔鬼了,脸色怎么会好!”

  薇拉说:“我要代表女士们向你提出抗议了,怎么能把上门拜访你的女士称为魔鬼呢!”

  梅勒斯说:“她不是什么女士,她就是我心中的魔鬼,她一直跟了我十年。我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她要挖掉我的心,然后吞了……”

  薇拉问:“她到底是你什么人?”

  梅勒斯沉思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告诉了她实情:“她就是我所谓的妻子,白黛?古蒂斯。她抛弃了她的丈夫和女儿,十年前同一个醉鬼同居了。而今,她又突然良心发现,要回家了。我曾向她提出离婚,但她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拒绝了……因为她不想让我到另一个女人的身边,想把我绑在她的衣带上,把我拖死……”

  薇拉说:“她不爱还不让别人爱,天下竟有这样可恶的女人!梅勒斯先生,我把同情放在你这一边了!”

  “薇拉,谢谢你给我的同情!”梅勒斯走近薇拉,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又说:“薇拉,除了你之外,我已厌倦和女人打交道了。是你又重新唤起了我做男人的信心,也唤醒了我的男性意识,薇拉,我十分感谢你……”

  薇拉把头贴在他的胸膛上,温情脉脉地说:“一个女人如果能让她所爱的男人高兴,剖出心来也值得!女人的爱不要求别的回报,她只要求得到同等的爱,这就足够了。除此之外,我们还要什么呢?”

  “我的好薇拉!”梅勒斯紧紧地拥抱着她,一阵雨点般密集的吻落在她的脸上、唇上和头发上。

  第九章弟弟姐姐与波尔敦太太

  时间已到了深夜,克利福德仍然睡意全无。他想着自己在婚姻方面,究竟错在哪里?当时他与康妮结婚,姐姐爱玛是不同意的,那理由也非常牵强,说康妮像个没有教养的村姑,将来对后代也难以负起教育的责任。但克利福德并没有听爱玛的话,以致一气之下,这个老姑娘自己搬到伦敦去住了。如今她听到了弟弟婚姻的变故,尽管余怒未消,但还是在昨天顶着秋雨来了。

  一进那石头房屋的门,她就大喊大叫,全不顾弟弟的情绪如何。尽管波尔敦太太再三阻拦,也没有堵住她的嘴,她说:“不按上帝的意旨办事,就要受到惩罚。当年我苦口婆心地劝告你,康斯坦丝?勒德小姐满身野气,缺乏教养,她在你的身边当个下人还可以,怎么能让这样人做妻子呢?你掩着耳朵不听我的话。这才过了几年,她就跟下贱的看林人搞上了。一个堂堂的男爵夫人去跟一个满口土话的下人做爱,这事情的本身就是不可理喻的……然而这种伤风败俗的事却出在一个百年望族的家里。克利福德,你给查太莱家族的脸上抹了黑……你对不起咱们漂洋过海的祖先……”

  克利福德羞愧地喊了一声:“姐姐———”爱玛好像没有听到,仍然继续着她的话:“男爵的头衔是光荣的头衔,它让世人瞩目,也给家族带来荣耀。作为一个男爵夫人,她首先得有一个好的出身,要是大家闺秀;第二她得有好的教养,做事大度得体,出言温文尔雅,不能像个未加驯服的野马。想当年母亲在世的时候,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堪为女人的风范。这个康妮呢,举止粗俗,言谈不雅,那双眼睛被欲火烧得锃明,一时也不安定,总是骨碌骨碌乱转,在暗送秋波,寻找情人……然而你却说他是什么野玫瑰……”

  克利福德好不容易插上一句话:“姐姐,那都成为往事了,就不要再提它了……”

  波尔敦太太给她脱掉被雨淋湿的斗篷,挂在墙上的衣挂上,扶她坐在靠近克利福德的沙发上。

  爱玛这才开始仔细看弟弟的脸,那原来保养得很好的脸,几乎瘦了一圈儿;那时时浮现在嘴角上刚愎自用的神色,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消褪了,现在则是一种难解的凄凉。

  忽然,爱玛的心头掠过一阵怜悯,她拥抱着坐在轮椅上的弟弟,两眼一酸,就流下了两行眼泪,他抽抽噎噎地说:“克利福德,原谅你有口无心的姐姐吧!都怪妈妈死得太早,否则,她会把你的婚事处理得很好……”

  克利福德吻着姐姐的头发,也泪水婆娑地说:“姐姐,我知道你在内心深处是爱我的……我不责怪你语言的轻重……”

  波尔敦太太也在一边抹开了眼泪。

  好半天,爱玛才从伤感中解脱出来,她语言和缓地说:“克利福德,不要伤心,不要难过,舍弃她吧!就像剪指甲一样将她剪掉,就像剜身上的烂肉一样将她剜掉,然后你的身心就轻松了,否则,一个赘疣就长在你的脸上,会影响你的形象的。割掉它吧,是时候了!虽然你身已残疾,但就凭男爵这顶桂冠,也能引来美女如云,任你挑、任你选……”

  克利福德并没有立即回答爱玛的话,他吩咐波尔敦太太去安排午餐,见她已走远了,才小声对爱玛说:“甩掉康斯坦丝是容易的,但现在我还不想甩掉她,不是出于对她的留恋,而是出于对她的报复!”

  爱玛轻声重复了一句:“报复?”

  克利福德说:“对,是报复!对于她的移情别恋等一系列轻率举动,她是要付出代价的!我不想像摩尔人奥塞罗扼死苔丝德蒙娜那样扼死她,但我让她的心先死,让它在期待中和愿望不得实现的企盼中凄凉地死去,再也燃不起一丝爱的火苗……这就是我不与她离婚的原因……”爱玛说:“这未免过分一些了吧?”

  克利福德说:“并不过分。因为她对我做得太过分了。上帝会同情我的支持我的!”爱玛问:“那你打算怎么做呢?”克利福德说:“过些日子,我或许要到肯辛顿庄园去拜访麦尔肯先生,那倒是一个不错的老人,我首先要争取他的支持。然后我做出邀请康斯坦丝回勒格贝的姿态,不提那件令人丢脸的往事。让他们认识到我的心是仁慈的。然后在庄园内部再造些舆论,只说康斯坦丝要在肯辛顿长住,以后还要回来的,并没有所谓离婚之事。这样,就把她拖住了,然后就把她拖老拖死,我的心也会平静一些了。”

  爱玛忽然对康妮有了怜悯之意,她思索了一会儿说:“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未免太残酷了。她毕竟是因为你的残疾才去寻找情人的呀!一个健康的女人,要求正常的性生活,应当得到支持和同情。只是康斯坦丝做得太过分了!”

  克利福德说:“你的女权主义又上来了!”

  爱玛长叹一声:“你要知道,做个女人是十分不容易的啊!但我不准备干涉你,你就看着办吧!”

  用过午餐之后,天空渐渐晴朗起来,爱玛提议,总在这沉闷的房间里待着,好人也会生病的,莫如趁这难得的晴天,到庄园的各处去走走。她多年没回勒格贝了,庄园一定有很多变化。

  波尔敦太太推着轮椅,他们顺着落叶纷飞的林荫路向前走去。树叶落到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踏在上面软软的暄暄的,给人十分舒服的感觉。由于林木显得稀疏了,不远处的马尔海农庄清晰地出现在眼前,几座农舍坐落在田野的边缘,显得是那样孤独和灰暗。一只不知名的鸟,飞过他们的头顶,向远方飞去,似乎去寻找失去的什么。它失去了什么呢?爱玛望着这既熟悉又陌生的林园,感慨很多,她想起了母亲在林中踽踽独行的身影。那些年,父亲有了情人,他与母亲生分了,但她不想让有着男爵头衔的丈夫出丑,就压抑着自己,把苦水咽到肚子里。每当她苦闷难以抑制的时候,就独自一人走出来,在这条路上走来走去,一直走到天黑。当时,作为女儿的,只有同情母亲,同母亲一起流泪,真是爱莫能助……以后母亲忧郁成疾,一病不起。在她行将离开人世的时候,对已经长大懂事了的爱玛说:“爱玛,你一定要记住,女人一生中最大的一件事就是找一个忠诚的丈夫,一个好丈夫比万贯家财重要;你也要告诉克利福德,结婚后,要对妻子忠诚,只要有了忠诚的丈夫,就会有忠诚的妻子……”

  爱玛想到这里,突然问克利福德:“你忠于你的妻子吗?”

  克利福德被问得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知这个问题从何而来,想了半天才说:“上帝可以作证,我在任何时候对妻子都是忠诚的。爱玛,你的问题为什么这样突如其来?”爱玛说:“我记起了母亲在世时的一句话:有了忠诚的丈夫,才有忠诚的妻子。克利福德,莫非你曾经对妻子不忠,才落到今天这种境地?”

  克利福德说:“也许是,也许不是。但我只敬畏上帝,听从上帝的吩咐……”

  他们继续向前走,好半天谁也不说话,太阳从一团乌云中钻了出来,立刻使灰暗的林园光明了许多。

  因为没有风,天气就显得分外地和暖。带着雨滴的树叶沉重地若有所思地飘落下来,落在地上,仿佛铿然有声。

  他们仍然沉默着往前走。

  爱玛终于憋不住,她打破了沉默:“看着这些飘落的黄叶,使我想到了我们人类本身的事情。我们这个博大的世界,就是一棵人类之树,小孩生下来了,就如这棵树上长出一枚新叶。他们要经过风吹雨打,霜冻雪压,走完一个过程,然后如树叶般离枝飘落,是那样地自然而又平常。克利福德,你的这次婚变,怕就是你这枚叶子扑上的一点严霜吧?既然是人类之树上的叶子,都得经过生长的欢乐,成熟的甜美和飘落的痛苦。想到明春再生的希望,一切痛苦都是无所谓的、可以忍受的了……”

  克利福德欣喜地点着头说:“爱玛,你是诗人了!只有诗人才能说得这么好,只有哲人才能说得这么深刻。你真了不起!”他带头鼓起掌来。

  爱玛笑了一笑说:“如果我也成了诗人,那么诗人也太廉价了。我只是见景生情,说了几句人生体会……”

  克利福德说:“岂不知对事物的深刻体会,诉诸于语言,这就是诗呀!”

  爱玛说:“那么,我只好承认我是勒格贝的诗人了,否则,你是不会答应的了!”

  波尔敦太太推着克利福德,继续往前走。姐弟两个回忆着往事,谈论着人生,曾经一度生分的姐弟俩,中间的隔阂似乎已经消除了。

  克利福德说:“爱玛,如果你在伦敦住够了,就回勒格贝吧。我们都很孤独,生活在一起,早晚也是个伴儿。”

  爱玛说:“我会回来的,但不是现在。我还要在伦敦住一个时期。波尔敦太太是个办事周到的女人,性格又很温柔,她会照顾好你的。”然后,她又转过头去,对波尔敦太太说:“我就把克利福德交给你了,你代替我多多费些心吧!”

  波尔敦太太望一眼爱玛,很认真地说:“照顾好克利福德先生是我的责任。爱玛小姐,如果克利福德先生出了纰漏,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上帝……”爱玛拍了一下波尔敦太太的肩膀,真诚地说:“我先代表克利福德谢谢你!你别总以为你是一名看护,波尔敦太太,你要把自己当成查太莱家族的一员……”波尔敦太太脸红了一下,说:“有这种奢望就是罪过了,爱玛小姐……”

  他们继续往前走。有一角屋檐在扶疏的林木中透露出来,那就是守林人的小屋。前些日子白黛?古蒂斯搬进来居住,梅勒斯只好搬出去,并且在吉兰治农场找到了工作,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来。白黛?古蒂斯为了破坏梅勒斯和康妮的关系,也是为了胁迫克利福德与她采取相同的立场,所以至今仍然住在这里。

  白黛?古蒂斯听到有人说话,就从小屋中走出来。来的三个人她都熟悉,就上前几步,含笑问候道:“多日不见了,大家身体可好?”

  克利福德有些恼怒:“这是守林人居住的小屋,你怎么会住在这里?”

  白黛?古蒂斯从容地说:“守林人梅勒斯先生因为男爵知道的原因,已于前些日子不辞而别了。我是他的合法妻子,自然这个守林人的空缺应当由我来暂时接任,这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等守林人重返园林,我就会自动离任。克利福德先生,这就是我在这里的真正原因。”

  克利福德知道这个女人的厉害,一时他竟无言以对。

  爱玛说:“那我们真要感谢你的一片美意了。丈夫出走,妻子接任,这似乎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但有一点我要向夫人指出,你的这种自动接任,是没有得到查太莱先生的认可呀!这可是聪明的夫人不应有的疏漏……”

  白黛?古蒂斯说:“为别人干活,妻子替丈夫几天,以这样的区区小事来麻烦日理万机的男爵,似乎是一种愚蠢的行为。我不认为这是什么疏漏,恰恰证明我对主人是忠诚的。”

  克利福德更加不耐烦了:“我不需要你的什么忠诚,我现在需要的是你马上卷起行囊走人!”

  白黛?古蒂斯冷笑了几声说:“你认为你的逐客令对白黛?古蒂斯能够起作用吗?白黛?古蒂斯是这样的女人,她想干一桩事,就不会受别人的左右。

  逐客令之类更不会对她起什么作用。”她停了停,又说:“再说,我这样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对你我的下一步行动都有好处……”

  爱玛说:“既然这么说,我们暂时同意你在这里做看林人,但你可要尽心尽力,少了一棵树是要找你算账的。”

  克利福德对爱玛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她的意见,然后对白黛?古蒂斯说:“光靠几则伊索寓言是看不好林园的……”他忽然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朗诵伊索寓言的情形。

  白黛?古蒂斯不无讥讽地说:“伊索的智慧胜过我不知多少倍,多朗诵几遍可以治愚,可以启智;可以让我们见微而知著,这样就不会在祸事临头的时候还自作聪明了。”

  克利福德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无可奈何地说:“去吧,去吧!要照顾好林木,不要出现盗伐的事情。”

  ……爱玛今天下午回伦敦去了,临走的时候,这位老姑娘非常感伤。她在临行之前拉着克利福德那柔弱无力的手说:“查太莱家族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我这辈子是不想结婚了,因此,也就不能有什么子女。你又是这种情形,不可能有亲生的儿女,而康斯坦丝怀的是别人的孩子。如果是高贵的血统,也未尝不可以考虑把他收养过来,但怀的却是低贱的守林人的种子,怎么能让这样的人来继承男爵的爵位呢!我们又不能让这个家族在我们这一代彻底消亡,因此我想,我们应当像我们的先祖赫恩卡索尔一样,在三找达芬妮而未果之后,找一个具有高贵血统的孩子过继过来,继承查太莱家族的事业……”

  爱玛说到这里竟凄然泪下。几枚黄叶刮上门外的台阶,被一阵小风旋起来,刷刷地围着姐弟二人旋转。然后颤抖着落于地下,使偌大的庭院显得更加冷落凄清。

  双轮马车已等在大门外面了。

  克利福德也泪流满腮,他怕爱玛看到更加伤感,就偷偷地转过身去,把眼泪擦掉,难忍住哽咽,说:“爱玛,对这些事情,我们不必作更多地考虑。请相信上帝吧,万能的上帝会给我们安排好一切的!至于我和康斯坦丝?勒德的关系,我会处理好的。我必须遵守的一条准则就是不得损害查太莱家族的声誉。

  我们不能给这个光荣的姓氏抹黑,不能给祖先抹黑。”

  波尔敦太太离他们远远地站着,臂弯挎着爱玛那件黑色的斗篷。她身旁的马匹不耐烦地喷着鼻子,用蹄子使劲地刨地。

  爱玛似乎还有好多话要说,但她不得不走了。她推起克利福德的轮椅,一步一步向马车走去。

  走到马车跟前,她放下轮椅,长久地吻着克利福德的两颊和头发,声音不大地喃喃着:“克利福德,我再一次地请求你原谅我前些年的过失。你说,克利福德,你原谅我吗?”

  克利福德说:“爱玛姐姐,事实证明你是对的。

  是我的过失逼走了你,请原谅你不谙世事的弟弟吧!”说着,他吻了一下爱玛的额头。

  爱玛上了双轮马车,又向波尔敦太太叮嘱,让她照顾好克利福德的饮食起居;并让她经常督促他,不要长久伏案写那没用的小说,每天至少要到户外园林活动两三个小时。波尔敦太太一一答应着。双轮马车起动了,爱玛轻轻拭泪,依依不舍地向克利福德送去最后一瞥。

  ……爱玛走了,留给克利福德很多值得深思的话语,让他咀嚼和回味;同时也留给他很多叹息和眼泪,像火一样烧灼着他的心,使他一刻也得不到安宁。他是得用心考虑一下了,查太莱家族是在他的手中毁灭呢,还是在他的手中复兴呢?这的确是一个问题。关于和康斯坦丝的关系,怎样处理才算是明智的呢?她走了,义无返顾地走了,她还会回来吗?她回来怎么办,不回来又怎么办?这都是面对的现实问题,马上应当回答的问题。

  但是他的确是有些疲倦了,脑袋混沌得像一锅糨糊,现在他委实是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来了。

  他轻声地招呼波尔敦太太;“快让我睡觉吧!”

  波尔敦太太轻轻地来到他的身边。此时,她把发髻打开了,蓬松的长发像一道小小的瀑布,披额盖脸,只隐约地露出微微泛红的两腮和两只仍然灵动的眼睛。她只穿着开得很低的薄若蝉翼的睡衣,雪白的胴体好似远山,若隐若现;一条深深的乳沟深陷在胸前,好似藏着好些不能令人索解的秘密。她虽然年纪轻轻就死了丈夫,过早地遭到严重的打击,但她仍然不见老相,还保留着不少年轻女人的风韵。

  波尔敦太太半靠在克利福德的轮椅上,轻声说:“让我来侍候你睡觉吧!”

  但一股女人特有的气息袭击着克利福德,他渐渐地在欲睡未睡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的眼睛贪婪地望着波尔敦太太裹在半透明的睡衣中的玉体,觉得今天晚上她是超乎寻常地美丽。虽然他残废了,但对于女人,仍然兴趣很浓。今晚,香艳的波尔敦太太又一次唤醒了他强烈的男性意识。

  他像一个孩子,把脑袋埋在她的胸前,无声地吻着那又薄又透明的衣襟。然后轻轻地把手伸进衣襟里,小心翼翼地抚摸她的高耸的乳房。

  波尔敦太太像一枝扶风的弱柳,舒服地呻吟着,连连地轻唤着:“克利福德,克利福德……”她瘫软地俯身在轮椅上,尽情地让克利福德抚摸着、揉搓着。

  波尔敦太太娇喘嘘嘘,断断续续地说:“我在二十八岁时死了丈夫……一直苦了十年……女人是需要男人的……但我鄙视那些煤矿工人……我渴望有身份有教养的男人爱我……命运让我遇见了你,真是一生最大的幸运……至于能不能过性生活,那不是最重要的,因为爱有各种方式,只要抚摸就够了。

  克利福德,再用力一些吧……”克利福德很激动,他撩开她的睡衣,尽情地吮吸她的乳头。然后他仍觉得意犹未尽,他就让波尔敦太太把睡衣也脱掉,让她赤裸地横陈在床上,让他尽情地抚摸……那多眠喜睡的女管家白蒂斯太太,早已到梦乡去了。

  克利福德要求着:“从今晚开始,我们就睡在一起吧!”

  赤裸的波尔敦太太嫣然一笑,轻声说:“我就依了你———”

  第十章一个被扭曲的灵魂

  白黛?古蒂斯的最终目的是不可告人的。她躺在守林人那阴暗的小屋里想:在伯明翰我由一个丑小鸭变成了一只白天鹅,有多少绅士、商人、官宦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他们个个欣赏我的美艳,简直到了如痴如醉的程度。他们为了和我跳一次舞,不惜一掷千金,把我包装得像一位皇后,他们都以引起他人的嫉妒为得意。这使我懂得了一件事,这似乎是一个真理:女人只要有一张美丽的面孔,就是无价之宝。一张美艳绝世的脸,可以使任何国王都神魂颠倒起来。有的多情种子,可以用江山换美女。

  美人的一颦一笑,可以像闪电一样击中他们的心,甚至使英雄滚鞍落马,只是为了一顾红颜。我得承认,我不是绝代佳人,充其量也不过算面目中等,但为什么那么多的名流巨贾对我趋之若鹜呢?他们只是喜爱我那高耸的乳房和浑圆的臀部吗?这是每个女人都有的,当然不是。还是裘皮商一语道破了天机,原来他们玩厌了弱不禁风的大家闺秀,就想换换口味,向往所谓野气了。原来凭一股野气也可以征服男人,也真是不可思议。可是,在众多的男人的争夺中,女人往往成为牺牲品。一旦成为牺牲品,身价就会一落千丈,再也不会有人来光顾你了。他们都纷纷掉头而去,另觅新欢,在情场上,又去追逐另一个猎物。曾几何时裘皮商还向我信誓旦旦;但一旦掉头而去,没有一点缱绻留恋之情,而都是一脸的决绝之意。而那个像秃驴一样的老板,在我离开旅馆时,竟然没有一句话,反倒扣下我两宿的宿费。他们在和你做爱时的甜言蜜语,已经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这就是我所认识的身份高贵的男人,他们都不如久居乡村的蹄铁匠。我得承认这一点,蹄铁匠对我的感情是一往情深的,既是真诚的又是粗鄙的,但由于我阅人已多,蹄铁匠的爱太嫌简单,已激不起我的激情了。我需要既原始又文明的爱,这种爱才能满足我心灵的饥渴,才会使我觉得我是个女人。简单的性爱,连猪狗也无师自通。我与史德门那位工人的关系,无所谓什么爱,只是性交伙伴而已,现在我已经厌倦了,所以我才把他利利索索地甩开。那么我是不是在性的方面有些疲倦了呢?不,我热烈地需要性爱,而且永远地需要,只是他们的爱缺了点什么。缺什么呢?原来是地位和金钱。

  有地位的爱,使女人的心安恬踏实;有金钱的爱,使女人的心甜蜜温暖。现在我失去了这两种东西,所以我的心中就没有爱了。因此我既羡慕又嫉妒波尔敦太太,她整天围绕着那个有地位有家财的瘫子转来转去,他们经常在一起,耳鬓厮磨,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得产生感情,难道他们的心会如枯井无波吗?虽然那瘫子已非男人,但毕竟他名义上是男人啊!我的容貌并不比波尔敦太太差,况且在伯明翰的社交界也曾走红一时,我得使出浑身解数,去让那瘫子欢心,千方百计进入那幢石头房子……以后,那瘫子一死,这庄园岂不就……

  白黛?古蒂斯想到这里,她的心豁然开朗起来。

  他慌忙从床上坐起身,就想马上到克利福德的身边去,向他献献殷勤。

  她着实打扮修饰了一番,觉得自己也比较满意了,就推开门,踏着那厚厚的落叶,去克利福德的府上拜访。

  守门人去通报了。一会儿又回转来,传主人的话,说让她进去。

  在克利福德宽敞的书房里,波尔敦太太坐在男爵的身边,正在悠闲地打着毛线。假如不知真情的人看到这种情景,一定会以为他们是一对夫妇。

  克利福德正在一张特意为他制作的桌子上写作,听见有人进来,他抬起了头。见是白黛?古蒂斯打扮得如此妖艳站在那里,就轻轻地皱了皱眉头,不经意地问:“是有人毁林吗?”

  白黛?古蒂斯坐在一把木椅上,瞅了一眼波尔敦太太,又看了一眼克利福德,一笑说:“有人毁林,我会这样从从容容不慌不忙吗?今天得闲,我是专程来拜访一下男爵,也顺便看一下波尔敦太太,她可是我的老朋友了……”此时,借着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克利福德仔细端详了一下白黛?古蒂斯。说一句公正的话,这个女人还是有一点姿色的,那双不停转动的多情的大眼睛,真够勾魂摄魄的。那野气不断从那双眸中传递出来,有一种怨艾,有一种企盼,也有一种疯狂的追求。这种目光,哪个男人见了也不会忘掉的。

  克利福德又把她与波尔敦太太作了一下比较,觉得她是一朵开在荒原上的野花,经过日精月华,有一种天然的妩媚;而波尔敦太太只能算一朵栽在花盆中的家花了,一切经过人工的修剪,完美是完美了,但总觉得失去了天然之趣。

  波尔敦太太及时地提醒男爵:“克利福德先生,按照爱玛的嘱咐,现在又到了到户外活动的时间了。”

  克利福德听了波尔敦太太的话,方转过神来。他赶忙“唔唔”地应了两声,把眼光从白黛?古蒂斯的身上移到波尔敦太太的身上。

  敏感的白黛?古蒂斯感觉到,这是明显地下逐客令了。她在心中骂道:“骚狐狸,你别得意,有你好瞧的时候!”但她不得不走了。

  她想帮助波尔敦太太推一下轮椅,波尔敦太太也微笑着拒绝了。

  白黛?古蒂斯只好悻悻地走了。

  但她并没有灰心,几乎每天早晨都是在浓妆艳抹之后,不请自到,去礼貌地拜访克利福德先生。

  在男人的眼中,女人一张美丽的面孔可以掩盖住一切肮脏的心计和卑下的企图;而在另一个女人的眼中看女人,在美丽的面孔后面,她却可以看出阴险的打算和不轨的图谋。男人和女人的眼光,就是如此不同。

  正在克利福德开始欣赏白黛的野性时,波尔敦太太已看清了她的图谋。她对克利福德说:“你要注意。白黛?古蒂斯绝非一般的女人可比,她开始在你的身上打主意了!她在觊觎你的庄园呢……”

  克利福德听了这话,觉得波尔敦太太是有点多心了,但继而一想,似乎也有道理。于是就给看门人下了一道死令:不管白黛?古蒂斯什么时候来,都要坚决地拒之门外。

  白黛?古蒂斯在经过看门人的几次严拒之后,心中的怨恨之火忽地燃烧起来。她是一个想好了一件事就一不做二不休的女人,也是有些神经质的女人。

  所以她在头脑清醒之后,就打定主意:她对那瘫子要进行报复。她是向来不计后果的。

  对于勒格贝的这座石砌房屋里的一切,她已摸熟,甚至可以闭着眼睛到任何房间去。那是一个十分寂静的夜晚,几乎无风,所以没脱光叶子的树们也停止了窃窃私语,似乎在等待一件什么神秘事件的发生。一只猫头鹰站在一棵槭树的枝上,在不怀好意的窃笑。白黛?古蒂斯像个幽灵似的,从那埋在树丛中的小屋出来了,她先是左顾右盼着,然后像个影子无声地飘过林间小路,直奔那座黑暗的像个巨兽似的石头房子。整个石头房子差不多都是黑暗的,只有克利福德的书房中有灯光亮着。

  因为刚刚天黑,看门人也没有锁上房门,他正坐在门廊里的一只沙发上打盹。白黛?古蒂斯的脚步轻得像一阵微风,她顺利地踅进了门廊里,然后又迅疾地潜入曲折的走廊,在一个不易被人发觉的角落里潜藏起来。

  此时,偌大的楼房里一点声息都没有,静得让人心里发怵。神经质的白黛?古蒂斯是有耐心的,她不知在那个角落里待了多久。忽听在走廊的另一端,有房门轻轻地“吱扭”响了一下,然后就听到有皮鞋声橐橐地传过来。随着皮鞋声的临近,就有一股浓浓的法国香水味袭入她的鼻孔。不一会儿,一个模糊的白色影子在她的眼前慢慢地飘过。

  那是一个女人的身影。

  一种报复的快感像决堤的水一样冲击着她的心头,她提起脚跟大胆地跟了下去。

  她断定此人就是波尔敦太太。

  那个模糊的白影推开克利福德的房门,轻轻地进去了,连门也没关严,留了一条大缝。这正好给白黛?古蒂斯的观察创造了条件。

  一会儿,书房里传出了说话的声音。

  “你今晚的打扮,似乎又使你年轻了十岁……”

  这是克利福德的声音。

  “得到了男爵先生的爱,谁都会年轻的。”这是波尔敦太太的声音。

  “但这种爱是不完美的,是一种畸形的爱……”

  “畸形的爱也是爱。这好比久旱的土地需要雨,有大雨当然更好,没有大雨就是小雨也聊胜于无……”

  然后就是热烈的亲吻声。

  白黛的身上热了起来。她想就在此刻推门进去,让他们尴尬地站在她的面前,告饶,求情,然后答应她的一切要求。

  然而,她还是命令自己停止了一时的冲动,她想:好戏一定在后头呢!等着瞧吧!又过了一会儿,只听克利福德说:“宝贝,快脱光吧,要一丝不挂,让我欣赏你的洁白的玉体……”

  波尔敦太太微微喘着,说:“你像个画家,总对女人体着迷。从那天起,你每天都在观察我这个模特儿,那双贪婪的眼睛总在我身上爬来爬去……亲爱的,你说让我摆个什么姿势?”

  克利福德说:“摆个什么姿势都是美的。瞧,你的身体多么丰腴,多么具有曲线美,你像一个十八岁的处女……”随后,就是俊俊竣竣的脱衣声。

  克利福德赞叹着:“这真是造物主最精美的杰作!世界上只因为有了女人,才使它更完美。也可以这样说,勒格贝这个地方,只因为有了波尔敦太太,才更令人留恋……”

  波尔敦太太说:“你的赞美过分了,我真有些承受不了。”

  “赞美有时候可能过分一些,但它表明的心态却是真实的!”克利福德说。

  就在这时候,白黛突然推开门,旋风一般卷进屋里,几步走到他们的面前,并大声说:“波尔敦太太,让我也来鉴赏一下这上帝的杰作吧!”

  克利福德和波尔敦太太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都呆呆地僵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波尔敦太太才缓过神来,把睡衣拿过来,遮掩着自己的身体。

  白黛走上前去,一把拽下睡衣,得意地说:“未被遮掩的美才是赏心悦目的,如果被遮掩了,鉴赏的眼光高超得如克利福德先生,也发现不了啦……”

  克利福德震怒了,厉声喝道:“无耻的女人,你要干什么?”

  白黛?古蒂斯说:“我没有别的什么目的,就是要与高尚的克利福德先生一同来鉴赏这个令你惊叹不止的上帝的杰作。”

  这时波尔敦太太已穿好了衣服,她羞愧难当地站在一边,似乎连说一句话的勇气也没有了。

  克利福德镇静了一会儿,声音稍微平和了一些,他说:“白黛?古蒂斯小姐,现在我正告你,想用这种方法,这种卑劣的方法得到什么,那只能是痴心妄想。这不是神经正常的人应当做的事……我再说一遍,你在我这里什么也得不到……”

  白黛?古蒂斯并不退让,她两手叉腰说:“我想得到的东西已经得到了。这就是我要求的一切……”

  克利福德下意识地问:“你得到了什么?”

  白黛?古蒂斯说:“我得到了在一个幽闭的别墅里,一个男人如何鉴赏一个女人的胴体的最新信息;这是一段奇缘,也是一篇令人惊叹的爱情故事,甚至比《天方夜谭》中的故事更离奇。我要走遍整个大不列颠,向每个英国人讲述这个故事……并去寻访一个作家,让他把这个故事写成新书,以传后世……”

  克利福德打断她的话:“爱情是一朵鲜花,遇见适当的条件它就会开放。爱情又是美丽的,不管什么形式,只要是爱,就不能掩盖它的美丽的实质!我希望你尽情地把我们这种奇特的爱的方式,向四处传播,我会在适当的时候感谢你的!”然后,他招呼一声不知所措的波尔敦太太,“来吧,让我们在白黛?古蒂斯小姐的面前,来一次长长的吻,以此向世人宣告,我们的爱是千真万确的、刻骨铭心的。来吧,亲爱的波尔敦太太!”

  波尔敦太太又神情自若起来,她含着幸福的微笑,轻轻地走向克利福德,低下头去,两对嘴唇热烈地相凑在一起。

  白黛?古蒂斯闭上了嫉妒的双眼,她向门口一步步地退去,一边走一边说:“查太莱家族尽发生让人难以理解的事:高贵的男爵夫人竟跟一个龌龊不堪的守林人做爱,而一个低贱的其貌不扬的看护却俘获了世袭贵族的心……真是让人难以理解,这个世界可真是变化得太快了……”

  她退出门去,退在深不可测的黑暗中。

  白黛?古蒂斯回到那守林人的小屋,躺在床上,把双手放在脑后。她想:波尔敦太太凭什么能独占克利福德,是凭她的美貌吗?可是从相貌上说,她只能算是中等;那么她凭的是什么呢?她实在想不清楚了。

  她在冥想中入梦了。

  她梦见她在克利福德那宽敞的书房里,等待克利福德的归来。她似乎已取代了波尔敦太太,做了克利福德的护士。在暝色满楼的时候,克利福德回来了,他首先亲切地拥抱她,然后又热烈地吻她,最后又疯狂地抚摸她……她的浑身热辣辣的,又舒服又难受。一会儿,她听克利福德说:“白黛?古蒂斯小姐,别难为情,快脱光了吧!我是一个画家,要每天都画人体模特儿的。波尔敦太太向我推荐了你,说你丰乳肥臀,线条曲折,皮肤白皙,富有弹性,是最难得的人体模特儿。快脱光了吧,让我先看一看……”白黛难为情地脱光了,克利福德让她跷起一条腿坐在床上,面向着他。他观察了一会儿,发出由衷地赞叹:“维纳斯的美也不过如此吧!瞧那洁白的双乳,真是造物主精心的创造,是美妙绝伦的,举世无双的……你的皮肤是多么富有弹性,白得又是这样地可人。白黛?古蒂斯,你是上帝的一件代表作,以你为模特儿,我画的水平将要大进了……”

  然而克利福德并不作画,而是疯狂地扑向她,把她抱在怀里,热烈的吻印遍了她的全身。他要求和她做爱,热烈而又执著。她想:克利福德难道并没有残废?她只好任他摆布了。她感觉他是那样雄强,一会儿,她就有全身被什么击中的感觉,从头到脚,都有一种畅快淋漓的舒服。她愉快而又痛苦地叫着:“克利福德,克利福德,你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我快要死了……”正在这时,波尔敦太太进来了,搅扰了他们的好梦……她不情愿地醒来了,浑身仍然流荡着梦中克利福德给她的透顶舒服。

  她坐起身来,揉着惺忪的睡眼,喃喃着:“我要得到他,把讨厌的波尔敦太太挤出勒格贝庄园……”她的又一个计谋在心中形成了。那一天,不知为什么波尔敦太太没有露面,是守门人推着克利福德出来活动的,而且比往常晚了两三个小时。

  这时那轮又圆又大的太阳已经像个车轮一般切入地平线,一眨眼,已是满目苍茫了。

  自黛?古蒂斯躲在林木里,向那座暗影沉沉的石头房子窥探。那里没有一点灯光,一会儿,石头房子就与夜幕融在一起了,只剩下一片薄薄的剪影,贴在暗黑的天幕上。神经质的白黛?古蒂斯像一只夜游的小兽,轻飘飘地蹿跳着,又不时地扭头回望,向那黑色的别墅跑去。

  她很快就到了那里,没容分说就推开门,直奔克利福德的书房。书房的门洞开着,一点人声都没有。

  她猜想,波尔敦太太一定是回家了,这正是巴不得的好机会。

  她摸进书房里,再摸到床边,就急忙把全身的衣服脱掉,依照梦中的情景,跷起一只腿,坐在克利福德的床边上。

  她的心怦怦地眺着。惟恐这姿势不佳,扫了克利福德的兴,使他不满意,就又矫正着,直到她自己认为可以了,方才停止。

  她满怀希望的期待着,盼望克利福德快些回来:她要给他一个出人意外的惊喜。

  也不知等了多长时间,她都有些累了。忽然听到门廊里响起了脚步声和人语声,她有些紧张了,但仍不改变梦中的那种姿态———因为克利福德喜欢这种姿态。

  守门人推着克利福德进来了,随后就打开了电灯。他们简直惊呆了,在明亮的灯光下,在克利福德的床上坐着一个肌肤如雪的裸女!莫非这个宅子里闹了鬼?守门人和趣地退了出去。克利福德这时看清了,那里坐着的是浓妆艳抹的白黛?古蒂斯。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半天才说:“白黛?古蒂斯小姐,你这是搞的什么名堂啊?简直是神经病……”白黛混淆了现实和梦境的界限,十分认真地说:“你不是喜欢这种姿势吗?所以我就作这种姿势……你还把我比作维纳斯呢,寻是你看走眼了,我可不了当……”克利福德从她的眼神上,看出了一些不正常,就强压怒火说:“白黛?古蒂斯小姐,请自爱自重些!快穿上衣服,该回去休息了……”

  白黛?古蒂斯说:“我让你热烈地吻我、抚摸我,然后跟我做爱……你邀请我,又不理我,难道这就是你们男人的天性吗?”她的眼里闪射着一种疯狂的光芒。

  克利福德说:“白黛?古蒂斯小姐,我感谢你的好意,只是我今天太疲劳了。”白黛十分可怜地说:“克利福德先生,就把你对波尔敦太太的爱匀出一些来施舍给我吧!我知道爱不是由祈求得来,同样暴力也得不到真正的爱。但今天我祈求你,高贵的男爵先生,施舍给我一点爱吧!快来吻我的嘴唇,它由于爱的烧灼已经龟裂了。

  你对乞讨的乞丐难道也没有一点恻隐之心吗?施舍给他一点点,对你来说,并不是怎么为难的事情。

  快点,快点施舍给我一点爱吧……”

  克利福德像一个被围困在垓心的士兵,他被白黛?古蒂斯洋溢着的爱包围着,尽管左突右冲,也突围不出去了。他沉思默想了一会儿,就摇着轮椅,走到床前,轻轻亲了一下白黛,古蒂斯的嘴唇。

  白黛?古蒂斯兴奋已极,她说:“再亲一下……

  对,再亲一下,有这三下,这就足够了,除此之外,我还需要什么呢?”

  她似乎清醒了一些,赶忙穿好衣服,十分抱歉地说:“我像一个讨吃的人,向高贵的男爵乞讨爱情,这本身就够浪漫的了,也够悲哀的丁。在你的高贵的眼睛中,我可能是一个坏女人,是不值得一爱的坏女人。但我要跟你说,我原本是一个天真诚恳的姑娘,是在猝不及防中被男人拉下了水。这就像山林中的一头小兽,在它无忧无虑的时候,被凶残的猎人一箭射中,从此,它的心就死了……被凶残的爱蹂躏的将死的心,只有用真正的爱来医治,才能使它复活……于是,你成了我追逐的目标。克利福德先生,你是仁慈的,为什么不能将对波尔敦太太的爱分出一部分给我?哪管那爱掺杂着假的成分,但对于可怜的白黛?古蒂斯来讲,那也就足够了。匀一部分爱来给被爱抛弃的人吧!”

  白黛?古蒂斯说到这里,已热泪淋漓,哽咽难言了。

  白黛?古蒂斯凄凄惶惶地走了。

  克利福德望着她飘然而去的背影,陷入了深思之中:是因为爱把她的灵魂扭曲了,还是因为她的灵魂把爱扭曲了?难道一个“爱”字会把人弄得这样吗?他委实说不清……

  第十一章寻找达芬妮

  又一个寂静的夜晚来临了。

  克利福德当着波尔敦太太讲起了白黛的事情,波尔敦太太自然感慨了一番,然后她说:“克里福德先生,这种被扭曲的灵魂在英国到处可以见到,不说也罢。你还是接着讲你祖先的故事吧!你瞧,今晚这种气氛正适合讲一个久远的故事……”

  克利福德说:“你愿意听,我就接着讲……”

  下面就是克利福德讲的故事———赫恩卡索尔?查太莱坐着那艘商船,在海洋上飘泊了半年左右时间,终于在春日的某一天,到达了英国的朴茨茅斯港。那些热情的商人邀请他和他们一道去经商,说这样也可以走遍全国,既做了买卖,又可以寻找达芬妮。但赫恩卡索尔谢绝了朋友们的好意,执意现在就出发。他为自己买了一套新衣服,把满头的须发进行了一番修剪,背着一把曼陀琳,拎着那只装着珠宝的箱子,打扮成一名行吟诗人的样子,与同船的商人们洒泪而别,就踏上了漫长的寻找达芬妮的道路。第一天,当夕阳的余辉像鲜血一样染红天边的时候,他到达了一个小山村。这个小村大概有三十几户人家,孤独地坐落在一条荒凉的山谷里。这些人家不事穑稼,以守墓为生。据说在遥远的时代,这里曾发生一场保卫王位的战争,那位穷凶极恶的僭位者把保卫国王的军队引到这里,把山谷的进口和出口严严地堵住,断了国王军队的粮草水源,一直困了二十余日,最后国王带领五十余人终于突围出去,但他的二千名将士却永远地长眠在这里了。当经过五六年的血火征伐,国王消灭了僭位者,他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亲临这里,掩埋牺牲将士的尸骨,并举行了一场隆重的祭奠活动。又在山口处立了一通高大的石碑,刻写着国王亲手撰写的碑文。从此这个无名的山谷就有些名气了。从第一个守墓人来到这里到现在,已历八世。据说第一个守墓人就是从澳大利亚来的侨民,以后又陆续从那遥远的国度来了一些人,都在这里落了脚,成为守墓人。

  当晚赫恩卡索尔住进了一位盲了双目的老人的小茅屋里,他的先祖也是从澳大利亚来到这里的。

  当他听说来客是刚从那片国土来的,就感到格外亲切。

  在昏暗的油灯下,老人问赫恩卡索尔:“你是为了什么背井离乡、远涉重洋,来到这陌生的国度?”

  赫恩卡索尔回答:“为了寻找达芬妮!”

  盲目老人说:“我们这里有好几个达芬妮,你要寻找的是哪一个呢?”

  赫恩卡索尔回答:“寻找永在我心中目中的达芬妮……”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盲目老人就找来了第一个达芬妮。

  他拄着一根高高的手杖,对刚刚醒过来仍然睡眼惺忪的客人说:“赫恩卡索尔先生,我想你要寻找的可能是这个达芬妮。”

  赫恩卡索尔抬眼一望,站在她面前的达芬妮已经是一个老婆婆了。她瘪着嘴说:“年轻人,是你在寻找老丑的达芬妮?在我离开澳大利亚的时候,我有一个孙子,正好和你一般大。如今你来寻找祖母,真使我心情激动。是上帝安排让我们祖孙团聚的吧?”

  那老丑的达芬妮说着说着,就老泪横流,上前抱住了赫恩卡索尔。

  赫恩卡索尔赶忙挣脱了,说:“老奶奶,我找的不是你,是年轻的达芬妮……”

  盲目老人说:“搞错了,搞错了!你怎么不早说明白呢?”

  于是,热心的盲目老人送走了老达芬妮,又找来年轻的达芬妮。

  这个年轻的达芬妮还是在襁褓中的时候,就从澳大利亚的南方某地来到英国。她长得面容姣好,眉眼灵动,性格开朗,热情好客。一见到陌生的赫恩卡索尔,就热情地说:“尊贵的客人,我知道你找的达芬妮不是我,但我还是要求与你见上一面。因为我们都是来自那片神奇的土地,见上一面,就可以聊慰思乡之情。”

  赫恩卡索尔受到了很大的感动,他拿起曼陀琳,一边弹奏一边唱道:当我离开的时候,那双明亮的眼睛,脉脉含情,泪水莹莹。

  有谁能告诉我,它们现在的情景?对我可有思念之情?你可曾记得,惜别时我的忧伤?你可曾想到,他日相见时我激动的心情?你在推算看日月星辰,哀叹度日如生,还是在托心事于飞鸟、清风?啊,幸福的相思呀,为什么要在这离愁别苦之中,①用甜蜜的幻觉来欺骗我悲伤的心灵!赫恩卡索尔一边弹拨着曼陀琳一边流泪。当他弹唱完毕,把自己的经历和寻找达芬妮的决心告诉这个山村姑娘的时候,她也被感动得流泪了。她说:“远道来的同乡赫恩卡索尔先生,我为你忧伤的弹唱和生死不渝的爱情感动了,以致让我这个不轻易流泪的人在陌生人面前流泪了。我是一个思想单纯、直言快语的人,我跟你说,如果你寻找不到你心上人达芬妮,在你失望的时候,就请你重新踏上回归山村之路,我将变作一棵树,让你相思的心在上面筑巢。不管什么时候,我都在这里等候你……”

  姑娘擦了一把眼泪,深情地望着大胡子的赫恩卡索尔。

  赫恩卡索尔真诚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他又要上路了。盲目老人、老达芬妮和年轻的达芬妮来到村口送行。

  盲目老人说:“赫恩卡索尔,你的一片至诚会感动上帝的,只要一直找下去,你一定会找到你的恋

  ①此诗为葡萄牙文学巨匠卡蒙斯(Camōes1524—1580)所作,引自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世界名诗100首》。

  人达芬妮!”老达芬妮说:“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它既然让你漂洋过海,又在无名的荒岛上大难不死,就一定能指引你找到恋人达芬妮!”年轻的达芬妮说:“情人的脚下总有一条路通向爱人的心坎,就像游子的脚下总有一条路通向故乡一样。赫恩卡索尔,只要充满信心地寻找下去,你定会找到你的恋人达芬妮!”

  赫恩卡索尔向前走了几步,又站住,回过头来说:“来自那片遥远的国土的乡亲们,我感谢你们真诚的祝福。我带着这些祝福,脚下就会有一条五彩缤纷的路,尽管它非常曲折,但一定会通向达芬妮的心坎。即使她不幸弃世,这条心灵之路也会一直通向她的墓园,让两颗互相寻找的心团圆……”

  赫恩卡索尔背着曼陀琳、拎着珠宝箱,顺着山间的荒僻小路向前走去。也不知走了多少天,那一天,又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候。

  他站在一个高岗上,向四外咯望,映入眼帘的都是荒山野水,并不见一个村庄。他想,今晚又将在山林中露宿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发现在不远的地方,有羊群蠕动。他兴奋地下了山岗,直奔羊群走去。

  不一会儿,他就到了羊群所在的地方。那牧羊的老者,虽然须发皆白,却耳聪目明,非常警觉。还没等他到跟前,就站起身来,不冷不热地上前搭讪了。

  他问赫恩卡索尔:“看你这一身装束,肯定是一个行吟诗人了。你从什么地方来,又到什么地方去呢?”

  赫恩卡索尔望了望牧羊人那一双狡黠的眼睛,就留有余地说:“我从不远的一座城市来,至于到什么地方去,也没有一定的目标。一个行吟卖唱者,走到哪里都是家,随遇而安罢了。”

  那牧羊人把他的眼睛盯在赫恩卡索尔手提的箱子上,盯了一会儿,又马上移开,似乎漫不经心地说:“看来今晚你要和我做伴了。这附近既没有村庄也没有客店,山林里倒有不少豺狼虎豹,谁也不敢在傍晚时分穿过山林……”

  赫恩卡索尔说:“那么只好和羊群一道在荒原露宿了。”

  牧羊人说:“这附近的灌木丛里,有一个遮风挡雨的窝棚,在那里是可以过夜的。虽然简陋,却可栖身。你遇见了我是你的幸运,否则野兽是会来找你的麻烦的。”

  赫恩卡索尔问:“你的这些羊不会把野兽招来吗?和羊群在一起,怎么能有安全感呢?”

  牧羊人诡秘地一笑说:“因为有我这个牧羊人的缘故,野兽是不敢来的。我是远近闻名的猎人,可以徒手搏虎擒豹。它们一见牧羊人,躲都躲不及,怎么还能自动前来送死呢!”他们随着羊群来到灌木丛,果然有一撮简陋的窝棚在那里。窝棚的茅草外面,还覆着几张狼皮和豹皮。牧羊人把羊圈在简易的羊栏里,不无得意地说:“你瞧,那就是我前几天打死的狼和豹,它们的同类一嗅到血腥,早就逃得远远的,哪里还敢前来冒险呢!”他指了指小窝棚上覆盖的兽皮。

  赫恩卡索尔心里有了几分安全感。

  他随着牧羊人进到简陋的窝棚里。窝棚里已经非常黑暗,牧羊人点着一支蜡烛。赫恩卡索尔借助蜡烛的微光,看到窝棚的四壁上也挂着一些兽皮,铺草上也铺着兽皮。这时他更坚定地相信了,这个牧羊人的确是个非凡的猎手。

  牧羊人以兽肉醇酒招待他,并且豪爽地说:“我在这个简陋的小窝棚里,曾招待过无数过路的客人,甚至有英国的王子。他们喝酒到半酣的时候,都把他们隐藏得很深的心曲透露给我,把我视为红尘知己。这样,他们以后有什么难事,我就要拔刀相助了。”

  他喝了一大口酒,又说:“凭我阅人的眼光,看出你不是真正的行吟诗人。那些行吟诗人走的是大路,行经的是市镇,在人群密集的地方吟诗卖唱;而你却偏走荒村野路,如今走到这水瘦山寒的地方,对谁吟唱你的诗呢?小兄弟,你怕是对一个真诚的人说谎了。”

  赫恩卡索尔也喝得脸红耳热了,忽然觉得对热情好客的牧羊人不说实话是一种罪过,就嗫嚅着说:“你犀利的眼光看透我的心了,如果我再不跟你说实话,就要受到上帝的惩罚了。”

  牧羊人达观地说:“我没有权力非让每个过路者都说实话不可,说不说实话那可是每个人的自由啊!”

  赫恩卡索尔还是把所有的实话都当牧羊人说了。

  牧羊人举起酒杯,一语双关地说:“上帝又把一个无比诚实的人送到我这里。小兄弟,为我们的相识干杯吧!”

  赫恩卡索尔懵里懵懂地举起了酒杯,与牧羊人碰了一下,重复着牧羊人的话:“为我们的相识干杯吧!”

  原来这个牧羊人并非真正的牧羊人,他是一伙山林大盗的“眼线”。因为赫恩卡索尔走的这条路线,恰是南方的客商到伦敦的必经之路,所以强盗们就在这里放上一个“牧羊人”,给他们通报消息。这个所谓的牧羊人眼力是非常厉害的,什么人他搭眼一咯,就能看出个上下高低。如果是一个富埒皇室的商贾经过这里,他们是不会放过的。但对一般小商小贩、挑夫走卒,他们是不屑一顾的,当然更不会把你引到窝棚里,以美酒相待。这个牧羊人一见到赫恩卡索尔的提箱,就断定那里一定藏有珍宝,甚至不是看到的,而是感觉到的。他见赫恩卡索尔已经昏然入睡了,就从窝棚的草里取出一只羊角号,慢慢地揣在怀里,从容不迫地走出窝棚。

  夜已经很深了,高远的蓝天上有几颗星星,一闪一闪的,好像在传递某种信息,又像不怀好意的鬼映眼,尽量地嘲讽人间。灌木的暗影阴森可怖地显现出来,或像雄狮在蹲伏,或像猎豹在腾跃,或像野狼在觅食……似乎人一出来,就会惨遭毒手,陷入兽口。远方有野兽在哀嚎,就更增加了几分恐怖气氛。

  但牧羊人不怕这些,他十分坦然地站在一棵树下,从怀中掏出羊角号,用唾液润了润由于喝酒而干燥的嘴唇,把羊角号放在唇上,又运了运气,就吹响了羊角号。他吹的节奏不是长声,而是一顿一顿的短音。他吹了三次,然后就面对东方,眼睛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

  大约过了三四分钟,就见在东方幽蓝的天边出现了一点柔弱的火苗,颤颤抖抖的,像不胜微力的风中之蕊。然后就出现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而且蹿跳着、移动着,越来越大。一会儿就看清了,原来那是火把。

  这时,那牧羊人悄悄地进了屋,吹熄了蜡烛,紧紧挨着赫恩卡索尔躺下了,并且故意打着鼾,还不时地咕噜两句梦话。

  大约过了有二十分钟的时间,就听杂沓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地传过来。赫恩卡索尔毕竟在无名荒岛上跟禽兽虫鱼为伍了六七年,他的听觉锻炼得相当锐敏,那马蹄叩地声他早听出来了。他知道,他陷在强盗的黑窝中了。他想乘机逃掉,但稍稍一动,那装睡的牧羊人就用手脚把他压住了,并且低声喝令:“不准动,动就要你的命!”

  赫恩卡索尔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你不是牧羊人?”

  那人幽默地回答:“谁说我不是牧羊人?我是把上帝制造的两脚羊,不管是山羊绵羊黑羊白羊,通通赶往地狱……”

  赫恩卡索尔说:“我是个流浪的艺人,并不是有钱的商人……”

  牧羊人冷笑一声:“刚说完的话你就忘记了,真是贵人多忘事呀!但是让我告诉你,你就是不自己透出老底,那只沉甸甸的箱子也暴露了你的身份,一般的商人是不会有这种箱子的。至于那个曼陀琳,只是一张不太恰当的护身符……”

  他不让赫恩卡索尔动弹一点,压住他的胳膊和腿,等待骑马的强盗们到来。十几个举着火把的强盗把小窝棚团团围住了。不大一会儿,一个强盗举着火把进来了,大声说:“是一只肥羊还是一只瘦狗,牧羊的哥们儿,快拿出来看看呀!我们半夜三更跑了这么长夜路,可不能干不合算的买卖呀!”十多个蒙面强盗都纷纷进了窝棚,吩咐牧羊人快点着蜡烛,看今晚逮住的“肥羊”到底有多肥!有一个强盗等不及了,就从腰中抽出一把护身短剑,“啪”的一声劈开了那只珠宝箱。随着“哗啦”

  一声响,就见那黄的白的以及各种颜色的珠宝,光辉灿然四射,淌在一张虎皮上。

  这伙强盗一下子惊呆了,谁也不敢上前去抢那摊在虎皮上的珠宝。他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都以为遇上了落难的英国王子。他们虽为强盗,也不敢轻举妄动。

  就这样相持了半天,其中一个可能是强盗头目的人说:“快把这些珠宝重新装上,我们只留一样纪念品就行了。”说完,他弯腰拾起一块破烂不堪的鹿皮裹着的一件不知什么东西,顺手揣在衣袋里。随后打了一声唿哨,十几个强盗眨眼间就挤出窝棚,骑上马,一直向东方奔驰而去。

  赫恩卡索尔生平第一次见到蒙面强盗,吓得只顾战抖,既不知他们是怎样劈开的箱子,也不知因为什么又一哄而散。待他看到那些珠宝仍光芒四射地堆在虎皮上,一时间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只有牧羊人垂首面对他站着,好像一个人犯正等待法官的审判。

  好不容易盼到早上,那牧羊人稍稍敢活动一点,就马上向赫恩卡索尔讨好,并且说:“小民知道王室有斗争,但不知道王子携带珠宝流落于此。也是我们有眼无珠,竟让王子受了一场虚惊,万望王子恕罪!”

  听到这里,赫恩卡索尔才知道强盗们把他当成了英国王子,纯粹是一场误会。到这时他总算摸透了强盗的心理:财产少的他们不屑抢,财产多的他们不敢抢;不但不敢抢,还要把你想像成王子或者贵胄,恭而敬之,敬而远之。

  这个世界可真有些奇怪!牧羊人自然对他又是好一顿款待。吃饱喝足了,他要上路了。他清点着那些珠宝,把它们重新装到箱子里。但清点到最后,竟少了一样东西,就是破旧鹿皮包着的英王的玉玺。

  那是他的父亲老马丁在做海盗时,在一艘走私文物的船上劫获的。这一方玉玺价值连城,如果献给王室,起码要加封爵位的;如果弄得不好,也可能脑袋搬家。只看时机而定。全箱的珠宝都被掠走,赫恩卡索尔也不会在乎,惟独这方玉玺丢了,却使他坐卧不安、茶饭无心。他把珠宝箱子用棕绳绑好,就问那个牧羊人:“请你告诉我,你们的大本营在什么地方,我要把这些珍宝献给你的弟兄们!”牧羊人听了这话,更认为赫恩卡索尔是王子无疑,平常的富商巨贾谁能够这么大方呢?于是,他就详细地告诉了赫恩卡索尔进山的路线。刚说完,他就后悔了,因为强盗们有个规定,是不准领着他人进山的。

  他思索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地说:“王子进山,倒是可以,只是按照规定要蒙上眼睛的……”

  赫恩卡索尔大度地说:“王子也不能破坏规矩,我只好入乡随俗了。请便吧,牧羊人。”

  他们走出了窝棚,赫恩卡索尔的眼睛就被牧羊人用一块黑布蒙上了。牧羊人坚持要为他提那珠宝箱子,他只好依他。但那曼陀琳仍然由他自己背着。

  牧羊人领着他往前走着。他只觉得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道路相当曲折难走。但路途并不遥远,大约走了一个钟头左右,那牧羊人说:“大本营到了,你可以把蒙眼睛的布取下来了。”

  赫恩卡索尔取下了蒙眼睛黑布,站在一块拴马石上,举目向四外望去。但见这里四面环山,似进出无路。此时雾气正像一袭轻纱,在山腰妙曼地飘动;高大的云杉树像巨人一般地挺立,树冠上也缭绕着烟一样的雾气。有一小股瀑布从远山挂下来,好像一匹白练,一直飘下山谷。

  赫恩卡索尔想:这真是一伙会享受的强盗,当贼做盗也选这么一块幽静去处。如果我真地找不到达芬妮了,就到这里来入伙。

  牧羊人早把暗号传过去了。不一会儿,就有几个人不知从什么地方走了出来。牧羊人跟他们耳语着,似在做着什么交待。

  然后牧羊人一转身就消失了。他跟着方才不知从什么地方走出来的那几个人,七折八拐地往前走。

  走出好远,也不见一间房屋。赫恩卡索尔想:这些强盗住在什么地方呢?这时,就听有人轻声说了一句:“到了!”

  原来他们住在一个巨大的山洞里。洞口被一棵大树的树冠遮蔽着,外来人根本找不到洞口。

  赫恩卡索尔被引到强盗头子的洞穴里。强盗头子刚刚吃了狍子肉,正用一根细细的树枝儿剔牙。一个强盗对他说:“昨天晚上你们遇见的王子,今天来献珠宝……”

  强盗头子停止了剔牙,仔细看了看身材魁梧、相貌不凡的赫恩卡索尔,极其慎重地说:“我们就是有包天的胆子,也不敢接受王室的馈赠。尊敬的王子,对于昨天晚上的冒犯,还请您多加原谅。献的珠宝,我们不敢接受……”

  赫恩卡索尔也只好暂时冒充王子,他坐在一个高脚凳子上,居高临下地说:“不接受馈赠也是可以的,但把传国玉玺劫到手中,罪可就大了,大到罪夫不容诛。”

  强盗头子哪里知道破鹿皮包着的东西竟是传国玉玺呢,他赶忙把揣在衣袋里的东西取出来,双手高举过头顶,把它献给赫恩卡索尔。

  赫恩卡索尔把玉玺接过来,心里才算踏实起来,①他说:“古代的罗宾汉啸聚山林,劫富济贫,这大概应当是你们学习的榜样。你们要记住,切不可害民、扰民……”

  强盗头子唯唯称是。

  此地不可久留。赫恩卡索尔把玉玺揣在贴身的衣服里,捡出几样值钱的珠宝,把剩余的往地下一倒,大声说:“我要去云游四方了,诸位如遇见反叛的兵马,不要透露我的行踪……这些珠宝你们收下,在厌倦了强盗生活的时候,就用这些珠宝安家吧!快送我出山……”

  他从强盗窝出来,又走上了漫长的寻找达芬妮的道路,从春到夏,从夏到秋,从秋到冬,受了千般苦,遭了万般罪,却没得到一点关于达芬妮的消息。

  ①罗宾汉:英国民间传说中的英雄人物,相传活动在12世纪。他组织自耕农反抗封建主的压迫,经常在山林中出没。

  但是他并不灰心,仍然继续寻找。就这样,在大不列颠岛上,几乎到处都留下了他的踪迹。

  又一个春天来临了,石竹花开了,一片一片的,好像灿烂的云霞;李子树花自如雪,一阵风吹来,落英缤纷,透出一股股袭人的香气。

  春天是美好的、甜蜜的,但对于赫恩卡索尔来讲却是苦涩的。他的足迹几乎遍布整个英国,虽然遇上了几百个达芬妮,却都不是他的达芬妮。那么,他心上的人到哪里去了呢?难道她已不在世上了吗?想到这里,他的心充满了悲哀。再加上劳累,他就病倒了。

  他扑倒在一条小河的旁边,一会儿就人事不省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有一个到小河里汲水的老婆婆发现了他:只见他的头发和胡须连成一片,像一团经霜的秋草。两眼紧紧地闭着,脸颊烧得通红。

  一只破旧的曼陀琳扔在身旁。与其说是像一个行吟诗人,莫如说像一个乞丐更恰当。

  老婆婆是一个心善的人,她慌忙把水桶扔到一旁,就赶忙跑到他的身边,摇着他的肩膀呼唤起来。

  呼唤半晌,仍没有声音。老婆婆一摸他的额头和胸膛,立刻吓了一跳:简直像烧红的马蹄铁那样烫人。

  她一时也不敢怠慢,急忙到河里提来半桶水,用手捧起一捧,一点一点滋润他干燥得龟裂了的嘴唇。

  一开始,赫恩卡索尔仍然没有一点知觉。老婆婆却相信她能把他救活,所以非常有耐心地坚持着。慢慢地看到那干裂的嘴唇动弹了,一会儿竟吮吸起唇边的水珠来。老婆婆又从水桶中捧出水来,把手放在他的嘴唇上,他竟贪婪地喝起来了。大约喝了两捧水,他的眼睛慢慢睁开了,并声音微弱地问道:“我这是在什么地方?”

  老婆婆见他苏醒过来,也不顾回答他的问话,欣喜地说:“多亏仁慈的上帝的垂怜,终于使你活过来了!你是渴的还是累的?是命运把你逼到讨饭这条路上来的吧?”

  赫恩卡索尔慢慢坐起身来,十分感激地望着老婆婆说:“走到这里的时候,我只觉得口渴得厉害,就快走了几步,谁知跌倒了之后就不省人事了。多亏大妈救了我。”他望了望老婆婆那张慈祥的脸,又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的确是形同乞丐。但是,我不是乞丐。我几乎走遍了大不列颠,是在寻找我的亲人啊!”

  老婆婆用手作了一个堵住嘴的姿势,然后亲切地说:“你的身体已经相当虚弱,少说话,省些力气吧!等你在我的小茅屋里恢复了元气,再从头至尾地讲你的经历,那时我会洗耳恭听的!你先在这里歇着,等我汲来了水,扶着你走……”

  一会儿工夫,老婆婆把水汲来了,她就一手提着水桶一手扶着赫恩卡索尔,向她的茅屋走去。

  老婆婆的茅屋坐落在一座山的下面,几乎依山而立。茅屋的后面和左右,几乎都是嶙峋的山岩,山岩被青苔蒙盖着,像满身长毛的巨兽。甚至给你一种感觉,它们随时都会在老婆婆的命令下腾跃而起,扑向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小茅屋的前面却十分开阔,是一片草茂花红的草场,间或有几株槭树或罗望子树点缀其间,使这里像一幅中古时期的油画。

  老婆婆把赫恩卡索尔扶进小屋里,就急忙给他做饭。那出自真诚、没有虚饰的热情,就像一位母亲对一个久别刚刚归来的儿子。

  当他们一道吃完了饭,在老婆婆认为他已经恢复了元气的时候,就说:“讲吧,孩子。在人没有办法的时候,上帝总是有办法的!”

  在那充满温馨和花香的茅屋里,赫恩卡索尔从头讲起他寻找达芬妮的经历。老婆婆不时地感叹着。

  听到最后,她说:“赫恩卡索尔,你忠贞的爱情已经打动了一颗老年人的心。假若时光能够倒流,倒流回去五十年,我会情愿成为你的达芬妮的……但发生过的事情一律是不能假设的,我只能还做我的老太婆了……”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多聪明的人也有呆傻的时候。赫恩卡索尔,你为什么不向英王献上玉玺呢?在玉玺流失在外将近百年的时候,你把它献上,英王将会多么高兴!这时他一定会问你有什么要求,你就提出寻找达芬妮的事,他一纸诏书下到全国,达芬妮就是钻到深山老林里也能找出来……”

  赫恩卡索尔兴奋得一拍手说:“对呀!这可真是个好办法!”他在这里休息了几天,身体已经恢复过来。在临行之前,他把随身携带的珠宝赠送给老婆婆一串,并且说:“老大妈,我感谢你的救命之恩,留下一串珠宝作为你的不时之需吧!等我向英王献上玉玺、找到达芬妮之后,我会再来看望你的……”

  他与老婆婆洒泪而别,直奔京城而去。那时英王已平息了暴乱,正在庆祝胜利的时候,忽然有人来献丢失百年的玉玺,被英王视为祥瑞之兆,于是就把赫恩卡索尔召进王宫。

  英王让人把玉玺呈上,仔仔细细看了一番,就问这玉玺的来龙去脉。赫恩卡索尔不敢隐瞒真情,就据实作了报告。英王点头称是。果然如老婆婆所料,赫恩卡索尔报告完毕,英王就问他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助。赫恩卡索尔把寻找达芬妮的事情说了一遍,当即英王就令掌玺大臣起草一道诏书,发布全国。

  诏书略云:今有澳大利亚之民女达芬妮氏,于十年前与其父飘洋过海,入我英邦,现不知居于何处。其童年之恋人赫恩卡索尔氏,远涉重洋,流落荒岛六年,曾与猿猴为伍;来英一载,数次罹难不死,又与山林为邻,寻踪觅迹,艰苦备尝,其诚可达天庭,其意可感上帝。

  为寻此女,发布本诏,望本国上下,戮力同心,务于近日寻到达芬妮氏,并速报王宫,此乃赫氏之幸也,亦吾国之幸也。

  ×月×日在这份诏书发布后五日,地处默勒湾的英维内斯地方长官,把一份找到达芬妮的呈文送到了王宫。

  但可惜的是这位达芬妮已于两年前死于难产,如今就埋葬在默勒湾海滨的一块荒地上。她的老父把眼泪哭干之后,就在英维内斯失踪了,谁也不知道他已流落何方。

  赫恩卡索尔听到这个噩耗,心里一下寒冷如冰。

  但他还是拖着病体和一颗沉痛的心去了英维内斯,在那里他看见了达芬妮的画像,确认了这个达芬妮就是他所找的达芬妮。至此,他万念惧灰,在旅馆里躺了三天。然后他去墓园,隆重地祭奠了他的情人,把热泪洒在鲜花和青草上。这时他心里空荡荡的,不知在失去了达芬妮之后生活还有什么意义。

  正在他彷徨无主的时候,英王又下了一道诏书,因为献玉玺有功,封他为男爵,领地就在特伦特河边的勒格贝。他打消了轻生的念头,在回京谢过英王的恩德之后,就只身去勒格贝履任了。然而,他不想再娶别的女人,就孤身度着漫长的余年。可是到了风烛残年的时候,才想起了爵位继承人的问题。那时年龄和身体已不允许他再娶,所以只好在孤儿院匆匆忙忙地抱了一个孩子,耐心教育,以期将来成为一个有用之人,好来继承爵位。查太莱家族就这样传下来了,成为特伦特河流域的望族。但曾几何时,却沦落到这步田地,真使人欲哭无泪……

  波尔敦太太听了这段故事之后说:“你真应该学习你的先祖,要作未雨绸缪之计。到孤儿院抱养一个也是未尝不可的。”

  克利福德说:“都是因为万恶的战争,它断了我们查太莱家族的命脉。要是哥哥不在战场上战死,要是我不变成残废,查太莱家该是多么兴旺的一族啊!是抱养还是怎么的,这已是困扰我很久的问题了,但直到现在我也没想好怎么办……唉,上帝总会替我想出办法的……”,波尔敦太太看他有些伤感,就立即转了话题:“如果我的先祖有这么艰难的经历,如果我也有一支你那样的生花妙笔,我早就把这故事写成小说了。你是不是想把它写成一本小说呢?假若你伏案有困难,可改为口述,由我来为你做记录,然后你再润色加工。你看怎么样?”克利福德说:“我心中早存此念了,连书名都想好了。”

  “书名叫什么?”波尔敦太太有些跃跃欲试了。“叫做《无继承人的爵位》……”克利福德回答说。听了这个书名,波尔敦太太的心猛然间向下一沉,她分明听出了克利福德心中的悲痛已不可能化解了,这将是致命的,不可逆转的。

  有谁来救查太莱一家呢?没人回答……

  第十二章波尔敦太太致康妮的信

  亲爱的夫人:

  你不要认为你的朋友是轻易食言的人,不是的,我是一个笃信友谊的人。只因为每日冗务过多,缠住了我这双手,所以才迟至今日给你写信。康妮,你骂我吧,这样我的心里才能稍微安宁些。

  你走后,把晴朗的天气也带走了。连日来,勒格贝阴霾多雨,又兼有小小的西北风,大家疑心是到了冬令时节。别墅门前的几棵老橡树,如今已是光秃秃的了,它们那椭圆形的叶子由于沾了雨水的缘故,每一片落地都十分沉重,我在克利福德先生的书屋里,似乎都能听到它们的铿然落地声。假如你仍在庄园里,一定要捡些回来,夹到你那些杂志里书籍中。我知道,你对于这些东西,是向来兴致不减的。然而现在只好由人践来踏去,有谁还注意这些东西呢?可能由于是在园林深处,受着众多树林庇荫的缘故吧,你栽在几株山榆中间的耐冬花仍然生机盎然,可惜花期已过,只剩下绿叶了。野蝴蝶花和漏斗菜花则情形有点不妙,不但花儿不见,叶子也有些萎黄了。除此之外,园林在这样的季节就一无可观了。

  你还记得在勿忘我花丛旁挖洞的那对蟋蟀夫妇吗?你曾戏称它们为铁甲武士的,现在不可同日而语了。它们在一春一夏的时间,抓住了大好时机,繁衍它们的子女,现在数目已相当可观,似乎可以称为铁甲兵团了。这些鬼精灵们在你御封的铁甲武士夫妇带领下;如今已攻进别墅的石阶砌下,甚至所有的房间。它们的兴趣似乎已经彻底转移,好像解甲的兵士,已不恋征战,只迷恋了乡音乡情了。它们整个晚上不停地弹奏小夜曲:“嚯嚯———嚯嚯———”乍听,似单调无甚变化;细听,则曲折而有韵致。有时半夜睡醒了,我每每披衣坐起,侧耳细品这名副其实的《蟋蟀之歌》,有时就起了物是人非之悲。夫人,你可能要责奋我脆弱。可能我是脆弱,但这小虫的弹拨确实是能动人心弦的。如果此刻你仍在这里,也许我们会对面相向、泪水淋漓的。你瞧,说着说着就感伤起来了。康妮,你千万不要笑话一个对花溅泪、对月伤情的愚人。

  你的寝室一切仍然一仍其旧,床仍放在那个角落里,你不喜欢的床罩我已于日前撤掉,换上了那床有勿忘我花图案的床罩,我记得那是近一年来你最喜欢的图案。你喜欢的那件紫貂裘皮大衣,在晴天的时候已晾晒好了,如今我给你挂在靠房门左边的衣橱里,并按克利福德先生的吩咐,在毛领上罩上了一层纸。别的衣服该浆洗的都已浆洗,该熨的都已熨好,你是随时可以取出用的。

  但梳妆台由于数日不用,已积有一些灰尘。

  原先总映着你那倩影的镜子,因为你的离去,如今也有一点灰尘满面了,我每天都要去擦拭一遍。似乎一推门你就会归来了,但每天我都扑了空。

  每当这时,我的脑袋也成了真空的了,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有时夜间睡梦里,我会忽然间听见你在呼唤我,有那么三五次,我连鞋都忘了穿,就轻轻地跑向你的房间,慢慢地推开房门,等待你对我的吩咐。但往你床上一望,并不见你的身影,只见月影半床,树影半床。这时我才知道你已不在。我突然从梦境中醒过来,陷入一片迷茫之中。

  人这个东西就是怪,在一起的时候不觉得怎么样,可是一旦分别,顿觉梦绕魂牵般地思念。明知你在肯辛顿的生活不会差,可是我仍然系念你的饮食起居。你的胃口不好,又爱吃辛辣的食物,今后还是以少吃为好,多吃一些养胃的东西。有一件事我还要提醒你,就是你每月月经来潮前好肚子疼,一定要用热毛布热敷几次,这样不但能祛寒,也会使血液畅通,减少一些痛苦。再就是要早些睡觉,不要贪大黑;读书倒是个好习惯,但读到要命的程度,以致连累了身体,也是不值得的。

  你看我又咖嗦个没完没了,恐怕你已厌烦了吧?克利福德又呼唤我了,只好就此打住。

  亲爱的夫人,再见。

  爱薇?波尔敦10月10日我的朋友,康妮:

  克利福德先生正在写小说,我就有余暇的时间给你写信了。

  现在我来当你谈一谈我对克利福德先生的印象好吗?我同意勒格贝一些人对他的评价,他是有些刚愎自用,不大能接受别人的意见,对什么事情都固执己见。我分析,这是贵族家庭出身使然,在英国,有几个有爵位的人不是目中无人呢?但克利福德先生也有可爱的一面。有时他软弱得像个孩子,不由人不生出一些怜悯之心。我有个偏见,认为软弱的都是可爱的,我可能下手打死一只豺狼,却不忍去拍死一只蚊子,尽管蚊子也是有害于人的东西。

  自你走后,他先是狂暴几天,摔碎茶碗,又砸碎了一对中国景德镇的瓷瓶。有一次竟把一篇小说的手稿撕得粉碎。我过去劝阻,他疯了一样赶我出去。等他稍微平静一些,我去收拾瓷片,他竟然一下抓住我的手,哽咽着说:“波尔敦夫人,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然后,他向我哭诉了他的痛苦心情。

  他说是战争剥夺了他做人的权利,也剥夺了他做丈夫的权利。

  他向我进述了他受伤的经过:那一天佛兰大斯前线云雾弥漫,只响着稀稀落落的枪声,偶尔有炮弹在远处沉闷的爆炸声传到战壕里来。他们在这条战壕里已蹲了将近半个月,与敌军处于不战不和的状态,可谓枪炮生锈,盾甲生虱,军心已经涣散得不可收拾了。他与士兵们吃着饼干和罐头,几日下来,已干渴得咽喉肿痛、口舌生疮,有不少士兵都生病了。而长官们却住在指挥部里,每天饮酒作乐,吃饱喝足就与军妓们狂舞。

  而士兵们渴死他们却问也不问。

  在阵地的前面就有一条小河,而小河的对面就是敌军阵地。只是我军距小河远些,敌军距小河近些。在枪炮声沉寂的时候,可以听到小河的哗哗流水声。这流水声对于干渴异常的士兵,无疑是一种极大的诱惑。士兵们就请示上尉克利福德,要到小河里去抢水。在当时,这无疑是一个最危险也是一个最好的解燃眉之急的办法。克利福德无权决定这样重大的问题,他就去请示上级长官。

  上级长官当时也没有办法解决士兵饮水问题,因此就准许前沿的战士去小河抢水,但告诫克利福德:如果死一个人,你就要受到军法严惩。

  克利福德回到战壕,就布置到小河抢水的任务。士兵们都争着要去,但克利福德说:“谁也不要争了,我是个老战士了,多少有些战地经验,这个任务由我来完成!你们只是注意掩护就是了!”

  此时大雾垂空,阵地上死一般沉寂。克利福德跃出战壕,跑了一段路,又匍匐前进。

  战士们眼睛瞪得溜圆,一字排开,把枪口对准对岸。

  一会儿,克利福德就消失在浓雾中。

  士兵们在焦急地等待着,一分钟好像比一年时间还长。就在士兵们等得将要发疯的时候,在浓雾中透出了克利福德的隐隐约约的身影。

  他拎着满满的一桶水回来了!有几个士兵,此时再也忍耐不住,就兴奋地高呼着冲出了战壕,去迎接克利福德。

  士兵的欢呼声惊动了对岸的敌人,还没等他们的呼声在浓雾中消失,一颗榴弹炮弹就在克利福德的身边爆炸了。

  没跃出战壕的士兵看到,当时克利福德和那几个跃出战壕的士兵都倒下了。他们赶忙跃出战壕,把克利福德等人抢救回来。但是已有两个士兵当场被炸死,其余几人也受了重伤,克利福德伤势尤其严重。

  当时他已昏厥过去,浑身血迹斑斑,从腰部往下,已是血肉模糊了。

  多亏司令部的救护车来得及时,把他和另外几个伤兵送到战地医院,进行抢救。战地医生给他动了大手术,才使他得以不死,保住了已是残缺的生命。克利福德先生说,这段经历他未曾当任何人讲过,包括你在内。他怕这一血淋淋的事实给你的心灵投上暗影,怕你恐怖,所以长期以来他怎样受的伤这一事实,竟成了一个没有谜底的谜。

  他之所以对我详细讲述,那原因就是,他只想让在世的人群中只有一个人知道这个事实,而这个人不能是他的亲人,只能是他的朋友;在这些人当中他选择了我,大概也算一种缘分吧?他说,此生他只能讲一次,不能讲第二次。因为讲一次他就要连续做多日的噩梦,那种心灵的恐怖他已承受不了。他不让我转述给你,怕搅扰你的梦境。他说,一个人的心灵如果渗入恐怖的因子,那么,以后他(她)就不会再有清纯的梦了。因为不管什么人(包括国王和贵族),都要由梦来伴陪着度过一生的,不要让恐怖和邪恶侵入别人的梦,也是一种值得称道的善举了。

  我没有遵守我对他的承诺,还是把这一事实当你讲了。亲爱的朋友,我觉得你应当知道这一事实,因为它比小说上的情节真实得多。知道一些恐怖的东西,甚至是污浊的东西,对一个人也是一件不无好处的事。因为这个世界本身就是藏污纳垢的地方,你又不在上帝的身边,怎么会总做清纯的梦呢?如果总看见笑脸,听不到哭声,你所认识的世界就不是完整的世界;同样,只梦见清纯美好而笋不见污秽邪恶,你的梦境也不是真实的梦境。因此之故,我才把克利福德的事情讲给你听,并像一个蹩脚的小说家或初学做小说的人写小说一样,进行了一番精心的构思和必要的剪裁。亲爱的夫人,你可别笑话我的拙劣呀!所以我说他也有可爱的一面,不知你以为然否?因为他有这样的经历,在他的灵魂深处也种下了脆弱的种子。有时(据我观察,大多时间如此),他是表面刚强,而内心却是柔弱。

  自你走后,他再也忍受不了孤独,尤其是晚饭后就寝前的一段时间。他常常邀我陪坐,那种对人的依恋就像小鸟依人。他曾可怜巴巴地问着我:“康妮,她还会回来吗?”每当这时,他的脸上就会出现一种企盼的表情。(有时他也恨你,说一些不堪入耳的话。但看在上帝的面上,原谅他吧!你毕竟是他深爱的人,因为深爱而变作深恨,几乎代不乏人。你这一走,使他的世界塌了一半,使他的名誉丢了一半,也使他本来半枯的生命又枯了一半,他的生命还剩下多少了呢?他毕竟未像摩尔人奥塞罗那样扼住你的咽喉,致你于死命。恨,就让他恨吧!你理解了这恨,上帝就会对你青眼相加了。你就离伟大的女性距离不远了。这也是一种善行吧?)但我要告诉你的是,他对你的感情还是爱大于恨的。即使他要惩罚你,那也是爱的一种表现,一种爱之光的折射。摩尔人曾对沉睡中的苔丝德蒙娜说,我先杀死你,然后再爱你。这是一种欲爱不能、欲恨不得的混合着复杂感情的爱,这乃是人间至神至圣的爱,是一种比真爱更真的爱。

  你看,我这样一个守寡独居的人也竟然谈起了所谓恨与爱的问题,怕要让你耻笑吧?但我要告诉你,惟站在爱情圈外的人来看爱,才看得清楚;惟站在爱情圈外的人来谈爱,才谈得明白。你说是吗,我的朋友。

  夜已经很深了,我也有些累了,等哪天有了兴致再写吧!祝你晚安!爱?波10月15日

  亲爱的朋友: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今天必须给你写信。方才这种想法像一股热浪一样袭上心头,袭击得我有些坐卧不宁了。于是铺纸拿笔,信马由缰地写下去。

  生为女人,就有许多不幸。

  当你是少女的时候,无聊之徒把你比作花,这种比喻就是一种不幸。因为是花,他们就可以随意攀折,然后插在花瓶里,成为案头的摆设。离开泥土,离开生长的环境,这更是一种不幸,这时就只有枯萎陨落的命运等着你,或随风飘零,或被踏为泥。

  这不是危言耸听,这乃是大多数妇女命运的真实写照。

  你结婚了,这被大多数人公认是幸福的了,但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你要以家庭为中心画一个封闭的圆,然后把自己封闭在这一个圆里。这个圆的一条周而复始的实线,实在像监狱的高墙,把你的灵魂囚禁在里面,这个家维系多少年,就等于给你判了多少年徒刑。康妮,你说,这是幸呢还是不幸?以后你生儿育女了(每个女人大约都要夫走这条路),你更大的不幸紧接着来临了。

  就像一只老母鸡,孵出了鸡雏之后,就不会再得安生了。你饿着肚子,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条虫子,但你自己不能吃,你要喂那些张嘴来抢的鸡雏。风来了,雨来了,你虽然长着一双翅膀,却不能保护自己,这些鸡雏要站到你的翅膀下,因为幼小的生命此时更需要保护。可是当你到了老年的时候,谁来保护你呢?这又是一种不幸吧?我本身的遭遇就是一个实例。

  夫人,我在你的面前不敢妄目尊大,随便抬高自己。但是我还是要说,我在年轻的时候是个不错的姑娘,虽不能说容貌压倒群芳,在那小小的村镇里也算是个美人。曾一度引得不少小伙子神魂颠倒,甚至在深夜里,有的人仍在我窗下徘徊不去。他们当中的确有不少是很优秀的人,但鬼使神差,说不清什么原因我却嫁给了一个矿工,他就是德底?波尔敦。

  我们的日子虽然清苦一些,但仍然有很多乐趣,因为他没有只是把我当成一枝插在花瓶中的花,他确确实实是爱我的,是把我当成“女人”来爱的。他干什么事情都非常认真,连做爱都认真到可笑的程度,先问我感受如何。你不能因为他贫穷就认为他不是一个优秀的人。

  他是个快乐的小伙子,时常把我称为“我的小鸟”。他每次下班回来,第一句话就是“我的小鸟,快落在我这棵苍老的榆树上”,然后他就伸出一只粗壮的胳膊,让我攀着打提溜。一边慢慢地走,一边愉快地说:“风来了,树枝颤动了,我的小鸟,你要站住了!”他的胳膊上下摆动着,就像树枝在风中摇摆。

  这还不算,他的兴头还在后边。每当这时(也就是在我笑得不可收拾的时候),他就偷偷地把他脸上的煤屑抹下来,给我的嘴巴画上两撇黑胡子,并且闭上眼睛,作出怪态,怜惜地说:“我的小鸟老了,我的小鸟老了……”

  就是在这种无忧无虑的嬉戏中,我们的两个女儿出世了。生活的担子虽然加重了,但生活的乐趣并没有减少。

  这种忧中有乐的生活只过了三年,就随着矿坑的崩塌而过早地结束了。我永远记得二十二年前的那个傍晚,德底在该回来的时候没有回来。我拖着两个女儿哭到出事地点,而出事地点早有那么多人在那里哭。但是德底和他的伙伴的灵魂已经走远了,再也听不到亲人的哭声,再也不辨归家的路了!从此,我失去了赖以寄身的老榆树,孩子们从此也失去了荫庇;一个人在一声巨响中走了,妻子和女儿的三颗心同时碎了。

  但我必须咬紧牙关把生活沉重的担子挑起来,望着微茫不明的前方走下去。虽然道路坎坷不平,曲折难行,我还是步履蹒跚地走下去。有时跌倒了,就再爬起来,仍然往前走,一步也不后退。二十二年,我从一个少妇走成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从柔弱走成了刚强。我明知道往前走也是无边苦海,往后退也是苦海无边,但我宁可在心力不支的时候,身子朝前倒下去,也决不身子朝后倒下去!苦难这把大锤,在生活的砧上,能够锻打出一个坚强的灵魂。即使花瓣纷纷离枝而去,在痛苦中柔弱的枝干也会酝酿着再生!亲爱的夫人,我不是向高贵的男爵夫人夸耀自己,因为一个低贱的人是不值得夸耀的,也没有什么可夸耀的。我是以一颗真诚的心向你说,痛苦可以使灵魂净化,它像海潮般向你涌过来,但潮水退后,却留下了更洁净的礁岩。

  我们都是女人,身份地位虽然不同,但这一点是永远相同的,因为有一点相同,所以就会有一线相通。你要坚强起来,走一条新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它肯定要布满荆棘,但只要手有中有了刀斧,就是生满大树也不要怕。

  我对于你走的这条路,看法与你可能不尽相同,但既然走了,就不要回头,只要走下去就是。舆论会是千奇百怪的,它有时可以把人置于死地,可是谁要只为舆论活着,而不为心灵的自由活着,那他就是蠢人。

  我不是哲学家,说的话没有哲理;我也不是思想家,说的话内涵也不深刻;我更不是教育家,说出的话能够给人启迪。上面写的这些话,只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谈心;一个孤寂的灵魂对另一个孤寂灵魂的抚慰;一声叹息对另一声叹息的同情;一颗眼泪对另一颗眼泪的怜悯……

  如此而已,除此之外还会有什么呢?但是,我们不做花瓶。

  我们不当母鸡。我们也不甘做那圆中的囚徒。

  我们只能成为特立独行的我们自己。

  夫(康妮,我不是诗人,我也不知道诗为何物。我之所以把这四句分行写下来,一是对这封信内容的一个总结,二也是为了你看了醒目的缘故。我的字迹十分潦草,a和d常常分不清楚,再加之饶起舌来没完没了,让你的眼睛遭罪了,让你的身心受苦了。康妮,原谅我吧!)你的朋友爱薇

  10月18日我的两个女儿问候你。又及。

  亲爱的康妮:

  女人的心里总是藏不住什么秘密的。今天,我要像孩提时期对着小朋友的耳朵传递秘密消息那样,对着你的耳朵,悄悄地说给你一个秘密。

  (那是一个静悄悄的晚上,克利福德先生写小说写累了,就把我招呼到他的身边陪他说话。他说最近他构思了一篇小说,就以管家白蒂斯当模特儿,写一篇始乱终弃的爱情故事。这个故事的背景就放在勒格贝这个地方,我要对庄园的一切作真实的模写,故事的地点也放在这幢石头楼房里。我甚至要让我父亲佐佛莱男爵以真实的名字在小说中出现,亵渎也好,歌颂也好,亦真亦假也好,亦虚亦幻也好,百年之后,谁还会追究此事呢!他说,小说开头的第一句他已想好:“那是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佐佛莱男爵书屋的窗下出现一个白色的暗影……”然后他就给我讲了这个故事。在讲述过程中,凡是男主人公出现的地方,他忽而用佐佛莱男爵称呼,忽而用“我父亲”来称呼。由此断定,这个故事是真实的,而不是虚妄的。

  所以我才兴致勃勃地讲给你听,也算是查太莱家史的一种补遗吧。)白蒂斯在年轻的时候是个漂亮女人,有很多追随者。有一天,她在特伦特河边等候渡船,与佐佛莱先生相遇了。

  佐佛莱先生眼睛一亮(凡是好色的男人见着漂亮的女性都是如此,不独佐佛莱先生然),就上前搭讪,问姑娘从哪里来,到什么地方去。

  佐佛莱先生风流倜傥,哪位姑娘看见他,都会神魂颠倒的,羞涩而又多情的白蒂斯自然不能例外,就红着脸回答了他的问话。他们正好是同路,都是到诺丁汉去,因此就结伴而行。偏偏在诺丁汉他们又在同一个旅馆住宿,这就给了他们更多沟通思想的机会。一颗大胆的心和一颗胆怯的心终于相碰了。一颗男人的心和一颗女人的心相碰,意味着什么呢?那是不言而喻的。他们在第二天晚上就搬到一个房间去住了。

  他们各自办完了事情,谁也不提回家的事,都留恋那一个个使他们灵与肉结合的夜晚。那销魂的时刻使他们忘了回家的路,他们在人生的路上迷失了自我。

  在那个旅馆里,他们一住就是半个月。

  最后他们的亲人找到了诺丁汉,在那温柔的窝里发现了他们。

  白蒂斯当时犯了一个错误,她认为男女之爱只是灵魂的相契与结合,不受门第与出身的限制;佐佛莱当时也认为,爱就是一切,除了爱之外,还要管什么呢?但佐佛莱的父亲认为,一个贵族不能娶平民的女儿,娶一个矿工的姑娘更是对自己尊严的亵渎。他在旅馆里,当面斥责这两个年轻人的所谓荒唐行为。

  两颗融而为一的心,被无情的利剑又一劈两半。虽然那不完整的心流着血,但只要有爱的缱绻,它就不死,伤口会重新愈合,然后它就更大胆地去寻求爱。尤其是有了肉体之爱以后,那求爱的心就像江河奔向大海那样执著,就像经过锻打的铁那样坚强。

  多亏达娃斯哈村和勒格贝庄园的距离并不远,而特伦特河沿岸的林中碧草绿茵又为他们铺好了婚床。春天,他们在花香鸟语中做爱,春天的躁动不安给了他们带来了不断的激情,以致一日不相会,就使他们有了一日长于百年的感觉。夏天的草地上花与花相亲,鸟与鸟相恋,一切都在为着情事奔忙。

  他们可能受了相亲相恋花鸟的感染,就更爱得难解难分、形影不离了。秋天可以说是爱的成熟,一枝花朵结籽了,一只小鸟起飞了;爱也似乎由一只鸟蛋孵化出的一只小鸟,在蓝天下作美丽的翔舞;他们的爱又多了一些浪漫的成分。

  他们的爱情之梦是这样地幸福而绵长。

  他们在偷偷地爱,也就是在偷情。他们觉得,惟其如此,韵味才更加悠长。

  就是在这个时候,佐佛莱的父亲终于发现了儿子的秘密。他没有暴跳如雷,也没有大声呵斥自己的儿子。这位男爵是理智和冷静的,他想,只有在他们之间设一障碍,方能阻止两颗心的接近,这个障碍当然也是女夫人。

  于是他以最快的速度,就像闪电划过天空那样快,就像瀑布跌落幽谷那样快,为儿子娶了一位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这位夫人十分娴静美丽,喜欢莎士比亚的戏剧,并从娘家带来一套阜纳斯编撰的莎士比亚的(新集注本)①,每天翻阅诵读,可以称为半个莎士比亚专家了。而又性格柔顺,待人和气,行走坐卧,都不失大家闺秀的风范。在佐佛莱面前,更是千娇百媚。这样的女人,对男人是最有吸引力的。

  结婚伊始,佐佛莱被她的魅力吸引住了,几乎忘掉了可怜的白蒂斯。

  大约过了半年时间,有一次佐佛莱又来到特伦特河渡口,竟发现白蒂斯也在那里。

  她明显地消瘦了,一双哀怨的大眼睛定定地望着佐佛莱,不说一句话。

  (据说,她知道佐佛莱结婚的消息后,

  ①《新集注本》:阜纳斯(Furness)编注的莎剧全集,是一种权威版本。网罗了四十四家注释,又加以厘订淘洗,精微而又广博。

  每天都来到渡口上,痴痴地站立,似乎在等待着谁。)佐佛莱怜悯她,好像做了天大的错事,不敢与她对视。他想尽快逃掉,可是,他还是站住了。

  他问:“白蒂斯,你在等谁?”

  她答:“我在等你,亲爱的佐佛莱……”

  “你等多长时间了?”

  “我等半年之外了!”

  白蒂斯潸然泪下。

  佐佛莱痛苦地叫一声“我的白蒂斯”,就快步上前,把白蒂斯抱在怀里,热烈吻着她那冷冰冰的嘴唇。他说:“亲爱的白蒂斯,我对不起你……”

  白蒂斯说:“不要再说对得起、对不起的事,只要爱了,就谁也不欠谁的,因为爱是对等的。”

  佐佛莱说:“但我不该忘了你……”

  白蒂斯说:“我就是想让你忘了我,才在这里等半年的。我要跟你说,一个男人一生一世只能爱一个女人,一个女人的一生一世也只能爱一个男人。你忘了我吧,去爱你的妻子。我虽然被丘庇特的神箭射中了,心受了伤,现在还在流血,但我要像一个中箭的小兽一样,躲在幽静的密林里,让那伤口自行痊愈吧!”

  佐佛莱哽咽着说:“但我仍然爱你,人生的第一次爱是不容易忘掉的!”“但我求你必须把它忘掉。你总觉得你是欠了我一笔债,不是么?那么,你就再吻我一次,这笔旧账就算清了。然后你就可以一无负担地去爱你的妻子。我的心里真是这样想的,不是……不是谎话。我曾向上帝作过保证……”白蒂斯擦着眼泪说。

  佐佛莱热烈地长久地吻着浑身冰冷的白蒂斯,似乎这是一种分手的礼仪。因而也吻得格外庄严肃穆,就如死别一样。

  虽然他们想分手,但终究分不了手。爱就像一种生命力极强的生物,你在中间把它割断了,在非常短的时间内,它自己还会接上,而且完好如初,不露痕迹。

  佐佛莱与白蒂斯又经常幽会了。

  这事不久就让佐佛莱的夫人知道了。她是个有修养的人,不想把事情揭开,就在饭后茶余用她烂熟于心的莎士比亚戏剧故事,将古比今。佐佛莱并非愚氓之辈,他是听出了夫人的用意和深心的。然而鱼就在猫的身边,谁有力量能拦住猫不吃鱼呢?他虽然非常隐蔽,但仍频频与白蒂斯幽会。有时竟有半个月时间不理睬同衾共枕之人。

  这位夫人憔悴了,整日以泪水洗面。多亏仁慈的上帝光顾了她,让她在悲苦中怀孕了。佐佛莱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将要成为父亲的人了,就渐渐与白蒂斯疏远;等到第一个孩子诞生,他就与白蒂斯断绝了关系。但也有人说,是理性的白蒂斯提出与他分手的,因为她开始可怜即将做母亲的佐佛莱夫人,不想把他从她的身边夺走,把痛苦留给没降生的孩子。白蒂斯远走高飞了,去到远方筑一个属于自己的巢。

  女人的心毕竟是仁慈的,也是容易互相理解和相通的。在必要的时候,宁可自己吞食苦果,也要把爱心留给别人。

  岁月在一瞬间就过去了十几年,佐佛莱夫人已成为三个孩子的母亲了。然而丈夫不忠使她年轻时做成的病,十几年后竟严重起来,最后终于不治,死在一个阴霾多雨的春天。

  时过不久,就像上帝有意安排似的,死了男人的白蒂斯又回到了达娃斯哈村。佐佛莱为了还那一笔宿债,就请白蒂斯到府上来做管家。

  两位旧恋人终于在勒格贝的石头别墅里重圆旧梦了。可是性格倔强的白蒂斯声言,她只做“管家”,不做“夫人”。

  佐佛莱先生于前几年死去了,他的继承人仍然对白蒂斯尊崇有加,让她在别墅里度过她的余年。这就是克利福德要写的小说的梗概,用我的枯燥无味的语言来叙述,显然是失掉了不少光彩。但是,我在这封信开头时已经说了,这是孩提时代的“咬耳朵”,你能指望有什么精彩语言呢?要想满足你文学欣赏的愿望,你还等待在不久的将来读克利福德的小说吧!(这个秘密说完了,我也累了,我得上床睡觉了。因为明天一大早我就要陪克利福德先生到伦敦去,他的姐姐爱玛病了,他要去探视。同时他想找一名律师咨询一下……

  唉,谁知道他要咨询什么呀!据我猜想,可能是与你有关的事情吧?他心境平静了几天之后,又开始狂躁起来。且看他会有什么行动,我们拭目以待吧。)祝你心情好!你饶舌的朋友爱薇

  亲爱的朋友:今天我们从伦敦回来了。爱玛无大病,只是小恙。

  我们在伦敦自然谈起了你与克利福德的关系问题,他们仍然坚持不离婚的立场。他们有很多充分的理由,甚至把我也说服了。

  所以今天是两个爱薇?波尔敦给你写信。

  一个爱薇写给你的是:既然出走,就永不回头,尽管前面的道路多的是砍坷、多的是曲折,还是要走下去。囚在笼中的鸟是没有什么幸福可言的,那狭窄的天地会困死你的灵魂。灵魂一死,锦衣玉食也没有用了。你飞出去了,灵魂就自由了,自由的灵魂将藐视一切,它只和博大的宇宙亲近。它飞得是那样飘逸、美丽。在春天它是一朵花,在夏天它是一丝雨,在秋天它是一粒籽,在冬天它是一片雪。它是自然的精灵,在一年四季里,处处留下它的脚踪……

  但另一个爱薇向你说:回来吧,夫人!勒格贝的一草一木都记得你的倩影,它们呼唤你回来。因为你的离去,老橡树也提前十天脱光了叶子,因为思念你而过早地憔悴了。这里毕竟是你生活了多年的地方,你应当留恋它,因为你有不少绚丽的梦留在这里了。舍弃这样舒适的环境,去过颠沛流离的生活,对于你是不适宜的。夫人,回来吧。

  由于你曾在这里住过,花成好花,鸟变俊鸟,连勒格贝的蝴蝶也美丽异常……可是因为你走了,天也灰暗,地也灰暗,连人心也变得灰暗了。要想使勒格贝重现往日的风采,只有你回来。这不是言过其实的瞎说。

  你瞧,我就是这样地矛盾着,忽而这么想,忽而那么想,究竟想让你怎么着,连我自己也没想好。两个爱薇在你的面前打架了,还要麻烦你来做评判。这可真应了那句民谚:想做老师,却偏偏当了学生。我都羞于给你写信了。

  (我再告诉你一件事,那位看林人梅勒斯的妻子白黛?古蒂斯曾到克利福德的府上来过几次。她倒是一个十分精明的女人,据说遭遇也很不幸,值得同情。听说近日已经神经失常,在勒格贝的确再也见不到她的影子了。唉,让我们为天下的不幸女人同声一哭吧。)祝晚安!薇拉?波尔敦10月23日

  第十三章旧梦难寻

  今年的第一场雪下在十月末梢。随着第一片雪花的飘落,阴雨连绵的秋天就结束了,冬天小心翼翼地把它的脚步踏上了苏格兰。美丽的雪花就像一个个小小的粉蝶,愉快地连翩地飞舞着,情急地扑向辽阔的大地。

  肯辛顿庄园在雪的愉快旋舞中朦胧着、沉思着。

  康妮前几天到爱丁堡的一家修道院去看朋友,那个朋友也是因为婚姻的不幸而去做修女的。那个朋友说,虽然在修道院的生活并无幸福可言,但可以使心灵平静。使受伤的灵魂避于远离尘嚣的避难所,虽然是对现实的逃避,但在无路可走的时候,也未尝不是一条人生之路。康妮回来之后,几天来都在思索朋友的话,她的话虽然不无道理,进修道院也的确是一条人生之路;但在康妮看来,那无疑于把自己投入监狱,自己宣判自己为死囚。康妮认为,这条路不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是不能走的。

  在她从爱丁堡回来的那天,波尔敦太太的几封信都寄到了,仆人把它们放在她的案头。她一封一封地从头读起,似乎那刚刚过去不久的难堪日子又回到了面前,看到动情之处,她禁不住心酸落泪。那既熟悉又陌生的勒格贝,在那里淹留了数年的日日月月,怎么能从心头一下子抹掉呢?她读着信,想着往昔的一切,心里翻腾着巨浪,但究竟是一种什么感情,她自己一时也说不清了。

  她读完后,把信放下,偶尔向窗外望去,就看那洁白的雪花在天空翔舞。她感喟一声:“多么迅速的时光啊!”

  她脚步轻轻地走了出去。走在庭院里,她仰起脸来,让那冰冷的小雪花吻她那热辣辣的脸。雪花们热情地争先恐后地亲吻着,然后就化作一滴滴清泪,心甘情愿死在她的脸上。康妮感谢这些小小的精灵,她掉着眼泪说:“有你们来给我做伴儿,我就不会孤独了!”

  她走出庭院,奔向那座孤寂的瘦骨嶙峋的小桥,她要站在桥头,欣赏肯辛顿的第一场雪。

  她很快来到了小河边,登上了桥头。只见雪花纷飞,迷茫一片,大自然曲折有致的线条都在朦胧中消失了,甚至近在咫尺的肯辛顿庄园,也模糊在垂天而降的雪幕里。雪花落在地上,眨眼就化掉了,好像它们一头钻进泥土里,去做一场什么好梦。雪花扑进河水,马上就不见踪影,似乎它们在河底潜游,跟岸上的人们捉迷藏。

  雪天里,人心是易于孤独的。此时康妮觉得在偌大的世界里,好像只剩下她一个人。她真想也化作一朵小小的雪花,或在大地上消失,或溶于河水;这样,那颗难以抚慰的心大概就不会孤独了。

  她正这样遐思默想,就听见不远处有汽车的喇叭声隐隐约约地传来。显然这汽车是奔肯辛顿而来的。

  “莫非是希尔达来了?要不就是蔑克里斯,再不会是别人了……”康妮这样自问自答地想着。

  眨眼间,汽车就到眼前了,而且停在桥头了。还没等康妮仔细看一眼来人是谁,就在汽车里传来了一个惊喜的声音:“康妮,是你?”

  康妮不假思索地喊道:“是波尔敦太太?”

  果然是波尔敦太太。还没等康妮的声音落下,她就从汽车里走下来,几步走到康妮的身边,并伸出双臂,把康妮揽在自己的怀里,热烈地吻着康妮的两颊。她声音哽咽地喃喃着:“康妮,我的康妮……”

  康妮也回吻着她。

  待了一会儿,两个人都平静下来了,康妮问:“就你一个人来的?是来看望朋友,还是充当说客?”

  波尔敦太太向汽车的方向努了努嘴,小声说:“我是陪克利福德先生来的……”

  康妮听了波尔敦太太的话,皱了一下眉头,心想:“他来干什么……”然而,康妮毕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只是稍稍踌躇了一会儿,就拉着波尔敦太太的胳膊,大方地含笑走向汽车。

  她像个老朋友似的,握了一下克利福德的手,爽朗地说:“克利福德先生光临敝庐,将使这里蓬荜生辉了。我代表家父表示欢迎……”克利福德决未想到康妮会用这种友好的态度欢迎自己,竟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才好。过了半天,他才字斟句酌地说:“串亲访友,是我们日常生活题中应有之义;踏雪来访,就更增加了一层诗意。康斯坦丝小姐,麦尔肯先生和他的夫人身体可好?”

  康妮也字斟句酌地说:“感谢克利福德先生冒雪来访,此情真令人铭刻五内。托上帝的福,家父家母都顽健如初。克利福德先生,请先走一步,我与波尔敦太太随后就到……”

  汽车在她们的身旁开了过去。

  康妮与波尔敦太太并肩走着。她们多日不见了,都彼此盯视着对方,看对方发生了什么变化。走下小桥之后,康妮不无埋怨地说:“你在信中左一个朋友右一个夫人地叫着,告诉我那么多事情;可是为什么不把克利福德要来的消息告诉我?你是与她搞攻守同盟,想向我突然袭击,是吧?”

  波尔敦太太说:“看来我是有冤无处诉了。”她停下来,用手接着雪花,然后擦自己的脸,又说:

  “你不知道,他的性情变得越来越喜怒无常,变得越来越乖戾。他这次来的时间,怎么会事先当我说呢?昨天刚吃完早饭,他就突然决定,让马上备车到这里来。要不是我劝阻一下,昨天晚上连夜就要赶到这里了,都不想在中途住一下……”

  康妮说:“我知道他迟早会来的,但没想到来得这样快。来就来了,他能够把我怎么样呢?但无论如何,我也得把思路理一下……”

  波尔敦太太想起爱玛上次回勒格贝时,克利福德所说的话,就说:“我想,他来的目的只不过是做个姿态罢了,好让世人知道,他对你做到了仁至义尽,以后不管出什么样的事情,都由你负责了。”

  康妮苦笑了一下:“这个克利福德,他可算心机用尽了。”

  康妮从波尔敦太太那里摸到了底细,心里就踏实多了,她想,既然这样,到时候我与他虚与委蛇就是。

  等她们到了庄园,麦尔肯先生和他的夫人已把克利福德接到书房里,正大声吩咐仆人给客人倒香槟酒。然后他在克利福德对面坐下,大声说:“欢迎你呀,克利福德先生。最近我又购得几幅俄罗斯十九世纪的油画,虽不敢说是艺术珍品,但也是艺苑的上乘之作,看了之后,真是叫人一饱眼福呀!比如①这幅《意大利小女孩》吧,我知道是一幅赝晶,是一幅模拟之作,但我还是花高价买下了它。你瞧,画家阿列克塞?哈尔拉莫夫的技巧是多么高超。衣服夫和裙裾的质感是多么强,每一个皱褶画得都令人惊叹。最了不起的是那眼神,他画出了灵魂的忧郁,你只要对望一下那双深不可测的大眼睛,你就会感动得掉泪,为真实的艺术和艺术的真实而顶礼膜拜。”

  康妮和波尔敦太太进来的时候,正赶上他侃侃而谈,她们就各自找个地方悄悄地坐下了。

  麦尔肯爵士转过脸去,亲切地对夫人说:“对于这幅油画,你有什么看法呢?不妨在客人面前谈一谈。”

  麦尔肯夫人说:“我知道克利福德先生是个作家,对艺术作品有高超的鉴别力欣赏力。我对艺术的评论只是业余水平。我不怕在客人面前露丑,无妨说一说。画家抓住了这个女孩一瞬间的表情,也就是攫住了她的灵魂之光,这就是至美,这种至美就是小女孩源于灵魂深处的忧郁,有时我们得承认,忧郁在艺术上是至美的。例如忧伤的乐曲,它的舒缓的音符与轻轻擦过的色彩是相通的,应当说包含

  ①《意大利小女孩》:俄国著名油画家哈尔拉莫夫代表作。作于187年,藏于彼得堡国立俄罗斯博物馆。

  着泪水和叹息。人们为什么欣赏忧郁,因为它是美的,是一种阴柔之美。《意大利小女孩》具有了这种美……”

  麦尔肯爵士不放过在座的任何人,他兴致勃勃地说:“该轮到克利福德先生评沦了,你一定会有更高的见解。”

  刚愎自用的克利福德当然不会做什么推让,就指着那幅画说:“虽然艺术门类不同,但它们之间有一种共性相连。写文章是以文字表达思想,唱歌是以旋律抒发情感,而作画就是以色彩表现生活了。评价一幅画是否成功,除了观其内容之外,最重要的一条就是看画家对色彩的感受能力如何了。这幅画之所以说是成功的,就在于它色彩的柔和,尤其是面部色彩的运用。画家用了白色,也用了灰色,又用了紫色,但十分节制,绝不滥用。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善于节制就是艺术。写一篇小说也是这样,应当节制。这正如歌德所说,‘说到究竟,最大的艺术本领在于懂得限制自己的范围,不旁驰博骛’。从这幅画可以看出,这位哈尔拉莫夫是深通此道的。”

  麦尔肯爵士赞叹道:“说得深刻,说得好。我几乎再也不敢在男爵的面前侈谈艺术了。现在轮到波尔敦太太了。”

  波尔敦太太轻轻嗽了两下喉咙,也不谦让,看着那幅画说:“因为我是护士出身,鉴赏艺术也会囿于自己狭窄的小圈子,所说的话在行家听来,可能就像化外之言。我觉得一切艺术都基于爱,有爱才有艺术,没爱就没艺术。我觉得从这个角度来看这幅画,可以说画家是画笔蘸着无限的爱来画这个小女孩的。这种爱比父爱更深沉炽烈,更崇高伟大。这种爱升华了,流露笔端了,就成了不朽的艺术。”所有的人都点头称赞。

  康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又重新坐好,也未等父亲点将,就用非常平静的声调说:“各位的分析从不同的角度阐发了艺术的真谛,可谓鞭辟入里,十分深刻。我认为同情和理解才能产生艺术,诞生艺术的环境应当是温馨和谐的,在剑拔弩张的环境里不会诞生真正的艺术。以此观之,这位哈尔拉莫夫在作这幅画的时候,心境是多么宁静而透明。他的心里如果有一点点污浊,他的画笔就不会这么纯净,他就不会画出这么净美而忧伤的灵魂。因为他既同情她又理解她,才发现了她的性格之美和灵魂之美,所以才用一只画笔在画布上谱出了一曲赞美忧伤之歌。这幅画虽系赝品,因为它发现了一种美,所以也就有了它传世的价值……”

  康妮的声音虽然是温婉的,但话里却带有棘刺。

  敏感的克利福德听出来了,却装作什么也没听出来的样子,同大家一道给康妮鼓掌。

  在这样的场合,克利福德也不好意思提出他的问题了。只好假装满有兴致地和大家一道观画。

  热情好客的麦尔肯爵士为克利福德准备的接风晚宴是丰盛的,并且用了那一套祖传的不常用的银餐具。

  麦尔肯爵士首先举杯祝酒,他站在夫人和客人的中间,以优雅的姿势高举酒怀,用高亢而又充满温情的声调说:“今天这一场初雪,为客人而降。它把山川的灰尘洗净,它使肯辛顿的空气格外清新。我记得克利福德男爵第一次来肯辛顿时,还是个英武的战士,曾像一阵清风,吹开了肯辛顿庄园封闭的大门。今天重访敝庐,我又见男爵那颗仁慈宽厚之心,使我有老友重逢之感。我虽然老了,但友情不会老,理解之心不会老。只要两颗心之间架起桥梁,任何时刻心灵都可相通。克利福德先生和在座的各位女士,让我们为心与心之间的理解干杯吧!”

  除了坐在轮椅上的克利福德之外,大家都站起来,互相碰杯。康妮迟疑了一会儿,终于与克利福德也碰了杯。然后大家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克利福德只好顺着麦尔肯先生的话头说,但最后强调着“理解是互相的”这句话。

  大家就这样彼此心照不宣地谈着话、喝着酒,也把这个晚宴维持到十点多钟。由于大家都有些累,所以麦尔肯爵士秉烛观画的节目自然就免了。

  这场初雪到下午就停了,天空又是一片蔚蓝。等人们分头回到各自的寝室睡觉的时候,一弯新月临窗,把一缕金黄的若有所思的光芒照进每一间屋子里。

  克利福德说什么也睡不着了,他想马上坐着轮椅走出去,顺着当年他与康妮曾经走过的路再走一趟:那架老风车如何了?那繁茂的曾作过婚床的草地呢,是否还如当年般地繁茂?那里曾是他们初尝禁果的伊甸园,他们那时曾自命为当今的亚当和夏娃,尽情地品尝着初恋的甜蜜。但如今怎样了呢?他心急如火地想去看一看。

  他轻声招呼住在与他仅有一墙之隔的波尔敦太太。

  波尔敦太太误解了克利福德的意思,她穿着睡衣的发热的身子靠近了克利福德,轻声说:“这里不比勒格贝庄园,到处都是眼睛,今晚身在异乡,就免了吧……”

  克利福德说:“爱薇,你误解了我的意思。我是想让你陪着我,在庄园的一些地方走一走……”

  波尔敦太太问:“不好明天去走吗?为什么要在深更半夜的时分?”

  克利福德说:“有一个我不愿说出来的秘密……”

  “那么,我只好陪你走一趟了……”波尔敦太太不情愿地说。

  不一会儿,波尔敦太太推着轮椅悄悄地走出来了。多亏有这一勾新月照明,克利福德才依稀可以辨出路径。在克利福德的指点下,波尔敦太太推着他走出寂静的庭院。

  月下的林木、小桥、远村仍模糊一片,不甚分明。夜半的风是有些威力了,吹在他们的脸上,冷嗖嗖的,似乎一直冷到肺腑。波尔敦太太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给克利福德披在肩上,她觉得他在微微地打了一个寒战。

  世界的万物都已入梦,只有不远处那清浅的小河没有睡,好像一个耍贫嘴的孩子,在向大地母亲唠叨着白天遇见的事情。远村有一粒灯火,恐惧地颤抖着,像畏于夜的黑暗,一会儿就自行熄灭了。只有几只夜游寻食的小鼠,惊慌地从轮椅旁窜进野草里,就再也没有任何动静了。只听见轮椅的轮子轻轻摩擦大地的沙沙声,此外再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

  连那月牙也疲倦了,在不经意间不知滑向何处去栖身。

  他们走到老风车的下面,站住了。由于风力很小,老风车已停止了转动,像一个沉思的巨人站在那里,它在思索什么呢?大概也是在思索人世的无常吧?克利福德望着黑暗中的饱经沧桑的老风车,心里翻上翻下地涌动着一股苦水。当年就是在这里,他与康妮两情缱绻,以铺满柔嫩的碧草的大地为婚床,开始了灵魂的结合。这时他才骄傲地感到,从此他是个男人了。所谓男人,他不但要有成功的事业,而且身边也要有被你的魅力征服的女人。如果一生平庸,什么事业也做不成,那么你只是一个徒具外表的男人,顶多算半个男人;如果你身边缺少一个把生命之舟系于你的女人,你只能算是一个不完整的男人,充其量也只能算半个男人。就是在那个充满温馨的夜晚,在那个令人灵魂悸动的时刻,克利福德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当时他的事业如日中天,是令很多女人一见倾心的陆军上尉,如今一个浑身充溢着野气的女人又来到了他的身边,他可以成为一个最令人羡慕最完整的男人了。谁知就在他志得意满的时候,一颗榴弹炮的炮弹使他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废人,令许多女人避之唯恐不远的废人。从此一切宏伟的计划、充满激情的想象都一起轰毁了,只剩下一股砭骨锥心的凄凉时时刻刻袭击着他。

  很明显,维系在他与康妮之间的感情之练已经断了,在康妮的心中剩下唯一的一点感情就是同情。

  等同情渐渐淡漠的时候,夫妻关系只能徒具形式了。

  他们不久就形同路人。克利福德也十分清醒地认识到,没有性爱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女人就像一朵花,没有了雨露的滋润和浇灌,只有在忧伤的企盼中死去。他看见康妮丰腴的脸很快就瘦下一圈儿,甚至那坚挺隆起的乳房和肥大的臀部也开始枯萎了,以很快的速度收缩着。这时,一种油然而生的悲悯在他心中占了上风。他想要像放一只囚禁在笼中的鸟那样放走康妮,让她重新飞回自由的天地,去追求她的新爱。然而他忽然想到他是一位男爵,他是一位不同于一般凡夫俗子的男爵,让妻子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去另觅新欢,这无疑就伤了贵族的面子,而面子是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他看着逐渐萎黄的康妮,左思右想,最后下了决心,就是要把这种徒具其名的、没有爱的夫妻关系维持下去。

  此时聪明的克利福德先生忽略了一个不应当忽略的事实,那就是康妮是一个具有血肉之躯的人,不是浑身长着翎毛的小鸟。他应当懂得,渴求性爱和自由的灵魂是禁锢不住的,就是牢房的铁窗也关不住一颗求爱的心。

  当瘦骨嶙峋的长了一嘴巴红色髭须的守林人在康妮的生活中出现的时候,他的那颗没经文明磨砺的粗糙的心,深深地把康妮吸引住了。再加上那酷似原始的令人销魂蚀魄的性爱,使康妮尝到了久违了的男人的雄强,她的饥渴在极短的做爱过程中得到了补偿。加之他们在野天野里地做爱,似乎在感觉上远离了文明社会,使他们的原始野性得到了充分的释放,在官能的享受上达到了极致。人在这种时候,还顾得了什么长幼尊卑呢?如果用这种观点来解释一些社会现象,诸如乱伦等等,可能会得到一个圆满的解释。这是康妮、梅勒斯的节日,也是他们一切不幸的肇始;更是克利福德先生性格悲剧的开始。

  这一切都是克利福德始料所不及的,但也是必然要发生的。在沉默无言的老风车下,克利福德想起了这一切,仿佛都是在昨日发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难道能怨克利福德吗?难道能怨康妮吗?应当怨那不幸的命运,是命运在冥冥之中做这样安排的。

  他又让波尔敦太太把轮椅推到潭水边,那棵柳树还在,他与康妮曾折下柳枝遮挡私处,作伊甸园中的亚当和夏娃含羞彼此顾盼状。那是天将破晓的时候,不远处的林樾中已传出声声鸟歌,他们居然意犹未尽,但也迫于天光的追来,只好把两个发热的赤裸裸的肉身暂且包裹起来,焦灼地诅咒白天的多事,热切地盼望着黑夜的到来。

  这一切都已经逝去了,逝去了,无可挽回地逝去了……初冬的夜的微寒侵着他的肌肤,使他感到似在冰雪中,浑身不由又打了几个寒颤;同时心也凉透了,有一种往一起紧缩的感觉,如同掉在冰窖中,似乎等待他的只是一种苍白的僵硬的死。只有两行眼泪是热的,顺着冰凉的两颊畅快淋漓地流下来。

  波尔敦太太感到有些冷了,她把头俯在他的耳上,轻轻地说:“这里的气温很底,呆得时间过长对身体不好,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克利福德摇了摇头,只吐出一个字:“不……”

  波尔敦太太又说:“我们往前走动走动,总不能呆在一个地方不动呀!”

  克利福德又摇了摇头,还是只吐出一个字:“不……”

  那么,就只好站在这里了。波尔敦太太对于他的不近人情的固执,虽不能确知是什么原因,但也猜着一二。她想,克利福德来了,一定是在这里追怀旧梦,也是在这里埋葬旧梦,然后把一笔旧债了结。

  他这次来肯辛顿与其说是作一种姿态,毋宁说是来埋葬过去。令人忧烦的过去,不埋葬也会死去;但给人以美好回忆的过去,即使埋葬了,也会复生。

  它就像坟头的青青的野草,可以认为是死者又以另一种形式的复活。但克利福德的被埋葬了的记忆以后还会复活吗?他们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黑暗的天空下,悲悼着一去不复返的过去。

  克利福德一声不响,波尔敦太太也一声不响。他们像一幅雕像,僵立在黎明前的黑暗里。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东方灰白的曙色像一条长长的冻僵而又复活的蛇,在天地相接的地方蠕动了一会儿,天光就渐亮了。远村近树的轮廓已依稀可辨,肯辛顿庄园的挺拔秀丽的小楼的影子,已由模糊而变为清晰了。知更鸟在困倦中慵懒地啼叫了第一声。

  克利福德直到这时才说:“波尔敦太太,我们回去吧!”他们往回走了,但在走的中途,克利福德又几次让波尔敦太太把轮椅停下来,他又回过头去,两眼定定地望着那架风车以及潭水旁边的柳树,它们就像可以给他作见证的证人,曾经向世人证实了那段生活的真实,证实了他记忆的不虚不妄,所以他要以深深真情感谢它们。

  康妮虽然不知道克利福德这一隐秘的行动,但她这一夜其实也未曾合眼。她躺在枕上,望着幽暗的天花板,各种回忆纷至沓来,纠缠在一起,像一团理不清的乱麻。她忽而想起自己无忧无虑的童年,痛惜那充满温情的岁月被小河不知带到什么地方了;她又想起在异国的初恋,那只是一种恶作剧,只是一种羞涩的尝试,定然是要有始无终的;她与克利福德的爱,初恋是真诚的,然而太热烈了,太热烈的开头往往都要有一个不祥的结尾;她与梅勒斯是偷情呢还是爱情?连她自己在一连串的追问下,也有些说不清了……她似乎睡了一会儿,但克利福德的车轮又碾进了她的梦乡,她就像被冷水浇头一样,浑身激灵了一下,全醒过来了。他要做什么呢?他能做什么呢?一个“不离婚”就够了,他还会有什么伎俩呢……我是不想动摇的,也是不能动摇的!想到这里,她又充满信心了。她不想在那锦衣玉食的富贵生活中葬身,让金钱和荣誉筑起一座令人歆羡的坟茔来埋葬自己。她渴望的是自由,那么就让长天和大地永远和自己在一起吧!这么想着,她觉得自己忽然变作一朵含笑的花朵,忽然又变作一片飘逸的流云;她忽而是清风一缕忽而是雨水一滴……她怡然自得地笑了。她望了一眼窗上的曙色,充满信心和爱意地起床了,因为又一个白天含着笑意带着希望来敲门了……

  她知道,吃过早饭之后就要进入正题,无论如何,她得有一点准备呀!果然,当早饭之后,人们又在麦尔肯先生的画室兼书房落坐,气氛就有些紧张了。

  但克利福德绷着脸,却不发一言。

  麦尔肯爵士嚼着一块口香糖,慢慢地嚼着,慢慢地说:“克利福德先生特意安排这次肯辛顿之行,我想不仅仅是为了欣赏一下《意大利小女孩》的,一定是为了你与康妮的事情吧?”

  克利福德不得不开口了:“恐怕是这样吧。麦尔肯爵士,在此我不得不向你宣布一件不怎么光彩的事实,康妮怀孕了!你知道,我由于战争的缘故,下身变成了残疾,是不能使康妮怀孕的。那么我们不仅要问:她怀的是谁的孩子呢?”

  麦尔肯爵士哈哈大笑一阵过后,十分认真地说:“女人怀孕就像天要下雨那么自然,就像田间刮风那么平常,就像日升月落那么合理,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如果女人不怀孕,这个世界还能够存在吗?我来举一个非常切近的例子,如果女人不怀孕,你我也就不会坐在这里高谈阔论了。至于怀的是谁的孩子,那是无关紧要的。康妮只要能怀上孩子,就说明她可以列入伟大母亲的行列而无愧了!她这颗种子从我们做父母的这颗老穗上分离出来,事实证明她不是一粒瘪子,而是一颗成熟的种子。

  她可以产生后代了,我们没有白养她;她要为人类繁衍后代了,我们感到骄傲!至于有人问怀的是谁的孩子,这个问题的本身就是十分愚蠢的!当我们看见累累的果实压弯了果树和棵秆,难道非得要问一声这果树和庄稼是谁种的吗?欣赏果实就够了,不必再提那愚不可及的问题了。”

  克利福德气急败坏地说:“确是高论,确是高论!但在一个道德社会里,每个人总得受道德钓约束吧?康斯坦丝小姐为了满足个人的情欲,完全忘了自己的贵族身份,去跟一个低贱的半开化的守林人卿卿我我,并怀上了他的孩子,这总不能说是光彩和正经吧?”

  没等麦尔肯爵士把话头接过来,麦尔肯夫人就开口了:“一个社会如果没有道德来维系,就像星际之间没有轨道一样,肯定要天下大乱。作为一个女人,无论是谁,都有爱人和被人爱的的权利,如果这种爱被剥夺了,谁剥夺了这种爱谁就是不道德的,这种爱当然包括性爱。至于一个女人爱谁不爱谁,没有一种公式可以遵循,可以遵循的只有感情,感情可以把女人的心领到爱人的身旁,它不会走错路。

  至于那爱人是王公子爵,还是农人牧竖,都不是主要的。爱情又是挑剔的,但它挑剔的是感情,而不是什么地位。所以我们尊重康妮的选择,她的选择是理性的,不是盲目的。”

  麦尔肯爵士补充说:“我曾见到过你所说的低贱的半开化的梅勒斯,那是一个浑身充满精力的自食其力的人,他的身上有许多可爱之处。康妮在他的身边我是放心的……我希望克利福德先生从你方才所说的道德观念出发,尽快与康妮离婚,我觉得只有这样做,才是道德的……”

  克利福德沉默了一会儿,语调坚定地说:“麦尔肯先生,在我所有的计划当中,从来也没有离婚这个计划。康斯坦丝?勒德小姐任何时候都是克利福德?查太莱夫人,她这一生再也不会有别的什么身份了!我今天来,就是为了向诸位说明这一点的。我还希望康斯坦丝这次同我一道回勒格贝,那里是需要这位风流的夫人的。”

  康妮听了这话,十分恼怒,但她还是以平静的声调说:“克利福德先生,你这是白日做梦。你看到射出的箭了吗?既然离弦了,它就不会回头了!因为你已经说过,不会与我离婚,这次你来,只不过又是重复一遍而已。你想在我未来的路上放上这样一道绳索,让我刚迈步即跌倒。但你没有想到,跌倒了是会爬起来的,爬起来之后他就有了经验,再迈步他就要绕过这道绳索……是的,我怀了孩子,我不认为这是耻辱,恰恰证明我的追求我的爱不是虚妄的,它有了结果。不管今后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都会把他生出来,并把他抚养成人。让我这本不该做母亲的人尝一尝做母亲的滋味,并向世人骄傲地宣布一声:康妮是母亲了,康妮是母亲了!然后就是死了,我也可以瞑目了,因为我没有白白地在世界上走一趟……”

  康妮说到这里,再也抑制不住了,两行热泪顺着发烫的两颊流下来。她的继母眼睛也潮湿了,她站起身来,走近康妮,为她拭泪。她小声地安慰康妮:“不要太伤感,康妮。一切都会好的,上帝不会抛弃我们,他是慈悲的……”

  麦尔肯听到女儿的话,心里也觉得不好受,他说:“康妮,你哭什么?这般柔弱,不像麦尔肯的女儿。作为你的父亲,我为你所说的话感动了。你要大胆地去做母亲,但要做一个坚强的母亲,不要做一个哭哭啼啼的母亲。眼泪会使自己的决心软化。

  当一个人只有一腔泪水的时候,就什么希望也看不见了。我的女儿,你要坚强呀!”然而,他也掏出手绢拭泪了。

  好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

  波尔敦太太怕克利福德看见她那张热泪纵横的脸,就把头别到沙发后面去。

  过了一会儿,康妮终于忍住了哽咽,她轻轻地吻了一下父亲和继母,小声对他们说:“是没出息的康妮给年老的父母添麻烦了,让你们在应当平静的晚年,为我操心劳神,痛苦流泪。但请父亲放心,我不会像一只没舵的船,随便乱闯。我会在痛苦的沉思之后,升起自己的风帆,顺风也好,逆风也罢,我都会走出自己的一条路的!”

  麦尔肯爵士听了康妮的这番话,更动了感情,他轻抚康妮的头发,慢慢地说:“不管你的年龄多大了,在我的面前都是孩子。只要上帝不让我去报到,活一天我都要保护你一天。康妮,有亲人在你的身边,你就永远在亲人的心里,你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孤单和无援的!”

  康妮扑到爸爸的胸前,哽咽地叫了一声“爸爸”

  谈话到这个时候,已难以继续了。克利福德咳嗽了两声,打破了难堪的沉默,语调坚定地说:“我这次来肯辛顿,就是想把下面的想法告诉大家,在我这里,是不可更改的。一、克利福德从家族和个人的名誉出发,决不与康斯坦丝?勒德小姐离婚,他们之间的婚姻关系是永远的和不可动摇的,将受到庄严的法律的保护;二、康斯坦丝?勒德小姐的怀孕系婚外怀孕,生后也为私生子,与克利福德?查太莱男爵没有任何关系,当然也没有所谓的继承关系;三、克利福德男爵出于人道主义精神,可以等待康斯坦丝小姐的悔悟,勒格贝庄园的大门永远为她而开;但她必须向上帝忏悔。这就是我要通报在座各位的。

  谁破坏和损害了克利福德?查太莱家族的名誉,无一例外地都要受到严厉地惩罚,当然,康斯坦丝小姐也不会例外……”

  说到这里,他得意地笑了笑,转身对波尔敦太太说:“我们到肯辛顿的议程都圆满地完成了,现在似乎可以走了!”

  麦尔肯爵士说:“亲聆了男爵的教诲,有顿开茅塞之感。但麦某愚钝如痴,对男爵的三点指教还得用心理解。既然客人要走了,麦某不便再留。只是希望男爵以后还有什么指教,亲临敝庐也好,书信通告也好,我都将洗耳恭听……”

  当汽车启动的时候,麦尔肯爵士和他的夫人还是站在别墅门口为他们送行。

  第十四章裂痕

  在这期间,康妮和梅勒斯多次通信,这些信是窥视他们心灵的绝好材料,我们把几封主要的书信抄录在下面。

  亲爱的梅勒斯:我回到肯辛顿庄园之后,虽然日夜生活在亲人之间,但心境仍然是孤独的。每当夜晚来临的时候,我就望着映在玻璃窗左上角的那颗孤独的小星,喟然长叹,它由于孤独而清冷,恰如我此时的心境。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当陷在喧嚣的红尘中的时候,就觉得非常烦躁;当在远离尘世的一角孤身独处的时候,又觉得清寂孤独。

  我是在这种心境中接到你的信的。我望着信封上那桀骜不驯、长枪大戟般的字迹,知道是你写来的,我无人抚慰的心得到多大的慰安啊!有什么能比得上让亲人惦记更幸福的事呢!当时我抚摸着你的书信,就像抚摸着你温热的肌肤,心里涌起一股温馨,甚至感动得下泪了。我打开信读下去,不知为什么渐渐感到有些不对头(也许是我有些多心了吧)。首先我感到信中渗透出一种砭人肌骨的冷。我一字一字、一句一句读下去,就觉得好像从温热的夏季走到了肃杀的秋天。

  我不能同意你“孩子妨碍爱情”的观点。在未阐述我的观点之前,我首先要问你,究竟什么是爱情?难道爱情只是做爱吗?虱子也会做爱,青蛙也会做爱,猪狗也会做爱,难道做爱就是爱情吗?娼妓要与许多男人做爱,但那大半是为了窘迫的生活,而不是为了什么爱情。只有灵肉相触、生死相依而导致的做爱,那才是爱情;也只有灵肉相融、生死相依导致的爱情,才能达到做爱的必然。孩子,就是这种生死不渝的爱情的结晶,他只能成为爱情的纽带,使爱情更为铭心刻骨,他怎么会防碍爱情呢?我认为凡是真心的爱,都要对子女负责的。你不见那檐间的燕子,在小雏出壳的时候,公燕子和母燕子都在尽心尽力地哺育子女。它们双双飞进飞出,在蓝天上剪出优美的诗行,用此来赞美爱情。它们因为有了子女,往往爱情更笃,所以才在休息的时候落在电线上,用呢喃动听的燕语赞美对方,歌颂对方。它们因为有了自己的孩子而兴奋得飞来飞去,用那一身眩目的钢蓝炫耀爱情的美丽和美满。

  当然也有那不负责的父母,它们在痛快之后就丢弃了责任。比如苍蝇把卵产在污秽之处以后,又去追求新欢,让它们的子女在见不得人的地方完成痛苦地蜕变……

  这样的例子或许是不伦不类的,然而却能说明一定的问题。我认为,只要爱了,就得为爱的后果负责。丢弃责任,也就丢弃了爱情。

  你说是吗?关于办农场,我是充满信心的。前些日子我与父亲到爱丁堡等地去游览,在丘陵地带遇见一对夫妻,他们就在那里办了一个小型农场。在那块宁静的蓝天下,他们的农场像一朵葵花,虽然无人欣赏,却以自己丰稔的收成,向世人展示了劳动的价值。他们的生活是简朴的,甚至是艰辛的,可是由于他们在泥土中扎根了,就使他们像一棵树,每个日子都如一枚绿叶,充满了生命的绿色,洋溢着生机。他们的孩子可以放牧了,在大自然的天籁中培育着他们自由的天性,在劳动的韵律中使他们将来成为善良而朴实的人。他们在静心地读自然之书,使他们从小就认识了日月星辰、风雨雷电,让他们敬畏上帝。而一只昆虫也会给予他们许多启迪,让他们认识到任何一种生命都是一种必然的存在,都要给它们以生活的空间,让孩子从小就有一种仁爱之心(在这一点上,我与你的意见不谋而合,我也是主张读自然之书的)。

  你如果能看到莫里斯夫妇的农家生活,看到那种熙熙而乐的家庭气氛,你一定会羡慕不已、心驰神往的。那才是真正的生活,而不是虚假的生活。

  让我们在不久的将来也开创这样一种生活吧!至于钱的问题,我没有你那么清高,谁想在人生之旅上拉我一把,我都愿意把手伸给他。然后在共同走出困境之后,再去以十倍的真诚去报答。人不能拒绝别人的帮助,如果你拒绝了,就等于你将来拒绝帮助别人。

  你在信中说,要读社会这本书,这话说得何其好啊!是的,社会才是一本卷帙浩繁、内容丰富、亦悲亦喜、亦怨亦怒的大型百科全书。我从识字那天起到现在,已读了二十多年,可是充其量也不过读了一点目录,还没有深入到它的殿堂之中。如果人生能有百年,或许才能真正地读上一两页吧?但能否读懂,那就很难说了。

  你长着一双犀利的眼睛和一颗不平的心,观察社会(或如你所说读社会这本书),需要具有这样的眼睛和这样的心。你一定把这本大书读透了,所以你才以冷漠和嘲讽的眼光来看世人,看出了世界之恶人心之恶。

  反转来,你又以恶对恶,表示你坚强的其实是微弱的反抗。这大概就是你不肯同流合污而又玩世不恭的原因吧?你自认为读懂了这本书,其实你并没有真正读懂。这本书是深奥的难懂的悖理的欺人的,谁越是读得深,也就陷得深,最后竟至灭顶,演一出既不动人也不惊人的司空见惯的悲剧。你我非达官显宦,又何必涉世过深呢?我的意见是走马看花、浅尝辄止吧!这样就会减少些凄凄惶惶,而多一些达观和乐趣。

  但我并非让你不听不看,遇事三缄其口。不是的。我是说一切要适度,只有适度才有平衡,以平和的态度来观察并不平和的世界,你就会理智多了。总是恨恨不平,于事无补。面壁思过有时比直面人生更有意义。当然,面壁不等于向隅而泣,如果面壁使你流泪不止,那么你还是转过脸来面对红尘吧!你看,我也走进了语言的死胡同里,有些说不明白了;说不明白时硬说,就免不了要堕入夹缠不清的尴尬。

  还是读圣贤之书吧!那是人类智慧的结晶,哪一本不是心血凝成的?每一本书都是一个敞开的世界,在那里我们可以结识许多新朋友,他们当中有白发长髯的智者,有长着翅膀的精灵,有抱琴流浪的行吟诗人,有马踏烽烟的英雄好汉……有时只要读智者的一句话,就像有一把神奇的钥匙,可以打开你封闭的心灵,让幽暗的世界吹进一股醒人的清风;行吟诗人可以把你引进遥远的古代,让你到那尘封的古老时间里去游历,去接触那永远逝去的日子和生活……可以说,我们世俗的灵魂通过读书可以洗涤一新,这就像蛇的蜕皮,旧皮蜕去了,才有新装的美丽。

  梅勒斯,你不能拒绝读书,拒绝了,你的灵魂就会僵死在旧壳里,永不得超升了!(一笑)康妮于肯辛顿庄园康妮,你好!虽然现在农活不多,但我要为房东的女儿补习功课,所以所剩的时间就有限了。用这有限的时间来回答你的质疑,只能是片面的、肤浅的。

  我是一个下等人,并不懂得什么理论,遇事只是跟着感觉走。对于有些人谈得玄而又玄的爱情,我的看法是随缘而已。男女两人相遇了,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通过做爱满足了彼此的需要,然后各奔东西,又去忙别的事情,如此而已。什么爱得铭心刻骨呀,什么爱得死去活来呀,那只是劝世者的杜撰和无聊文人的编造,我们怎么能用这种东西作为自己的行为规范呢?所以我认为所谓爱情就是彼此官能的需要,需要时即有爱,不需要时即无爱。

  比如一对相爱甚笃的夫妇,命运把他们彼此隔离开,一个在天涯,一个在海角,他们之间还会有爱吗?隔离时间短一点,也许彼此还能有一点感情维系着;如果时间长了,一隔就是五年或者十年,他们的感情还会执著于一方吗?我认为,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两颗距离相近的心,就是陌生的也容易彼此呼应;两颗相距遥远的心,即使是相爱的,也会彼此淡忘。这,就是存在的事实,难道不是这样吗?我仍然坚持着爱是自私的不容别人分享的这个观点。因为爱而生了孩子,这是爱情的不幸。因为女人一有了孩子,她的爱就不完整了,就被分割了,在纯净之中就掺入了杂质。一个倾心于爱的男人是容不得他的爱掺入一星半点杂质的。我所奉行的爱只是两个人之间的爱,是容不得另一个生命介入其间的。

  这就是我永远不能改变的观点。对也好,不对也好,我都将始终坚持着。

  你在信中所举的燕子的例子,既现成又恰当。可惜你只看到了问题的一个方面,而忽略了另一个方面。当燕子夫妇把燕雏喂大了,它们也在一年一年的秋风中老去,直到羽落毛脱的时候,还有哪一个儿女能为它觅食呢?它只能在饥寒交迫中孤独地死去。而它的儿女们又忙着交配了,在欢乐的燕语中谁还能记起当年为它们筑巢捉虫的老燕子呢?遗忘为它筑起了坟墓,或者说它被葬在了遗忘中。

  人生何尝不是如此呢?康妮,与你相比,我只是一个粗通文字的人,谈不了深奥的道理,即使勉强谈几句,也多是词不达意。请你原谅我的粗浅吧!现在,我向你报告我一天的起居和工作。

  我每天早晨六点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喂牛。给牛添完草料后,我就伫立在院中,看黎明是怎样来临的。本来是融为一体的天地,忽然裂开了一条细细的缝隙,那是一条隐隐约约的颤动着的灰白色的线,然后加粗加长,在一瞬间,灰白不见了,突然涌出了红色,像天体受伤了,流出的鲜血。然后这红色不断地扩大、稀薄,渐渐融入了蛋青色。于是,远村近树就依稀可辨了,等姗姗来迟的太阳君临大地的时候,世界就揭去了神秘的面纱,一切都变得一目了然了。

  几乎每一个夜晚生出一个白天,都要经过这样痛苦的过程。

  早饭后,我就把牛赶到特伦特河边的草地上去放牧。牛们是老实而又忠厚的,它们在草场上悠闲散步,我就坐在河岸上凝视着河水沉思。深秋的河水纯净得一眼能看见河底,身子有些滞重的鱼躲在水草中一动不动,好像也如我一样学会了沉思。我向水草投下一粒石子,鱼们就惊恐地奔窜了,去寻找新的栖身之地。

  我们也如这些鱼一样,一旦有人在我们的藏身之所投下一粒石头,我们也只好再去另寻新的居所。

  在这方面人和鱼是没有什么不同的。鱼也可悲,人也可怜。

  晚上,我又养成一种观赏落日的习惯。

  当太阳向西天沉落的时候,它变得大了红了,却迟迟不肯沉落,它留恋蓝天碧水、清风白云,不忍离开这充满痛苦的人间。但是灵床已为它准备好了,就放在地平线那里,所以它不得不死。它不情愿地躺在灵床上,用一腔碧血染红了西天的天幕。但它的精魂不死,又在黑暗的墓中酝酿明天的新生。

  我看得呆了。我想到我的平凡的死,迟早要来临的,但我还会有一次平凡的生吗?不会了,不会了。

  康妮,想到这里,我铁硬的心软如河泥,我把泪水洒在河水中。此时我感到十分孤独,只有自己的影子沉默不语地跟着我。

  我把牛赶进牛栏里,黑暗的夜就把它的脚插在每个角落里,拉起巨大的黑幕把不幸的人间暂且遮起。于是世界又黑白不分了,让痛苦不幸的人们暂时忘记自己的痛苦和不幸,偷生人间。

  我又将在那间茅屋中苟活下去。

  日复一日,我就是这样重复着自己的生活。这时我渴望做梦,让虚妄的幻影来安慰一下这颗疲惫的心。但痛苦的人往往无梦,即使有梦,也常常是为更大的痛苦所填满,梦醒时,只能使心灵更加疲惫。

  这时只有薇拉像一道清风一样能驱散我心中的阴霾。我把这个事实告诉你,就是不想向你长期隐瞒。我们曾有过肌肤之亲,这种亲昵是基于爱,但更多的是为了疗救饥渴的心。康妮,你能原谅我的“胆大妄为”

  吗?如果你能原谅我,我要永远感谢你的宽容;如果你不能够原谅我,就让万能的上帝来惩罚我吧!一个被上帝丢弃的人,在一个角落里苟且偷生,能有什么乐趣呢?只有男女之亲才是惟一的乐趣。我心虚地为自己辩护着,又心诚地为自己忏悔着。我整天在矛盾中生活,大概只有这矛盾才使我的生命有了一点活力,否则灵魂恐怕早已死去了,就不会有今天的饶舌了。你看,我的生活实践就是这样为我的“理论”作了注脚。

  我在这封信里,诚实地把这颗心剖给你看,就是想让你理解它同情它,不要鄙弃它抛弃它。当然,这种理解和同情,是一种极大的宽容,也是一种痛苦的抉择。因为在此信开始的时候,我已自相矛盾地说到,两人之爱是不容第三者插入的。

  然而薇拉给我的爱,我又不能不回报。

  究竟怎么办才好呢?康妮,你给我一个回答吧!每每在我气壮如牛的时候,恰恰是我内心徘徊无主的时候。我色厉内荏的毛病,难道你还不知道吗?今天,我是把我内心的一切隐秘向你和盘托出了,你要像一个法官一样对它做出裁判吧,我等待着你的公正判决。

  祝你今夜有个好梦!梅勒斯于吉兰治农场

  亲爱的梅勒斯:不管怎么说,我得感谢你的真诚。在当今时代,这种真诚也十分难得了。

  我要声明一点,我不能也不想做你的什么法官。因为自己的心灵只能让自己的心灵审判,这样才能做出正确的裁决。看来这场“官司”不太好办了,因为法官已正式宣布缺席了,那么只有被告审判被告,这真是一场奇妙的“官司”。

  男人总要求女人对其不轨的行为宽容,而对女人的一点点差池却决不宽容,这难道是男人的共性吗?当年克利福德一身破碎地从前线回来了,他首先想到的不是他的妻子今后如何生活,而是查太莱男爵的面子。他虽然已非完整意义上的男人,只是一个徒具其表的男人,但他仍然要有妻子给他支撑面子。至于妻子有什么痛苦他是不管的,他让妻子对他的残废“宽容”。我也确实“宽容”了他,像一茎青枝一片绿叶,衬托着他这朵“花”,使他更像一个完整的男爵。但是,谁知道一个年轻女人的心呢?这颗心在“宽容”的时候已经破碎了,伤痕累累,流血不止。但是在高朋满座的时候,我还得强颜欢笑,做出一副非常幸福的无忧无虑的姿态。那难忍的眼泪只能在宾客散尽的时候才能落下来。我就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只能躲在一个无人的角落里舔着自己流血的伤口。否则你就对男爵不宽容了。但是反过来,他何曾一时宽容过我呢?他考虑过康斯坦丝是一个有血肉之躯的人吗?他考虑过年轻的女人需要性爱吗?他考虑过扼杀一个人的灵魂是一种罪恶吗?因为他认为无须考虑这些,所以就从来未曾考虑这些。在长夜无眠的时候,那种青春的躁动几乎把我焚毁,我知道,只有异性的抚爱才能安慰被焚的灵魂。但是在男爵的庄园里,就像鸟儿在鸟笼里,四周都是禁锢心灵的栏杆,你面前能有一条什么样的路通向另一个心灵呢?这时候,燃烧起来的热望只有用凄凉的泪水来浇灭了。那时,做着冠冕堂皇的男爵夫人的康斯坦丝都不如勒格贝庄园的一只小鸟,因为它还可以自由地享受爱的欢乐,而在康斯坦丝却不能!我宽容了克利福德?查太莱男爵,但男爵何曾宽容过可怜的康妮呢?以后在那幽静的园林中我遇见了你,你雄强的男人的气魄征服了我,是你又把可怜的康妮还原成女人了,使我感到做一个女人是多么好!所以我才屡屡跨越横在你我面前那条鸿沟,去情愿地义无反顾地做你的情人。我不怕名声受辱,我不怕世俗指责,我不怕冒天下之大不韪,不就是为了爱吗?因为爱像春雨,使小草返青了,使野花开放了,使蛰虫复活了。我把我与你的相遇视为我人生的一次转折、一次庆典。那时我活得多么劲头十足、生机勃勃呀!我甚至认为是你的爱使我重新获得了第二次生命。

  当我们不得不暂时分手的时候,我把我的灵魂分出一半给你,让它永远围绕在你的身边保护你。假如再把另一半灵魂给你我仍然不死,我就会把整个灵魂都给你的!这都是基于爱,基于你给我的爱,也基于我对你的爱。

  我们分别后的第一个夜晚,那是我有生以来最痛苦的夜晚,像有谁把我的心摘去了,是那样地喀徨无主、空虚无聊。这时我才明白,是你把我的心偷去了,我是多么喜欢你这个窃贼呀!假若你喜欢我的五脏六腑,你就来偷吧,偷得越多越好,然后连这个躯壳也偷去,这样一个完整的有灵魂的我又可以在你的身边了!然而,你这个高明的强盗,知道偷去一个女人的一颗心就足够了,此外还需要什么呢?在肯辛顿庄园里,从此只剩下一个无心的康妮了。

  然而有谁知道,你现在已经把这颗窃去的心丢在了特伦特河畔的荒野里,如弃尘土,如弃敝屣。你喜新厌旧了,你又大胆地去窃取另一颗心。当你把为你而激跳的鲜活的心丢弃的时候,你想没想到它会痛苦地流血,它会悲伤地枯萎,它会恨恨地死去?然而,你却让我理解让我宽容!让不被宽容的康妮去宽恕每一个男人,梅勒斯,这太不公啊,这太不公。上帝决不会让我如此的……

  我流着眼泪向你说如下的话,你可以听,也可以不听。但无论你听还是不听,我都要一吐为快。

  我首先要说的是,康妮或许有罪,但康妮怀的孩子无罪。他从初具人形的时候,就应当得到爱,让他在爱中完成自己的成长,而不应该谴责他妨碍了什么。应当让他在真诚的祝福声中,完成细胞的裂变,长出一颗真诚的心(因为现在真诚的心确实太少了)。

  我要光明正大地把他生出来,让他同别的孩子一样,享受阳光的抚爱,感受人间的温暖,在母爱中长大成人。可能他一落草,就被轻蔑地称为“私生子”,从此这一耻辱的印记将会永远印在他的身上,但我要用母爱洗刷加在他身上的所有耻辱,用微弱的力量保护他,培养他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人!梅勒斯,你不用害怕他会连累你。我的肩膀虽然柔弱稚嫩,但我可以承受加给我的所有耻辱,也能挑起生活的艰辛。一颗被委弃于地的心,它还能祈求什么呢?我清楚地知道,我今后的命运都系于这个小小的生命上,为了他,我即使走到穷途末路上,也丝毫不会后悔。他现在虽未出世,但在一分钟内给予我的幸福,就够我享用终生了,因为是他让我做了光荣而伟大的母亲。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够成为母亲的,而康妮却能够成为母亲,这一点就足以使我感到骄傲。

  你可以从做父亲的角色中退出去,我含泪答应你的要求。但是你想没想到,你能退出第一次,也可以退出第二次,但能够退出第三次吗?受伤的感情本应当像冰下的潜流一样,禁锢或深藏在内心,不应当在不适当的时候没有节制地喷涌。我终究是一个脆弱的不成熟的女人,在不恰当的时候说了这些不恰当的话。

  我也请求你给我一次宽容吧!下面,我也说一说肯辛顿庄园的日升日落吧(因为做什么我都喜欢对等的)。我也曾伫立在小河的桥头,在黑暗中看太阳的初升。在黎明即将来临的时候,我突然感到整个宇宙像怀孕的母腹般跳动,一会儿黎明的微光已在地平线那儿铺好了产床,继而喷薄的红光好像产蓐的母亲的鲜血,把大片天空染得血红。然后,太阳一点一点地露出它的面目,宇宙在一阵溅血的阵痛中分娩出一轮太阳。这个红脸的健康的新生儿,用它惊奇的眼睛俯视大地,给人间带来了生机和温暖。

  (我每当看到日升的景象,都不由地联想到女人产蓐时的情景,这种不伦不类的比喻,可能亵渎了神灵般的太阳。但不知怎的,我总觉得一个母亲就如无所不包的宇宙,她繁衍了人类、繁衍了一切。可喜的是我也即将做一回这样的宇宙了。所以我的感觉与你的感觉是不同的。)至于日落,肯辛顿的落日情景与你在特伦特河畔所见的落日情景也有所不同。我所见到的仍然是年轻的落日,只是它要休息了,躺在眠床上,然后挂起晚霞的红帐,安详入梦。那不是死,而是劳累后的一次休息。

  (虽然太阳只有一个,但我总认为睡去的太阳还没有醒过来,多孕的宇宙就又匆忙地生出一个太阳,所以每个白天都是新鲜的,今天与昨天不同,明天又与今天不同。

  我甚至猜想,人的感情趋新多变,也是受了这大自然的影响吧。)你看,我们所见到的相同的东西,所引起的联想和思索竟是这样地不同。这是什么原因呢?我想这主要的是因为我们的思想不同吧?是的,你得承认,我们之间已出现了裂痕。究竟是怎么引起的,我们还是不要探讨它的原因了吧!因为我们的心中都有数,彼此心照不宣可能更好一些。你说呢?不管怎样,在我临产的时候,我还是希望你能够在我身边的。因为我有些害怕,那毕竟是一个生命的降临啊!而且一个康妮要在一次阵痛当中变成了两个,那是怎样令人吃惊的奇迹呀!我希望在一次巨大的痛苦变成巨大幸福的时刻,应当由你来分享这来之不易的幸福!我希望你暂时告别薇拉一下,最好在一月份的时候来到肯辛顿,陪我一个月至两个月时间,给我一点鼓励和力量,让我把孩子顺利地生下来。然后由你自己决定去留,我决不会勉强你。我的这个要求并不过分,你会答应我吗?希望早日回信!康妮于肯辛顿康妮:我最近遇着了一些麻烦事,所以迟迟没给你回信,请你原谅。

  首先是母亲病了,而且病得很重,我不得不请假回达娃斯哈村。一看见那两间简陋的房子,我的心就疼得像刀绞一般,感到我对不起母亲和孩子。

  房子已经相当破旧了,一遇雨天房盖就漏雨,床上有时也被雨水淋湿,母亲一到下雨的时候就发愁,发愁没有栖身的地方。屋里的墙壁被烟熏得黢黑,甚至连一点白的地方也找不到了。几件餐具缺边儿少沿儿,就放在一张破桌子上,因为没有橱柜。吃的东西就更差了,等我回去的那天,母亲说,已有三天没吃着面包了,只喝了一点胡萝卜马铃薯汤。小孩靠在她奶奶的病床上,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多亏我及时赶回去了,否则他们祖孙就要在贫病之中死去。

  我在吉兰治农场挣的有限的几个钱,为母亲治病已经花光了。我在离家之前,只好把母亲和孩子送到一个亲戚家,让他们在这极度危困的时候帮帮忙。

  我把她们安排好了,就这样一文不名地回到了吉兰治农场。因为我的工期未满,就得继续干下去,再说我也需要钱啊!没有钱就没法赡养老母、无法抚养孩子;没有钱我们也办不成农场;没有钱在这个世界上寸步难行。

  再一个困扰我的就是白黛?古蒂斯,自从她的精神有些失常之后,经常来农场找我的麻烦。她忽而大哭忽而大笑,有时纠缠一天也不肯罢休。最让人难堪的是,她有一次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脱得一丝不挂,拉住我让我跟她做爱。对这样半疯癫的人如何处置呢?我真是没有一点办法。

  我不知何时得罪了上帝,他既不让我死,也不让我活,把我置于欲生不能、欲死不得的尴尬境地。我把这些苦水倒出来,心里好像稍稍地宽松了一些。我不想得到谁的同情,因为我认为怜悯和同情都是强者对弱者的施舍,里面包含着鄙视轻蔑的成分。所以我宁可在贫穷的苦海里挣扎,以致灭顶淹死,也不需要站在干岸上的富人扔下的救生圈。虽然我穷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但这把骨头却不是媚骨,而是一把硬骨和傲骨。只有如此,我觉得才可以活得像个人样。

  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就要努力工作下去。这好比一头耕地的牛,虽然瘦骨支离,仍然要顽强地拉着犁,低着头,向前走,翻出一片肥沃的土壤,让自己的理想长出草来、开出花来。

  我是一个从来不认输的人。在埃及服役的时候,有一次为了执行任务要穿越一片大沙漠。北非的沙漠浩瀚无边,一走进去,就南北莫辨,而且热得像个蒸笼。我和伙伴们热汗满身,就像水洗了一样,一会儿就口渴得不行。我们就拼命地喝水,还没有走出一半里程,就把带的水喝干了。这时突然发现远方出现一个上接天下拄地的巨大黄色柱子,飞快地旋转而来,离多远就能听见勘人的吼声,这就是听了叫人胆寒的沙漠风。我急忙叫伙伴们快快趴下,话还没说完,旋转的带着巨雷般响声的沙漠风就到了跟前,并且把我们刮进那巨大的旋转的柱子里。我们就像一尾尾被卷入漩涡中的鱼,被气浪上上下下地颠簸着。就这样随着狂风刮着,不知被带出多远,等我们被不客气地摔在地上的时候,都已经奄奄一息了。所幸是伙伴们都活着,虽然受了一番惊吓,头脑尚都清醒。

  我们一合计,都认为得赶快往前赶路,如果再遇着什么意外,恐怕连性命也难保了。但是我们的行囊都被风刮丢了,自然装在行囊中的指北针也不见了。这怎么办呢?大家的一致的意见是不能坐以待毙,只有往前走,才有生路。我们就凭着经验辨别方向,艰难地向前走去。最难捱的不是累而是渴,我们都觉得自己像风干了的木头,如果此时划一根火柴,肯定能够点着。白天尽管酷热难当,似乎还要好过一些。一到夜晚气温下降很快,在半夜的时候,凉可砭骨,好像掉在了冰窖里。我们这时已不知东西南北,就像被扣在一个黑糊糊的半圆型的东西里。我们企图以星斗的方位来辨明方向,但是却不见一颗星斗。我们不敢歇息,只能向前跋涉,因为晚上所有的风都销声匿迹了,是可能走出沙漠的最好机会。然而有的伙伴渴得晕倒了,拉也拉不起来。没有办法,我只好用牙齿咬破自己的几个手指,用鲜血去滋润伙伴的喉咙。但仍然无济于事,他还是在难挨的饥渴中死去了。我们只好用黄沙掩埋了他的尸体,向黑沉沉大漠上空鸣了三枪,然后低头默哀,互相拉着手再向前走去。当黎明的青色开始涂抹大漠的时候,我们五个之中已有三个被埋葬在黄沙之中了。最后剩下了我们两个,已经把全身的力气耗干了,但心中的一个信念,“要走出沙漠去”,像一盏黑夜的火把始终亮在我们的眼前,我们的双腿就机械地追随着这个信念,永远地向前走着。

  当我们看见了一片绿荫在前面出现了的时候,我们已经干枯的眼眶终于渗出一两滴泪,没等流到嘴边,就被火热的双颊烤干了。我们昏倒在沙漠和绿洲的边界上。战友们发现了我们两个,用生命之水把我们救过来了,并被称之为英雄。

  那时假如我认输了,我与我的伙伴还能走出沙漠吗?显然是不可能的。

  从那时起,我就从来不向命运低头,只是在人生的旅途上不停地走下去。遇见了河流,没有桥,就自制舟楫渡过去;遇见了沟壕,就搭一块木板走过去……只要往前走,就没有能够阻拦你的任何东西。

  如果你认输了,命运之神就能怜悯你、给你指出一条现成的平坦之路吗?凭我的经历和经验来看,那是不可能的!正因为我不认输,所以死神对我都没有办法,在几次应当死的时候都大难不死,虽然瘦骨嶙峋,却活得生机勃勃!现在我似乎又走进了一片沙漠之中,那贫困的家,病弱的母亲和枯瘦的女儿,就像沙漠中的龙卷风,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会把我刮到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空中,让我处在艰难的境地中,然后不知在什么地方把我摔下来,让你死不能死、活不能活。但是只要摔不死,我就要爬起来,再继续向前走!我仍然不改初衷,就是在钱攒够的时候,我们去办一个自己的农场。虽然我挣的钱要补贴家用,但我还是有信心把办一个小型农场的钱挣够。如果上帝能够垂怜于我们,干上二年时间,我们的手头就有余钱了,就可以疗饥救馁,让母亲和女儿也过上温饱的日子了。

  我是一个搞养殖的好手。我们可以在房前宅后挖一个不大不小的鱼塘,这样做一可以养鱼,改善平时的生活;二可以改善环境,美化日常的生活。当我们农耕归来之时,可以在鱼塘中濯足,洗去一天的疲劳。然后观赏鱼儿跃水,让我们一颗疲惫的心随着鱼跃而欢腾起来,然后在潋滟的波光中入梦。有水滋润的梦是清凉而甜蜜的,在水边做的梦是美妙而吉祥的。我们还要养一些长毛兔,它们的毛是纺织的好原料,一只兔子可以出不少钱;再加上它们有极强的繁殖力,一年之中,一对夫妇就可以繁殖许多小兔,就等于把一个神奇的英镑放在魔盒里,它就可以一生二,二生三……无限度地生下去。我的想法或许过于天真和理想化了,但惟其如此,才能安慰一颗充满热望的心啊!因为人生有时是要靠梦来安慰的。虽然梦是短促的,生命是漫长的,但在苦难之中有一瞬是甜美的,也足以抚慰平生了。况且我是一个要把任何美梦都想变成现实的人,这一切的天真,都将化为活生生的现实。

  你看,我又写了这么多文不对题的话,似乎对你的信未予置理,但有心人一看,就知道我已作了回答,因为对自己心境的剖白就是对别人的最好的回答,虽然这种回答不是最直接的。

  康妮,我的心永远为你跳动!梅勒斯于吉兰治农场亲爱的梅勒斯:我对于你家庭的不幸深表同情,先汇寄一点钱,以解燃眉之急。

  我的行动越来越不便了,连伏案写字都有些困难。继母不断催促让我到爱丁堡去做胎位检查,去了两次之后,我就谢绝了继母的好意,再也不愿意去了。我不是一个任性的人,不听别人的劝导;我总认为一个女人生孩子,是一种自然现象,就像刮风下雨那样平常,是不会出现什么问题的,总检查什么呢?我只是感到孤独。多亏继母是一个贤惠的善于体贴人的人,她怕我孤独,每天上午都要拉着我的手(像对待一个小孩子那样,怕跌倒),到户外去活动。我们沿着庄园的小径迎着凉风走着,谈一些与世事无关的话。然后站在河桥上向远方瞩望,或看一缕流云的飘逝,或看一只倦鸟的归还,这时我们都不说话,各自想着心事。

  每当这时,我都要把自己也想像成一只归巢的鸟:我在外面的世界闯荡了,遇见了鹰隼,虽然没有葬身在他们的尖喙利爪下,但已被扑掉了毛羽,所以只好回到旧巢里养伤。今后,我还敢于孤身一个向远方飞行吗?我似乎已没有了这份勇气。那么今后我只好在别人的卵翼之下生活了。每当想到这里,我的心是悲哀的。

  但爸爸对我是关怀的,继母对我也是关怀的,所以我还有勇气生活在这个应该受到诅咒的世界上,还要把孩子生下来。如果没有这些人的爱,我会成为一个什么样子呢?简直不敢想像。

  继母对我说:“作为一个母亲,在未把孩子生出来之前,应当经常到大自然当中去,让孩子在清风和阳光中沐浴,让他未出世就得到大地的精气,这对孩子是有好处的!”

  至于究竟有什么好处,她没有说,但我依然相信她的话,整天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大自然中转来转去,这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而大半是为了孩子。

  (你瞧,一个即将做母亲的人,不管别人愿意不愿意听,总是要提到孩子。)晚上父亲在他的画室中欣赏他的画,我与继母则在我的卧室当中读小说。常常是我们各自手执一卷,自己读自己的,这时屋中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有时不管谁读到了精彩片断,都要情不自禁地朗诵起来,另一个人就暂时放下书卷,认真地听着朗诵。我们彼此沉浸在浓浓的文学氛围中,同书中的人物一起悲欢。

  继母又说,读书对胎儿也大有好处,让他在未出世之前就得到各种知识的陶冶,对他以后的成长,有莫大的好处。母亲每天的进食,为胎儿准备了营养;同样,母亲每天获取的知识,也会为胎儿所吸收。

  我相信母亲的科学眼光,所以现在我是拼命地吸取各种知识,这也不纯粹是为了我自己,大半却是为了孩子。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这是不能强求一致的。所以,我不能对于你该如何生活指手画脚,非让你按照我的意旨去生活不可。但究竟以怎样生活为度呢?我认为这很简单,就是不要太伤了你所爱着的人的心;伤着一点还未尝不可,全伤着了,它在痊愈之后,是会作另一番地寻觅的。

  由于我伏案写字很困难,以后可能很少给你写信了,或者不能给你写信了。但我还是时时盼望你的来信。

  祝你一切如意!康妮于肯辛顿庄园

  第十五章难产

  英格兰的春天似乎来得格外早,背阴的地方白雪还没有化尽,向阳的地方就有小草出土了。虽然柔弱的小草出土是艰难的,要顶破一层坚硬的泥土,但它们还是憋着一股力气钻出地面,用淡淡的绿色向人间报告春天的来临。蛰伏一冬的小虫受不了第一缕春风的诱惑,它提前醒来,小心地撑开有些不太管用的翅膀,试探着作今年的第一次飞行。树们做了一个悠长的关于冬天的梦之后,那积攒的力量都集中在枝头上,绽出一个个紫色的芽苞,就等哪一天春风带着暖意通知它们:快快用绿叶装点春天吧!它们就一齐行动,着意把春天染绿。

  肯辛顿庄园在春风的抚爱下,一扫沉闷的气氛,又像每一个春天那样生机盎然了。好像一切都在等待着一个恰当的时日,好去争先恐后地诞生,来到人间接受一次痛苦的洗礼。

  康妮的预产期到了。

  那是一个傍晚的时分,在麦尔肯先生的画室里。

  麦尔肯先生正在翻着一本画册,康妮和继母也在这里,彼此亲呢地相靠着,在小声地说着话。继母抚摸着康妮凸起的腹部,十分关心地说:“康妮,你得听话,明天务必要到爱丁堡的医院去住院。我是一个生过五个孩子的女人,也算在这方面积累了一些经验了。我总觉得你的肚子在最近两个月以来有些不对,我似乎有些预感,恐怕胎位有点不正。如果不到有些名气的医院去生,我总有些担心。康妮,明天我们就去爱丁堡吧!”

  康妮在继母的脸上轻轻地吻了一下,有些撒娇地说:“女人生孩子就像母鸡下蛋那样容易,用不着大惊小怪、惊天动地的。我不想到任何地方去,就想在肯辛顿庄园,在你和爸爸的身边生下我的小宝宝。

  别说是胎位有点不正,即使是横着的,我也有勇气把他生下来……妈妈,你忘了,我是一个固执的康妮……”

  继母说:“咱们两个人,谁说了也不算数,还是让你爸爸来作裁决吧!”

  麦尔肯爵士听到夫人点到了自己,就再不好做局外人了,他摘下眼镜,放下画册,十分认真地说:“按理说,我应当支持夫人的意见。根据以往的经验,你的意见大部分都是正确的。从这一点来看,康妮应当准备去爱丁堡,这是毫无疑义的。但是康妮的意见也有正确的一面,为什么不把孩子生在故土呢?让孩子一出生就感受到肯辛顿庄园的亲切气氛,这是再好也没有的人生洗礼了。所以康妮应当把孩子生在这里。对于我,将是莫大的荣幸。勒德家族的第三代在肯辛顿庄园出生,这是天经地义的,我怎么能不支持呢?”

  贤惠的夫人有些生气了,她指着麦尔肯的鼻子嗔怪地说:“我本来想得到你的支持,没想到你是这样模棱两可,你到底支持谁的意见呢?这可不是在纸上涂抹什么,画坏了也不要紧,铺开一张纸从头再来;对于女人来讲,这可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啊!一点也马虎不得……麦尔肯先生,在这个事情上你得支持我!否则,我是不会答应的!”

  康妮看到继母那样认真的样子,再也憋不住笑,她说:“爸爸,我本来也想得到你的支持,你反而说到爱丁堡去生小孩是毫无疑义的,那么在自己的家中生孩子,反倒是值得怀疑的了。爸爸,你得说清楚,倒是支持夫人呢,还是支持女儿?”

  麦尔肯先生只好把两手一摊,露出无可奈何的样子:“我在你们两位女士面前,什么也说不清楚了,只好宣布方才说的话无效。至于这孩子应当生在哪里,只好由二位女士讨论决定了!”

  两位女士看到他的窘困样子,都拊掌大笑起来。

  最后还是康妮让步了。一是继母考虑得比较周到,要是万一出事呢?爱丁堡总比肯辛顿好一些,危险性也就小一些;二是她不想辜负继母的一番好意,人家的一切出发点都是为了你,你却不买账,继母是会伤心的。所以当下决定:明天就由继母陪同到爱丁堡去住院。当天夜里,康妮躺在床上,往窗上一望,又见一颗孤星映在玻璃上了。她的心猛然向下一沉,一股刻骨的凄凉透彻肌肤,她又感到十分孤独了。

  他终于没有来!这本是康妮意料中的事,但她还是接受不了这个残酷的现实。此时,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春夜,康妮有一种被骗的感觉,也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豁达的康妮心中涌起一股抑制不住的酸楚,她暗自哽咽着,一会儿,眼泪就泅湿了枕头。

  她确实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她要找人问一问,这到底是为什么?但肯辛顿别墅里的灯次第地灭了,此时只剩下麦尔肯爵士的画室里一灯荧然。一切都睡了。别墅以外的世界,也都入睡了,树在梦中舒展枝叶,小草在梦中镀绿新芽,一只小虫在梦中受孕了……它们似乎都没有康妮心中的那些痛苦。

  康妮终于从床上费力地坐起身,披上衣服,慢慢地下了床,从她的卧室里走出去,敲响了继母卧室的门。

  继母刚刚躺下,听见敲门声,她问了一声:“是康妮吗?”随后灯亮了。

  “是我……妈妈,请你为康妮解答,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继母推开了门,在灯光下,她看见泪水满面的康妮,悲痛地站在那里,似乎有些不能自持了。

  她急忙上前几步,把康妮扶住,让她坐在一把高脚椅上她似乎已经洞悉了康妮的内心世界,她一边为康妮擦眼泪,一边温言婉语地说:“有我和你爸爸在身边,你永远也不会孤独。至于别人能不能来,让他自己的良心去做决定吧!”

  康妮把脸俯在继母的怀里,抽泣着说:“妈妈,我也是这么想的,但就是在感情上过不去。我怀的不是别人的孩子,而是他的孩子。在这种时刻他不来,在道义上也是说不过去的!人是不能这样的呀……”

  继母温存地抚摸着她的后背,缓缓地说:“康妮,你毕竟年龄还小、见识不广,对人世的观察太理想化了。在你看来,人不应该违反自己的诺言,都应当是至诚君子,一诺千金、永不改悔。但这样的人在当今世界上能有几个呢?在我们生活中出现的几乎都是背信弃义的人,当今世界就是这样,已是司空见惯了。相反,笃诚忠信,倒是绝无仅有了……康妮,把人生看透吧,看透了,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烦恼了。”

  康妮抬起泪眼,像个孩子似的天真地问:“妈妈,那么这一切都是正常的了?”继母说:“虽不能说是正常的,反正是比较普遍的就是了。对于他来与不来的问题,你先放下别管,一切事情等着把孩子生下来再说。”康妮点头应允:“只好如此了,也只能如此了。”然后,继母把康妮搀扶到她的卧室里,又扶着她躺下,把枕头往高垫了一下,给她盖上被子,像对待一个受委屈的孩子,亲切地说:“康妮,我有些放心不下,今晚由我来陪你过夜吧!”

  康妮像个撒娇的孩子,把两手吊在继母的脖颈上,说:“那敢情好了!”

  继母把身子搭在床边上,躺下了。

  在半夜时分,疼痛难忍的康妮把继母叫醒了,她说:“妈妈,我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劲……怕是要生吧?”

  继母在沉睡中醒来了。她赶忙拧亮了灯,凭着她生孩子的经验,给康妮作了一个检查:的确是要生了,连羊水都下来了!镇静的麦尔肯夫人觉得有些不对头,她觉得那胎位有些横过来了。一想到这里,她的心也有些发慌了。她急忙叫醒刚刚睡着的麦尔肯:“快快,康妮要生了!”

  麦尔肯先生早年曾给夫人接过生,虽然并不十分熟悉此道,但一般的顺生他还是能够应付得了的。

  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急忙洗手,并且消了毒,就在夫人的带领下,来到康妮的卧室,要给康妮作检查。

  一开始康妮不肯,她觉得由父亲来做这种事情是滑稽的有悖于情理的。但在继母的再三劝说下,康妮才叫父亲给她作检查。

  麦尔肯爵士吓坏了,冷汗立刻出了一身,他不顾一切地叫道:“快去备车,赶快把康妮送到爱丁堡去,赶快把康妮送到爱丁堡去!”

  原来,麦尔肯爵士发现,孩子的一只胳膊已经有一部分露出来了。事实无情地告诉他:胎位横在康妮的子宫里。如果不赶快地做手术,母亲和孩子的性命都将不保。

  这时,康妮的脸已经有些发黑了,嘴唇也干裂了。她压抑着巨大的痛苦,尽量把呻吟声压得低一些。但下身的秽物和鲜血却像一道不断的溪流,汩汩地流着。

  康妮的身上热得发烫。一会儿,她就有些神志不清,呓语起来:“梅勒斯,亲爱的,让我们共赴苦海吧!你不要丢弃我,我一个人怕是走不完这人生的长途的……你得扶助我,妈妈,你别让我在这里跌倒,别让我在这里跌倒……那是希尔达吗?帮助我吧,助我一臂之力吧……我不能死,我不能丢下孩子,上帝可怜孤苦的康妮吧!爸爸,快把我送爱丁堡去,剖腹,剖腹……保住孩子,保住这个小生命!别管大人如何,医生,你听见我的话了吗?快动手术吧!我不怕疼,只要保住孩子……”

  人们七手八脚地把康妮抬上汽车,由麦尔肯和夫人护理,汽车就风驰电掣般地开出了庭院。车灯像一把雪亮的刀,在夜的肌肤上切割着。夜就像车上疼痛的康妮,痉挛着、颤抖着,也随汽车飞驰着。

  康妮在颠簸的车上,一会儿苏醒,一会儿昏迷。

  在清醒的时候,她哭着哀求继母:“妈妈,一定要保住孩子。如果我们母子只能保住一个的话,只能保住孩子,我的死活是无所谓的。因为我毕竟在世界上已经生活了三十几年。而孩子没见世面就死,这太不公平,这太不公平呀!妈妈,你一定听康妮的话。就是我死了,也会感谢你的。”

  麦尔肯夫人抱着康妮的头部,长时间吻着康妮的面颊,强忍住哽咽说:“康妮,我的孩子,你说哪里话。上帝不会丢弃我们不管的。我们到爱丁堡就好了,那里有一流的妇产科医生,他们一定会保住你和孩子的生命的。康妮,镇静下来,不要胡思乱想……康妮,听妈妈的话……”

  康妮又开始呓语起来:“克利福德先生,孩子是我的,不是你的,他得受我的保护,你想要把他夺过去,那是异想天开……孩子,你不要以你是私生子为耻,私生子也是人,也是上帝的子民,都有在天底下生活的权利……梅勒斯,你在哪里?快到我的身边来吧,快到我的身边来吧……”

  康妮说到这里,突然痛苦地大叫,然后声音渐渐地微弱起来:“爸爸,妈妈,我们回肯辛顿庄园吧,我死也要死在那里。哎,多么艰难的生育……孩子,你为什么要这样难为母亲呢?不应该这样啊,我亲爱的孩子……”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了。

  麦尔肯强抑老泪,大声命令司机:“快开车,快开车,你个混蛋,怎么把车开得像头老牛……”

  司机挂到了最后一挡,汽车像一头发疯的野兽,在路上疯狂地奔驰起来。

  麦尔肯仍然觉得不够快,还在大声地发号施令:“快开车!快开车!”

  而康妮却沉默了,一声不响了。

  麦尔肯夫人再也忍不住了,她哭着对麦尔肯说:“你我都得有一个思想准备,康妮怕是凶多吉少了!她的心力已经有些衰竭了……她的脉息是多么弱呀……”

  这回轮到麦尔肯来安慰他的夫人了,他说:“你不要把事情想得那么坏。康妮是个生命力特别强的孩子,她一定会坚持到爱丁堡的。我心里有底。她会从鬼门关逃出来的,她有这个胆量,也有这个勇气!”

  这时,东方已露出黎明的熹微。一批又一批黑苍苍的树影在汽车旁掠过去。路越来越起伏不平了,汽车也随之剧烈地颠簸起来。但汽车仍然全速前进,只是机器声越来越不对劲儿了,而且渐渐地减速了,不一会儿,就像一头负伤的巨兽,不情愿地停在路上。麦尔肯先生愤怒了,他破口大骂司机,连连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司机嗫嚅了半晌,最后才说:“由于车开得匆忙,开车前忘了加油……”

  麦尔肯先生骂一声“笨蛋”,就走下车,围着汽车左一圈儿右一圈儿转了起来。

  到底怎么办?他也没了主意。这真是上帝有意作践人啊!你有什么办法呢?他背对着车上的夫人,一筹莫展地流开了眼泪……

  这时夫人忽然想起了莫里斯夫妇,他们开的农场似乎就在这条公路的附近。她抹掉了颊上的眼泪,招呼麦尔肯和司机:“康妮有救了!康妮有救了!莫里斯夫妇的农场就在附近,快去找他们。他们一定会有应急的办法的!”

  麦尔肯和司机也终于想起了上次到格兰皮安山旅游,汽车在这里打尖的情景。那农场确乎就在附近。

  司机搀扶着上了年纪的麦尔肯跑了起来。只一会儿工夫,他们就到了莫里斯居住的茅屋。因为时间尚早,莫里斯夫妇还没起床。

  麦尔肯已不顾礼貌和斯文,疯了一般敲着茅屋的门。

  莫里斯揉着惺忪睡眼,推开门,吃惊地望着两位侵晨来访的不速之客。他瞪着眼睛望着麦尔肯,终于认出了他。莫里斯忙说:“麦尔肯先生,快到屋里坐,快到屋里坐!”

  麦尔肯摆了摆手,就把康妮难产的情形说了一遍。

  莫里斯听了麦尔肯的话,急忙唤醒了妻子:“爱丽丝,快起来!你的朋友康妮到了生死关头,快带上强心剂和止血药到汽车路上去抢救!越快越好,越快越好!”

  然后他拉起司机和麦尔肯就往公路方向跑。

  等他们到了停在公路的汽车房,刚喘上一口气,穿着睡衣的头发凌乱的爱丽丝也到了。她是光着脚跑来的。她急忙上了汽车,撸开康妮的衣袖,就给她注射了一支强心剂。间隔一会儿,把一支止血药也注射上了。

  当她得知汽车是由于汽油燃尽而抛锚时,就急忙对莫里斯说:“快去把咱们发电用的汽油拿来,快去!快去!还愣着干什么!”

  莫里斯向农场跑去了。

  汽车里的康妮渐渐地苏醒过来了,她极其困难地睁开眼睛,望着多少有些陌生的爱丽丝,微微地笑了:“爱丽丝,我的朋友,怎么会是你?是你到肯辛顿庄园来做客吗?”

  爱丽丝含泪点了点头。这时莫里斯已经把汽油桶提来了,他帮助司机上好了汽油,就督促司机快开车。爱丽丝在汽车刚刚启动时对莫里斯说:“我要把康妮一直护送到爱丁堡,否则,我不放心。等康妮顺利地生下孩子,我再回来!”

  莫里斯在车外说:“爱丽丝,咱俩想到一起去了!你就安心地护送康妮吧!家里的一切有我呢!”

  汽车开动了。麦尔肯先生和夫人被感动得热泪盈眶,挥着手向莫里斯道着“再见”。

  康妮的手无力地握着爱丽丝的手,断断续续地说:“我知道了,亲爱的朋友爱丽丝,是上帝派你来救我的命,他不忍让康妮死掉……”

  爱丽丝仍然眼含热泪,微笑着说:“康妮,是这样的,是这样的!你要好好休息,少说话。等你生了孩子,我把你接到我的农场,咱们唠上三天三夜。

  你听我的话,行吗?”

  康妮闭上眼睛,睫毛上是细密的亮晶晶的泪水。

  在距离爱丁堡大约还有半个小时路程的时候,爱丽丝又给康妮注射了一支强心剂。

  康妮平静地睡着了,因为她太累了。在痛苦稍稍减轻一些的时候,痛苦也就不算痛苦了。

  这时麦尔肯夫人问爱丽丝:“爱丽丝,你学过医吗?打针是这么熟练,就像一个技术老到的护士……”

  爱丽丝坎砍地一笑,轻声说:“都是生活逼的!我家的农场很偏僻,距离城镇也比较远,孩子有点小灾小病的,就由我来医治。打针也是我自伤的。

  平时家里就储存一些常用的药。时间长了,我就成了半个医生了。我学会了给人看病,也学会了给牲畜看病。不瞒夫人,连我的几个孩子都是我自己接生的。”

  麦尔肯夫人佩服得直点头:“爱丽丝,像你这样的人,才是有用的人。我们平时躲在别墅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谈论什么人生呀、艺术呀,可是一遇到具体问题,都懵头转向、手足无措了。我们都是些无用的人。爱丽丝,真让你见笑了!”

  麦尔肯爵士说:“是你救了康妮的命,爱丽丝。

  等康妮把孩子生下来,你一定要到我们的庄园做客,我们会像对待一切尊贵客人那样对待你。而且我要建议康妮,让孩子认你作为母亲,因为你的仁爱之心会教化孩子,使他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如果孩子在我们这些人身边,整日务虚谈玄、言不及义,孩子将来也要成为我们这样无用的人。所以,今日有约,将来由你来做孩子的保护人吧……”

  爱丽丝说:“我只是个粗人,怎么能和你们这些有身份的人相比呢?孩子在我的身边,只能学会耕田种地;就是个天才,跟我一学,也学成一个蠢材了……”爱丁堡越来越近了。大家都不说话,把目光集中在康妮的身上。康妮虽然安静了一些,但满额头都是细碎的汗珠。她咬着牙忍受疼痛的折磨,嘴唇已被咬破,渗出殷红的鲜血。

  感谢上帝的垂怜,爱丁堡终于到了!麦尔肯夫人让司机直接把汽车开到圣马利亚妇产医院。

  医生们刚刚上班,他们看到被折磨得半死的康妮,急忙进行抢救。其中一个戴眼镜的老太太显然是愤怒了,她不分青红皂白,劈头盖脑地责备麦尔肯等人:“作为产妇的亲人,你们是不够格的!为什么到这种程度才往医院送?如果她有个好歹,你们的良心不是要受到谴责吗?赶快都给我去验血型,产妇一会儿要输大量的血!”

  她眼里含着泪水,急忙组织医护人员,全力抢救康妮。

  每一个检验步骤都迅速有序地做完了,然后就把康妮推进了手术室。

  这时,那位戴眼镜的老太太又出来了,她让康妮的亲人在一个纸单上签名。麦尔肯夫人用眼睛询问了一下丈夫,然后说:“由我来签名吧?”

  麦尔肯点了点头。

  正在麦尔肯夫人要签名的时候,戴眼镜的老太太问道:“你是她什么人?”

  麦尔肯夫人答道:“我是她的母亲。”

  戴眼镜的老太太又问:“她的丈夫呢?”

  麦尔肯夫人又答:“因事没来。”

  戴眼镜的老太太又有些恼怒,她说:“天下竟然有这样不负责任的丈夫,在妻子生死难以预料的时刻,却‘因事没来’。这真是对人性的亵渎,也是男人的悲哀。”

  麦尔肯夫人签完了字,老太太急忙拿着单子走了。

  他们的心悬在心口上,不知道康妮能不能顺利地度过这一关。

  麦尔肯在心灵的深处呼唤着上帝,祈求上帝保护康妮,让他们母子平安;麦尔肯夫人在谴责着自己:假如我的态度坚决些,让康妮早日住进医院,也不会出现今天的危险;司机也在责备自己,我为什么在关键时刻忘了加油呢?现在仍然光着脚的爱丽丝根本就坐不住,她不时地跑到手术室前,把耳朵贴在门缝上,仔细地听里面的动静,然后闭起双眼祈祷上帝:“上帝呀,康妮没罪,康妮是个好人。如果你老人家非得在今天惩罚一个人不可,就惩罚爱丽丝吧!千万别惩罚本来就已经很不幸的康妮!上帝,你听见爱丽丝在内心深处对你说的话了吗?”然后她又光着脚板去倾听。

  他们都去验了血型,然后又重新坐在方才坐过的那把长椅上。时间一秒一分地过去了。对他们来讲,每分钟都是那样漫长。他们似乎是正在接受审判的人,每个人都在期待着一个结果,这个结果是好的呢,还是不可接受的呢?此时谁也不知道。

  时间似乎已经凝固在一个点上,它好像有意把这焦心的时刻拉长,在考验一个人的耐心和承受痛苦的能力。

  麦尔肯爵士毕竟年纪大了一些,他再也没有力量等待下去了,头脑一晕,就倒在了夫人的怀里。

  多亏这时候手术室的门开了,随后就传出了婴儿微弱的啼哭声。方才还是对他们恶意相向的戴眼镜的老太太,此时忽然变得慈眉善目,那抑制不住的高兴使她仿佛倒退了三十年,就像上帝施了魔法,让她变成了一个美艳的少妇,她向他们宣布,剖腹产的手术做得很成功,产妇已脱离危险,只是要马上输血;婴儿正在监护之中,大概也不会出现什么问题。

  眩晕的麦尔肯听了这个喜讯,好像注射了一针强心剂,竟精神抖擞地坐了起来。他对戴眼镜的老太太说:“我代表我的全家感谢你,是你和你的伙伴给了我女儿第二次生命。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你!”

  老太太说:“要感谢也留在以后吧,现在要给产妇去输血,谁是B型的?”

  检验的结果,只有麦尔肯和爱丽丝是B型血,与康妮的血型相同。但麦尔肯年纪太大了,抽出300CC血恐怕有危险,所以爱丽丝就主动地挽起衣袖说:“抽我的!我身体好,年龄也不大,抽1000CC也没有什么问题。”

  麦尔肯站起身来,伸出胳膊把爱丽丝拦在身后,大声说:“父亲给自己的女儿输血是最合适的,不仅血型相同,又是同一血源。爱丽丝,别跟我争了,在这一点上,你不如我!”

  光着脚的爱丽丝走前一步,她也学着麦尔肯的样子,伸出胳膊,把麦尔肯拦在身后,说:“你的年龄大了,心血已经不是很旺了;哪如我年轻血旺,又有活力,输给康妮会马上见效,作用也会更大些……别再和我争了!”

  戴眼镜的老太太一低头,看见了爱丽丝的光脚板,微笑着说:“这位太太说得有道理。可是为什么要光着脚板呢?如果你去输血,也得先把脚洗净,消毒之后才能去输血……”

  爱丽丝说:“你就是先把我的脚砍掉也行,只是要快些给康妮输血。我知道,她失血太多了。”

  戴眼镜的老太太点了点头,就把爱丽丝领走了。

  爱丽丝给康妮输完血,已是近午时分了。他们在医院附近的一家饭店用完午餐后,稍微休息了一段时间,就到病房去探视康妮。

  疲倦已极的康妮在熟睡中醒来了,她慢慢地睁开双眼,逐一地审视着她面前的脸孔,苍白的嘴唇掠过了一丝凄然的笑。她说:“爸爸,妈妈,爱丽丝,你们为康妮吃苦了。如果没有你们无私的爱,康妮和她的女儿都不会在这个世界上了。爱丽丝,爱丽丝……”康妮伸出一只手来,亲切地抚摸爱丽丝的头发,流着眼泪说:“我们只是萍水相逢的朋友,由于偶然的机缘使我们相识,你却用你无私的爱和鲜血挽救了我的生命。是仁慈的上帝把你安排在康妮人生之旅的途中,让你成为我的恩人。如果你不嫌弃,就把我当作你的亲妹妹吧……”

  康妮还要说下去,爱丽丝含泪吻着她冰凉的脸,急忙说:“你的身体还太虚弱,少说一点话吧!我不是你的什么恩人,只是你的一个朋友。因为我们都是女人,女人就应当心心相印、血脉相连。只有这一点就够了,除此之外,还要什么呢?”

  康妮用心听着爱丽丝的话,在枕上微微颔首,慢慢地说道:“在人世间,最难相融的是两颗心,最易相知的也是两颗心啊!爱丽丝,让我们的两颗心永远连在一起吧!因为我们的鲜血已经交融了,是吧?”

  爱丽丝微微点头称是,然后依依不舍地说:“康妮,我不能在这里陪你了。因为现在备耕正忙,莫里斯一个人是忙不过来的。要选种,要沤农家肥,要修理农具,这一切事情,我都得帮他一把。再说孩子到了念书的年龄,附近又没有学校,我每天还要教他们字母和单字,真是从睁开眼睛忙起,到闭上眼睛方止。唉,做个农民可真是不易呢!等你出院路过我家农场的时候,你们母女一定要在我家住几天,那时候,咱们唠他个三天三夜……”

  爱丽丝提起农场的事,倒引起了康妮的心事,她对爱丽丝说:“等我出院以后,也要买一点地去过农耕生活。爱丽丝,你是个有心人,你回去替我打听一下,如果在你家农场的附近有出卖土地的,就先替我买下。这样,我就可以在你的眼皮底下学习农耕了,我们也可以形影不离了。”

  爱丽丝想了想,说道:“就在距离我家五英里的地方,有一个莫尔农庄,听说要出卖。如果要出卖,我就先替你买下来。你出院身体复元后,就去播种,也不会违误农时的。再说,我和莫里斯还可以助你一臂之力的!”

  听到这里,康妮兴奋得脸色发红了,她甚至忘记了自己刚刚动了手术,就要从床上坐起来。爱丽丝一把把她按住了,并且忘了是在医院的病室里,急忙大声说:“不要起来!不要起来!”

  这时候,麦尔肯走到床前,俯下脸来对康妮说:“你母亲留下来照顾你,我一会儿与爱丽丝一起走。你就安心休息吧!至于办农场的事,以后再说。”他与爱丽丝分别吻了吻康妮的额头,一起说:“我们去看婴儿一眼,然后就走了。祝你早日恢复健康。康妮,再见了!”说完,他们就与麦尔肯夫人去看视婴儿。

  ……康妮在医院住了十几天之后,身体完全恢复了,甚至长了四公斤分量。女儿爱芙琳(这是康妮为女儿起的名字)健康状况也十分良好。她惦记着办农场的事,也惦记着父亲的身体,就向继母提出出院的要求。医院经过一番检查,认为可以出院了。

  麦尔肯派来汽车接康妮。当她抱着爱芙琳和继母上汽车的时候,那位戴眼镜的老太太和她的伙伴们都送了出来,她亲了亲爱芙琳圆滚滚的小脸蛋儿,依依不舍地说:“康斯坦丝小姐,你抱走了我们的小天使爱芙琳,就像摘了我们姐妹的心肝。你不知道,我们对她是多么留恋啊!但是,再好的孩子也不是我们的,最后都得被母亲抱走。我只向你提出一点要求,康斯坦丝小姐,在小爱芙琳一周岁的时候,你要把她带回医院让我们看看啊!”

  极易感动的康妮流泪了,她说:“是你们给了我们母女生命,我怎么会忘记你们呢!”

  那位戴眼镜的老太太说:“康斯坦丝小姐,不是我们救了你,是那位光脚板的女士救了你,是她给你输了300CC血呀!”

  她们互相道着珍重,汽车就开了。

  汽车开出爱丁堡,郊外的景象立刻吸引了康妮的目光。公路两旁的小草已经茸茸一片了,有的性急的树放出了三五个小叶,试探一下春天是不是真来了,虽然性急,却很谨慎,不肯把底儿全露出来。

  最大的变化要算那些丘陵了,半月前还是苍黑一片,现在已隐隐约约透出了绿意。灰蓝色的蜃气在丘陵间流荡,像雾那样轻盈,如烟那样恬静。辽阔无云的天上,有鹰在随着高空的气流盘旋。一会儿它俯冲下来,大概是发现了什么猎获物吧?一会儿又扶摇直上,最后把一个黑点,点在蓝天深处。

  康妮抱着她的爱芙琳,望着春天急冲冲的脚步,她也着急起来:不管梅勒斯来与不来,现在立刻把农场办起来的主意,是不能改变的!前面出现了一小片平川地带,随后又看到几间简陋低矮的农舍,黑黑地伫立在小平原的边缘上。此时,一缕柴烟袅袅地升在农舍的屋顶上,漫不经心地向四处飘散,自由而散淡。一会儿,烟味飘过来了,有一种柴草的香味和苦艾的苦味直扑人们的鼻孔,这是康妮久违了的乡土气息。她张大了鼻孔,使劲地呼吸着这乡野之气。

  这里就是莫里斯夫妇的农场。康妮征得了继母的同意,就叫司机直接把汽车开到莫里斯的农舍前。莫里斯夫妇和他们的孩子,早站在农舍的门前等待康妮了。爱丽丝第一个扑到刚刚停住的汽车旁,兴奋地高声叫着“康妮康妮”,就把未下车的康妮怀抱中的孩子抢了过去。她望着沉睡中的爱芙琳毛绒绒的小脸蛋儿,高兴得像个孩子,一边笑一边吻着孩子的红红的嘴唇,早把康妮和她的继母忘在了一边。

  过了半晌,她好像才从甜蜜的梦幻中醒过来,让莫里斯和她的孩子们欣赏这个上帝的杰作。让他们轮流抱一下小爱芙琳,包括莫里斯在内,谁也不准超过一分钟。

  这时,她才紧紧地把康妮拥抱在怀里,长时间地吻康妮那红润的双颊和嘴唇。她说:“康妮,你就像来自英格兰的春风一样,给我们一家带来多少快乐呀!你看一看我的孩子们,他们对小爱芙琳有多深的爱恋呀!让你和你的孩子成为我们家庭中的一员吧!让小爱芙琳和春风一起在我们的农场落户。莫里斯,你同意我的意见吧?庄稼佬,你无论如何也得同意呀!”

  憨厚寡言的莫里斯搓了搓两只大手,咧嘴一笑:“夫人的意见,我就是有一颗包天的胆,也不敢不同意呀!”

  爱丽丝这时才把脸转向麦尔肯夫人,抱歉地说:“你是我和康妮的长辈,千万别责怪我的无礼和轻慢啊!我看见康妮母女双双地健康归来,就高兴得忘乎所以了……”

  麦尔肯夫人说:“看见你们的相逢,我只有满心的高兴,怎么会责怪你呢!”

  春日的朝阳暖洋洋地照耀大地,也慷慨地照耀着这个农家小院。一条蛛丝在晴空中飘荡,闪着晶莹的春光,悠悠荡荡地飘进院中,一头落在康妮的头上,一头落在爱丽丝的肩上。

  康妮看见了这条蛛丝,笑着指给爱丽丝看:“你瞧,一条命运之丝已经把我们两人拴在一起了,就是挣扎也挣不脱了!这就叫只因偶然相遇,后来终生为友啊!爱丽丝,你说是吧?”

  爱丽丝同意地点着头,“我们到寒舍一叙吧!在阳光与清风之下待客,是不大礼貌的。我已经为你们准备了具有乡野风味的午餐,不品尝一下,会引为终生遗憾的!”

  此时,爱丽丝的孩子们为争抱小爱芙琳正在吵嘴。爱丽丝把爱芙琳抢过来,抱在自己的怀中,假装生气地说:“你们都不要争抢了,现在该轮到我抱她了。请问,你们哪一个没有超过一分钟?”

  孩子们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谁也不吱声了。只好跟在大人的身后,鱼贯地往屋里进。

  麦尔肯夫人在农庄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坐汽车回肯辛顿庄园了。康妮还要在这里住几天,如果价钱合适,她就要把莫尔农庄买下来。

  第十六章康妮日记(二)

  三月十日晴在莫里斯夫妇的帮助下,我已经把莫尔农庄买了下来。昨天,在回肯辛顿之前,我与爱丽丝坐着牛车去了一趟。牛车虽然慢慢悠悠的,但也有一个好处,就是能饱览沿途的风光。

  这里的自然风光不错,小小的连绵的丘陵好像波浪一般,一直涌向天边。丘陵上长着稀疏的灌木,现在刚刚泛青,有的灌木已悄悄地长出几片新叶,但仍不显眼,好像很害羞似的。偶尔也可以看见几株高大挺拔的树木,我叫不出这种树的名字,是杉树呢还是槭树?有一种勇敢的小花,金灿灿的,贴着地皮,已经开放了。有一丛被车轮碾碎了,似乎淌出一股黄色的鲜血。我看到了,心难受得一颤。它第一个以花朵迎接春天,笑得最早,也死得最早———又被车轮碾成泥土了。它的魂还在吗?明年春天还会变成一朵花吗?我为它的命运叹息流泪。

  夫(我谴责自己,要不是去莫尔农庄,小花怎么会殒命呢?我应当为它的死赎罪,用我的怜爱一切的心。)莫尔农庄距莫里斯的农场很近,土地、牧场、林木几乎连在一起。它有五间农舍,被木栅栏环绕着,农舍旁边就是牛栏、猪圈,农家所用,应有尽有。最难得的是在距农舍不远的地方有一个面积很大的湖泊,周围长着芦苇、蒲草和三棱草,是一处再好不过的鱼塘。二十几公顷的土地围绕在农舍的四周,几乎连成了一片,中间有窄窄的道路相隔。土地基本上是平坦的,又大多数在地的中间有个鲫鱼背似的坡,下再大的雨也不会发生洪涝灾害,水都会向湖泊汇流。

  我看过之后,当即就与农庄主讲妥了价钱,先付一半的钱,其余的一半秋收后再还。当天钱就由爱丽丝垫付了。

  原先我曾异想天开,要到一个什么岛上去办农场。没想到上帝赐给我这么一个好地方,我要在这里与爱丽丝的王国毗邻,成为另一块土地的女王了。

  我与爱丽丝已经说好,在春耕之前我回肯辛顿庄园休养一段时间。在春耕大忙的时候,我就要到莫尔农庄去,开始做一名名副其实的农庄主人了。

  爱丽丝答应帮助我经营,我的心里有了底儿,踏实多了。

  三月十一日有云小爱芙琳在她的小床上睡着了,我望着她粉红的小脸,真像一朵刚刚开放的花朵。

  她的小嘴在睡梦中也吮吸着,好像饿了很久似的。

  这时我才真正地意识到,我已经做了母亲了。

  谁要想做母亲,谁就得经受一场生死的考验,经受一场裂变的痛苦———那既是身体的裂变,也是精神的裂变。

  小爱芙琳,你就是在这场裂变中诞生的。在怀你的头几个月,你是那样地柔弱无力,妈妈甚至感觉不到你的存在,你在睡眠中裂变,在裂变中睡眠。等你初具人形的时候,小坏蛋,你是这样地不安分啊!几乎不分黑夜白天,只要你高兴,你就没完没了的淘气,在那狭窄的黑暗的地方忽而蛙泳忽而仰泳。是妈妈那颗鲜红的心给你点亮了灯盏,所以在黑暗的地方也有光明。你渐渐地长大了,我感觉到你就是一个不安生的孩子。我似乎感觉到,你因为嫌天地太狭窄,动不动就踢腿抡拳,搅扰得妈妈常常坐卧不宁。小爱芙琳,大概你对红尘太向往了吧,你很早就不甘于在妈妈的腹中生活了,你要提前从妈妈的身体中闯出来。你用头撞,你用脚踢,你用拳击,你全然不顾妈妈的痛苦,甚至不理解妈妈对你的保护,仍然我行我素,想提前来到人世间。我似乎听到了你愤怒的呐喊。

  就是在那漫长的夜间,人世间的一切都沉睡了,只有你仍然不睡,好像跟妈妈赌气似的,仍在挥拳、踢腿、跳跃、呐喊,永远不知疲倦,永远与命运抗争,永远不妥协。

  可是,在你应当体面地来到人间的时候,你却来了一个恶作剧,横在那里,赌气不出来。这下可苦坏了妈妈,你知道妈妈在生死关口几进几出吗?一把刀把你和妈妈从另一个世界解救出来,平和与安谧终于又回到了我们的身边。

  爱芙琳,你由一个蓓蕾开成一朵小花,虽然只是孤零零的一朵,但把妈妈清冷的世界却装扮成了春天。从此,妈妈的心就不再孤寂了,似有春风习习地吹,把一颗近于死灭的心吹活了。希望就像茸茸的春草,带着勃勃生机,长满妈妈的心田。

  小爱芙琳,妈妈爱你。

  你来到了这个喧嚣的世界上,是有些厌倦呢,还是有些不习惯,你反倒老实了许多。你不哭不闹,每天只是睡觉,好似对未出世时休息过少的一种补偿。

  既然疲倦了,你就好好睡吧!因为这个世界已经发疯了,是个邪恶的世界,你必须得有旺盛的精力才能勉强对付。你应该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当你以懂事的眼睛来观察一切的时候,映入你眼帘的可不都是美妙事物,相反,污秽的东西往往使你目不暇接。

  生而为人,即入是非之境。

  你要记住妈妈的话。

  尤其你是个私生子,这就使你一来到人间,就成为一个被人们唾弃的人。但你不要害怕,妈妈会以整个生命当代价来保护你。

  让你永远像一朵花,笑望人间。

  妈妈要把你培养成一个有用的人,在长长的人生之路上,每一处都留下坚实的脚印。如果做一棵庄稼,就要结出丰满的果实;如果做一株果树,就要把果子挂满枝头。切不可做一颗不结实的野草。

  小爱芙琳,你听到了妈妈的嘱咐了吗?瞧你睡的,多么静美,多么甜蜜。你会有梦境吗?你如果有梦境的话,会出现妈妈的身影吗?我就坐在你的身旁,你只要醒来一会儿,望妈妈一眼,然后你闭眼再睡,妈妈就会走进你恬静的梦中了!妈妈已经教你做梦了,你就试着做一个人生之初的梦吧,然后牢牢地记在脑海中,等你长大,再俯在妈妈的耳朵上,悄悄告诉妈妈,行吗?小爱芙琳。

  一看见你那张可爱的小脸,妈妈的一切痛苦和烦恼,都烟消云散了。多亏在这个时候你来了,你给了我多大的勇气啊,我又有足够的力量生活下去了。妈妈的面前横着一座高山,你就像一双可以凌云的翅膀,托起妈妈轻易地就飞越了山顶,又使妈妈重新踏上了人生的旅途。小爱芙琳,走长途你是车,渡大河你是舟,越海洋你是帆……你就是妈妈的生命啊!或许这一生你不会有什么父爱了,那为父的人在另一个并不遥远的地方,此时或许正欣赏衔山的夕阳如何在地平线上沉落呢,抑或正挽着一个名叫薇拉的女人谈情说爱呢……生你的时候,他不在身边为我分担痛苦、与你分享喜悦;现在他也不在身边为你设计未来的前程……小爱芙琳,这一切都是妈妈的错,永远与你无关。

  我不应当提起这些令人伤心的事,因为一个幼小的生命刚刚来到人间,最好不要为这些伤心的事包围。再说,你来到人间做的第一个梦应当是清纯的梦,不应当掺和一点杂质。所以,还是不说了罢。

  你睡吧,睡吧!你来到人世虽然未经过林立的关山,难渡的江河,但却闯过了生死的关口,极度的疲劳攫住了你,那是自然的。所以,你应当有一个长长的睡眠。当你不再贪睡的时候,回眸一看,你已经长成一个懂事的能为妈妈分忧的大姑娘了。那时再回头数一数你的梦吧,清晰的就记住,混沌的就忘却,切莫在不清不混的梦中生活,那样会使你无所适从的……小爱芙琳,你可要记住这些话!不久我们就要到莫尔农庄去了。那里的确是个不错的地方,你将在那里长大。妈妈把种子播在泥土里,是盼望有一个丰稔的收获;妈妈把你放在大自然里,是希望你长成一个有用的人才。因为泥土比人心更诚实,它不会对你幼小的心灵撒谎;泥土虽然无言,它可以成为人生的最好教师。所以,妈妈把你放在哺育了诗歌、音乐、舞蹈和一切人类文明的泥土里,让你自幼心中就充满仁爱。虽然不能普渡众生,但也应当在酷热难当的时候,化作一缕清凉的风,去吹拂闷热的心扉;或在天旱的时候,变成一颗小小的雨滴,去浇灌一棵将枯的禾苗。

  你将在幽静的乡间,去认识大千世界,了解万事由来。你会看见一只蛹,怎样通过自身的努力,由蛹化蝶,由一种出奇的丑陋而化作一种惊人的美丽。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了泥土。我固执地认为,只有根系泥土,才会有美丽的生命!所以,我要把你带到乡下去,让你在爱丽丝的约翰和戴维们中间长大,成为一个根系泥土的人……

  爱芙琳,妈妈把这些零星的思绪写下来,没有什么用意,只是让你将来知道,一个仅仅做了十多天母亲的人,已经有了这么多纷繁的心事。

  做人不易,做母亲更不易。你知道这一点,妈妈的内心就感到欣慰了。

  睡吧,妈妈的心肝;睡吧,上帝的杰作……

  三月十二日微雨,午后转晴

  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

  是梅勒斯来了,他的满嘴巴子的红胡须果然变成了熊熊的火焰,这火焰把他的两颊都烧糊了。他焦急地向我呼救,我怠中无智,只好把一床被子蒙在他的头上。谁知过了一会儿,连那被子也燃烧起来了。梅勒斯变成了一团火,大呼小叫,呼喊救命,但谁也没有办法救他。最后他扑向我,伸出蹿跳着烈焰的双臂,把我紧紧地抱在他的怀里。

  我的浑身上下也立刻燃烧起来了,我们就这样在一起燃烧。但没有一点烧灼的感觉、痛苦的感觉。最后我们终于被烧成灰烬。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梦。不知详梦书对这样的梦作出怎么样的解释。不管详梦书的解释如何,我都有一种预感,似乎不是什么好兆头。

  我是一个过于重视感情的人,往往把什么人都当成朋友。人家本来对你是逢场作戏、虚与委蛇,然而你却把自己的心捧在手上,奉献人前。就是这样还犹感不足,又常常把心剖开,让人家看到它永远是为友谊而跳动的,尽管鲜血淋漓,也在所不惜。

  但是,我竟然没有想到,在当今世界上,有谁珍惜一颗鲜血淋漓淌着真诚的心呢?人们所看重的大半都是经过虚饰的心啊!虚饰和伪装到处受到垂青,真诚与高尚则处处受到冷遇———这就是当今世界的真实写照。

  我的单纯的心,在一场爱的赌博中受伤了,我一路血迹地逃回我的藏身之所,流泪舐着自己的伤口。虽然现在已经结痂,但有时仍然隐隐作痛。心病只有靠自己医治,眼泪就是最好的良药。在心痛难忍的时候哭上一会儿,似乎疼痛就稍微减轻了一些。

  今天我哭过了,所以才能用一颗平静的心来反思往昔的一切。经过反思,我对人生有了深切的体会。

  人生是什么?

  人生是一个椭圆,

  就像月亮围着太阳旋转;

  月亮周而复始

  永无终止,

  而人只能转一圈———

  起点也是终点,

  终点也是起点。

  人生是什么?

  人生是一条小河,

  生命之水在河中流过;

  水干涸了,

  只剩下河床;

  生命干涸了,

  只剩下躯壳。

  人生是什么?

  人生是花朵———

  在母体内含苞,

  在太阳下开放,

  在秋风中凋落。

  人生是什么?

  人生是一颗流星,

  倏忽划过天空,

  只是短暂的一闪,

  一去无踪。

  人生是一颗雨滴,

  来自天空,

  落入大地,眨眼融于大地。

  人生是一声鸟语,

  刚刚出喉,

  就消逝无迹。

  人生是一叶小舟,

  从此岸渡向彼岸,

  此岸是起点,

  彼岸是终点。

  康妮,康妮,

  你为什么悲叹人生?

  因为人生抛弃了我,

  故我也抛弃了人生……

  (我不懂什么叫诗。这些东西都是在我回忆往事、泪水婆娑之时,信笔写在一些纸片上的。虽然词不雅致,却表观了我对人生的真实看法。今天我把它们稍作修饰,抄在这里,也算是对我的心路历程的一次真实记录吧?百年之后,如果这本日记还能幸存于世,那么就让后人知道,在二十世纪初叶有一个名叫康斯坦丝?勒德的平凡人,感叹自己人生之多艰,用颗颗泪水写下这些感喟,如果对某人能稍有一点启发,康斯坦丝亦可含笑于九泉了。如果这些感喟对人生产生了误导,就让康妮永远升不了天堂,而永堕黑暗的地狱。我虽然不是基督徒,最后还是让我叫一声:阿门!)三月十三日有些阴沉沉的我是喜欢晚上的,因为黑暗遮盖了一切,是烦躁的心最易安定的时刻。每当这时,我半卧床头,随便在书架上抽下一本书,就可以忘情地读起来。

  这是以往的情景,现在似乎有些不同了。每当我拿起书本的时候,都要先看一看小爱芙琳怎样了。看见她睡熟了,我的心才能沉静下来;否则就得先把书放下,哄她入睡之后,才能重新读书。但过去的那种心境,一无牵挂、埋头读书的情景,是难得一见了。

  小爱芙琳,你使我得到了许多,又使我失去了许多。得到的是平静的心境,失去的也是平静的心境。

  但我不能不读书,每当拿起书本,才使我感到生活的充实。我喜欢变化莫测的英文组成的诗情、编织的故事和逻辑严密的论证。我耽于奇妙的文字所表达的思想,哲人的睿智往往像一把锋利的刀,不用费力,即见真髓。而那些文学巨匠的文字,则把已逝生活的场景惟妙惟肖地复制下来,比真实的生活更真实,比典型的生活更典型。

  ①今天,我开始读狄更斯的小说《奥立佛?退斯特》。这本书过去我曾读过,现在翻开书本,在书页上还依稀可辨当年的泪痕斑斑,我的同情之泪曾为奥立佛?退斯特而洒。

  在这个社会上,人们都是不幸的,但更为不幸的则是无家可归的儿童。他们在阴冷潮湿的孤儿院栖身,就像堕入地狱的孤魂野鬼,难得再见天日。人一旦到了这样的境地,真是生不如死。

  我翻开这本书,辛酸的眼泪又一连串地滴落在书页上。这眼泪,不仅仅是悲悼过去①狄更斯(Dickens1812—1870):英国作家。是19世纪欧洲现实主义的杰出代表。《奥立佛?退斯特》是一部描写孤儿不幸遭遇的长篇小说,是狄更斯的代表作之一。

  的年代,同情奥立佛?退斯特们的苦难生活,它也为今天的奥立佛?退斯特而倾洒。

  是的,拿今天与狄更斯笔下的生活相比,已是时移世迁了,但苦难并未因为时间的推移而减少。

  这种苦难会不会落在小爱芙琳身上呢?我望着孩子的小脸,作着这样的联想。立刻狄更斯描写的社会阴影乌云般地笼罩在我的心头。

  我抛开那泪迹斑斑的书本,急忙上前抱起我的小爱芙琳。似乎此时不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她就会立刻被苦难吞没似的。

  她吃惊地醒来了,睁开了天蓝色的眼睛,于是我的影子便清晰地映入她的瞳孔中,周围的一切也映入她的瞳孔中。她惊异于我突然地出现,不知那就是孕育了她的母亲,还以为是她世界之外的魔鬼呢,于是她就张开颤抖的两臂,用手抓她的现在仍未相识的母亲。她不让陌生的东西侵扰她平静的世界,凡是她身外的她就拒绝!这是一个自卫意识很强的孩子。

  但她却不拒绝乳头!她看见了,就张开她的如花朵般的小嘴,焦急地作吮吸状。你给她了,她就急不可待地含在嘴里,吮吸起来。并且“啊啊”地叫了两声!似乎在和你打着招呼,表示感谢。

  她吮吸得是那样有力,丝毫也不客气。

  她好像知道,那就是母亲为她而准备下的,既然是属于自己所有,还客套什么呢?她知道,母亲的双乳就是储备乳汁的仓库,那里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绝的鲜乳,所以她用劲地吮吸。

  你吮吸吧,小爱芙琳,只要有妈妈在,你就不会成为奥立佛?退斯特。

  三月十四日晴今天偶然翻开一本童年时代所写的日记,内容只是记着天气的晴阴,或是到什么地方去玩之类的事情,现在看已经毫无意义了。

  但就在这本日记里,夹着一个色彩斑斓的蝴蝶。虽然颜色被时间之流冲得淡了,但我的记忆却是清晰的。

  那年的春天,爸爸领着我在庄园内散步,在一棵柳树上,我发现了一只浑身长着毫毛的头角峥嵘的丑陋的虫子。我想把它打死。不料爸爸阻拦了我,并且说:“不要打死它,不久,它会变成一只美丽的蝴蝶的。”

  我将信将疑地望着爸爸,说:“你骗我!”

  爸爸说:“不信?从现在起,我就带着你每天来观察,直到它变成蝴蝶那一天为止。”

  从此以后,每天我都同爸爸一起多次地来观察这只虫子的变化。尽管我很着急,让它快些变化,但它仍然还是那副丑陋烦人的老样子,多少天过去了,还是一条虫子。

  不知过去了多少天,我们又去观察它,只见它躲在柳树最不易被人发觉的一个枝杈间,用一条晶亮的丝把自己吊起来,然后又灵活地用一道道丝缠绕着自己,企图把自己包起来。

  就在那一天,它果然把自己包起来了,似乎是谁为它缝了一个小袋子,把它装在里边,然后吊在树杈上。

  我心想,这真是一条会施魔法的虫子。

  它睡在自己编织的小口袋里,做着一个浪漫而又悠长的梦,一心想羽化而登仙。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了,仍然不见有什么变化。

  我对爸爸说:“它是不是在那密封的小口袋里憋死了?让我用剪子剪开看一看吧!如果它仍然活着,我们再把口袋缝上……”

  爸爸摇头笑道:“康妮,可不要性急胡来。它在茧子中的蜕变,人是帮不上什么忙的。还是让它自己悄悄地变吧!”

  那就听爸爸的话,让它自己变吧。又不知过了多少天,爸爸用纱布做了一个网袋,做完之后,就招呼我与妈妈说:“快去看吧,今天那条丑陋的毛虫要变成漂亮的蝴蝶了。快走,晚了它就飞走了。”

  我们跟着爸爸,快步来到那棵柳树前。

  此时,吊在柳树枝杈上的小白口袋,已被嗑开一个小小的窟窿,同时就有两根油黑发亮的须子从小小的窟窿伸出来。不一会儿,随着窟窿口的不断加大,就有一个黑脑袋胆怯地伸了出来。它向四面八方瞅了一会儿,只一拱,就带着一双折叠在一起的美丽的翅膀走了出来。趔趔趄趄地站稳了脚步,开始把翅膀打开,扇了几下,作出一种要飞的姿态。

  那翅膀以金黄为底色,描着黑色的对称的图案,像中国古代画家画的扇面。

  简直不可思议:一个丑陋得令人作呕的毛虫,是谁给它施了魔法,竟然变得如此美丽?那个小口袋不是神仙赐予也是魔术师慨然赠送,否则,凭什么一条毛虫会变成一只蝴蝶?就在那刚刚出世的美的精灵欲飞来飞之时,爸爸的网袋不失时机地罩住了它。几天之后,它变成了标本,被夹在我的日记本里。一种美定格了,是幸呢还是不幸?时间如江河之水,把一切都带走了。但这只蝴蝶仍然活在它刚刚变成蝴蝶的那个时间里。时间在它的身边凝固了,凝固的时间使它永远美丽,这应当是它的一种幸运。否则,它一定会同时间一同老去,美丽就会蜕变成老丑……人,为什么要活得那么漫长,非得让时间的斧钺把美丽剥落殆尽不可呢?我真是想不通。

  第十七章难分难舍

  是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如水的月光笼罩着吉兰治农场,一股南来的风告诉特伦特河边的柳树说,春来了。于是棵棵柳树就急忙睁开柳眼,看春的脚步去向何处。一眨眼光秃的柳树就变得绿影婆娑了。

  同时,今年的第一声蛙鸣也起自河边的一口池塘,好像给春的脚步敲鼓助兴。

  春天说来就来了,比人们预想的要快得多。

  晚餐用过之后,梅勒斯和薇拉到特伦特河边去散步。好像他们的心经过冬眠之后,也被春天的声音唤醒了。醒了的心活跃起来,它想和另一颗心交流一些什么乐西。

  他们在一处河岸上站住了,两个人都望着微起涟漪的河水。月光像小小的银蛇,随着细浪嬉戏。薇拉用手指着月光说:“大自然的一切都在春天里复活了,连本来清冷的月光也有了生命,在水中不甘寂寞地跳来跳去。梅勒斯先生,不知你想过没有,我们在春天能做些什么呢?”

  梅勒斯沉默着,半晌无言。一种难以名状的表情在脸上倏忽闪过。

  薇拉向他走拢几步,仔细望了望他那张阴郁的脸,天真地说:“到了这个时候,坚冰也随着春风解冻了,一切都在复苏,为什么你的心扉总封闭着,不把它快一点敞开,接纳春风呢?”

  她像个孩子似的,把两只胳膊环绕在他的脖子上,亲切地吻了吻他那火红的髭须。

  梅勒斯轻轻地在他的鬈发上吻着,一股少女特有的气息袭着他的鼻孔,他再也抵御不住青春少女的诱惑了,就紧紧地抱住薇拉,伤感地说:“薇拉,我的心就像极地的冰雪,任什么样有力的风也吹不化它了。这颗心经历了太多的磨难,它被磨老了磨硬了,现在就像一块坚硬的石头。这是一颗应当被遗弃的心,薇拉,你为什么对于这样的心还抱有热望呢?”

  薇拉说:“就是石头,我也能把它化成水,我有这种自信。一个女人,只要她有信心,就能够改变一切。你别离开我,永远和我在一起,让我像春风吹过草地一样,把你的心吹活,把你的心吻绿……”

  一对野鸭飞过来了,呷呷地叫着,落在月色迷茫的河边。它们在浅水中愉快地洗浴着,嬉戏着,然后又在他们身边低低地掠过,飞往大苇塘去栖息。

  梅勒斯从薇拉的双臂间挣出来,又沉默了一会儿,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诚恳地对薇拉说:“事到如今,有一件事情我得对你讲明。如果再瞒着你,在我来说就是一种罪过了。”

  薇拉睁大惊奇的眼睛问:“难道你还有什么隐私没对我讲吗?但我尊重别人的隐私权,如果没有什么必要,你就永远把它埋藏在心底吧!我没有权力非得知道你心中的一切。有些事情不知道,反倒更好一些。你说是吗?”

  她瞪着一双渴望别人理解的眼睛:在月光下,幼稚得像一个孩子。梅勒斯望着她,心里想:对于这样天真的女孩子,如果不对她讲真话,那不啻是一种罪过。

  他说:“薇拉,这件事今天我非对你讲不可。因为最后的期限到了,我不对你讲上帝也不会答应的。”

  薇拉说:“你讲吧!我虽然年幼无知,但什么我都能承受得了,天塌下来,我也能够顶住。但这一切是有前提的,就是别抛弃我。”

  她似乎有了什么预感,眼泪汪汪地望着沉默的梅勒斯。她又重新扑向他,把她的头扎在梅勒斯的怀中。

  看到这种情景,梅勒斯已不忍伤害她的心,就把话咽下去了。半天才抬起头来说:“薇拉,快抬起头来,让我们一起欣赏月亮吧!”

  薇拉用手抹了两把眼睛,听话地抬起头来,望着缺了边的月亮,说:“月亮始终是孤独的,孤独到难挨的时候,它就把眼泪洒下来,就变成了遍地凄清的月光。这一点正和人一样。人孤寂的时候也要流泪,泪洒尽了,人也就在孤寂中死去了。”

  “这种联想虽然富有诗情,却是令人感伤的。薇拉,我们生活在人群中,永远不会孤独的。”梅勒斯说。

  “话可不能这么说。感情不能交流,就是生活在闹市之中也有孤独感;假若恋人心心相印,就是独处天涯,也没有孤独感。”薇拉说。

  “我不妨说,你讲得有道理。但我不禁要问一句:在我们这短促的一生中,究竟能有几个心心相印的人呢?”

  “有一个就足够了,还要几个呢?如果多了,就证明有一方已经不忠于对方了!”

  “薇拉,我不揣冒昧地问一句:你有与你心心相印的人吗?”

  “那人远在天涯,近在眼前。那人就是你呀!”

  他们又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了。方才一块黑云把月亮遮住了,现在云去月出,又是满地迷茫的月光了。

  一股股暖流通过全身,他们就想这样拥抱着,度过一天、一年,甚至一辈子。此时,他们感觉到好像脱离了人间,忽忽悠悠地生活在半空中,四周是五彩云霓,脚下是万里长天。这是梦境还是现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了。

  梅勒斯毕竟是经过世事的人,他在梦幻中首先醒来了。他认为那件事必须得说了,如果不说,不就是一种欺骗吗?他说:“我们必须从沉梦中醒来了,薇拉。我必须向你说明问题真相,隐瞒就是一种欺骗,那是不道德的。薇拉,你听我说……”

  薇拉却把两只耳朵用手捂上了,一边向前跑一边说:“我不想听,我不想听。隐瞒就隐瞒到底吧!有时欺骗也会成为一种美德,因为它可以使受骗者得到暂时的宁静,可以暂时偷生于世。梅勒斯先生,我宁愿你永远欺骗我。因为有的真实情况是不能正视的。只要你的欺骗不怀恶意,那就比照本实说更能安慰人心……”

  梅勒斯无可奈何地站在河岸上,只好不时弯下腰去,捡起石头打水漂儿。一连串的波光颤动着、跳跃着,快乐地在水面上燃烧着,一会就平静了,好像火焰已化成了灰烬。

  过了一会儿,薇拉又回到梅勒斯的身边。梅勒斯拉她和自己一起坐在河岸上。

  沉默了一会儿,梅勒斯说:“对你隐瞒了这么长时间,我已经犯了大罪。现在我一分钟也不想向你隐瞒了。我曾与另一位女人有过关系……”

  薇拉虽然有些吃惊,但神情却无比镇静,她轻声地问:“和一个女人有过关系?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呢?她有没有一种魅力把你从我的身边拉走呢?如果没有这种魅力,别说一个,就是十个我也不在乎!”

  梅勒斯觉得自己的舌头突然笨拙起来,他吞吞吐吐地说:“她是一位男爵夫人,现在已怀上了我的孩子。在分手的时候,我们曾经相约:在今年春天要买下一个农场,她与我去过隐居生活……现在,相约的时间已经到了……”

  薇拉知道自己马上要失去梅勒斯了,她把两手放在跷起的两膝上,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渐渐移向天心的月亮:那月亮也是缺边少沿的、不完整的,正像人间一样,有几个人是圆满的呢?晶亮晶亮的泪水挂在薇拉的睫毛上,欲落不落地在那里伤心地闪烁。

  好半天,她才说:“梅勒斯先生,我想过了,不应当得到的,就是到手了,也得失去。上帝怎么会把一个优秀的男人赐给我呢?我们在一起相处半年时间,这就足够了,我还会有什么奢求呢?况且你在这段时间里给予我很多很多东西。没有你认真地教我知识,我就不会成为一个合格的教师。你的坚忍性格就像一块磨刀石,由于半年的耳鬓厮磨,把我也磨成一把利刃了。我得衷心感谢你对我的施予。”

  梅勒斯动情地把她抱在怀里,不发一言,听她慢慢地说下去:“你快一些打点行装,早一点去吧!我知道一个女人等她心爱的人时那种焦渴的心情,如果等不到,那颗心会焦渴死的。况且那孩子也需要你尽父亲的义务。去吧,如果你允许的话,在不影响你们正常生活的情况下,我会去看你的。梅勒斯先生,你允许吗?”

  梅勒斯把薇拉抱得更紧了,他真诚地点了点头,说:“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我想到她那里先看一看,如果那里已经不需要我了,我会尽快回来的。

  在要走的时候,才使我感觉到,我的身边不能没有你。即使我暂时走了,也会把心留在你这里的。薇拉,我惟一的亲人,请你相信我……”

  月亮又悄悄地躲在云彩后面去了。南风带着暖意吹拂着他们,使他们刚刚平静的心又骚动起来。

  薇拉提议说:“明天你就要走了,今晚让我们玩个痛快。梅勒斯先生,让我们下水游泳吧。我可是吉兰治农场这一带的游泳好手。”

  梅勒斯说:“怕是水太凉吧?”

  薇拉说:“凉可能是要凉一点,但我们滚烫的身子能使河水升温。况且我们从内心到外部都需要冷一冷了,冷下来对我们大概能有一些好处。”

  薇拉一边说着一边开始脱衣服,等月亮从云堆中钻出来,她已经脱得一丝不挂了。在轻柔的月光下,薇拉在梅勒斯的面前再一次展览着她的玉体。她一开始一动不动,静默地让南风尽情地抚摸着她,让月光温柔地照耀着她。过了半天时间,她才不无骄傲地说:“你看,我像那断臂的维纳斯吗?”她模仿着维纳斯的姿态,作沉思状。

  梅勒斯就像初次看见她的裸体,他被那无可言说的美惊得呆住了:在朦胧的月光下,薇拉身上的一切都似真非真,若隐若现,充满了一种神秘感。果然像一尊玉石雕像,但却放射着温柔的光,那种诱惑力是任何一个血肉之躯也抵御不了的。

  梅勒斯的热血沸腾了,他几步蹿到薇拉的身边,张开双臂,想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但薇拉顽皮地笑着,像一条光滑的美人鱼,从梅勒斯的怀中逃脱了。

  她几步跑到河边,身子往上一跃,扑到无声的河水中,被惊扰的月光像无数支银色的细小的箭镞,往她的身上直射。她在水中快乐地游着,一会儿就游到了对岸。

  薇拉上了河岸,隔河招呼梅勒斯:“快下水吧,梅勒斯先生。在春水里一游;都凉透心了,可以治愈毒火攻心的病症啊!”

  梅勒斯脱去了衣服,“扑通”一声扑到河水里,在月光照耀的河水中,像一条无鳞的大鱼,迅疾地向对岸游去。

  等他游到对岸,薇拉早已跳下河水,顺流向下游去,她不时回头喊道:“让我们进行一次比赛吧!看谁能够领先。”

  她的确有一身好水性。在春天的河水里,她时而蛙泳,时而仰泳,动作娴熟,姿态优美,速度迅捷。

  就是梅勒斯这个游泳好手,也撵不上她了。

  迷迷离离的月光,把满河春水也照耀得迷迷离离的。在梅勒斯一时没注意的时候,忽然在他前方翻波作浪的薇拉不见了。他压低声音喊道:“薇拉,薇拉……”

  他的粗犷的声音在岑寂的河道上回荡着:“薇拉,薇拉……”

  他正在侧耳倾听,忽然被什么东西举了起来,然后就在水中浮出一串笑声。

  “是你?薇拉———”梅勒斯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就被“啪嚓”一声扔到河水中了。

  薇拉在水面上冒了出来,她忍不住大声笑着,快速地游到梅勒斯的身边,紧紧地搂住他,响亮地亲他的脸颊,说:“我是特伦特河里的鱼妖,想在人间找个爱人,你就是我多年寻找的目标。这回你可跑不了啦!”

  他们彼此搂抱着,互相亲吻着,在充满浪漫的河水中,向下游一浮一沉地游着。

  他们都觉得特伦特河温柔而清凉的春水洗去了他们身上的许多负载,同时积压在心中的诸多烦恼,也似乎被河水带到一个不可知的地方去了。他们直觉得浑身清爽适意,好像整个身心已经净洁无尘了。

  两个人的身影在月光下,一浮一沉,一沉一浮。

  他们只管向下游着,至于要游到什么地方去,问他们,他们大半也要回答“不知道”。

  只要拥抱着就够了,只要向下游着就够了。此外,他们还需要什么呢?河水,像一张温柔的床,他们在上面忽而嬉戏着,忽而沉默着,做着一个永远也不到头的甜蜜的梦。乌蓝的天幕恰如一个巨大的屋顶,覆盖着他们赤裸的身子,而月亮则为他们点起朦胧的灯盏。

  薇拉像在一个美妙的梦境中,似醒非醒地说:“梅勒斯,你还在我的身边吗?千万别离开我。在这寂静的春天的夜里,在常有水妖出没的河中,我害怕,梅勒斯,我害怕。抱紧我,对,再紧一些。让一生一世永远这样,你别放开我。让这长梦不醒,让这良宵不逝。我们就顺着这长流不息的河水,奔向一个不知道的地方,在那里我们相守到白头。”

  梅勒斯听了薇拉的喃喃细语,狂热地吻着她冰凉的嘴唇,半天才说:“此时我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也是最浪漫的人。我们今夜就顺着这条河,游到大海里去吧!那里会有鲁宾逊居住的荒岛,等着我们,让我们到那里去开垦荒地,过一种称心如意的不受他人干扰的生活。薇拉,你说行吗?”

  薇拉说:“只要跟着你,跟你在一起,什么事情能不行呢?但此时我只想在这充满温情的水里,与你一起,顺水漂流,至于漂到什么地方去,那都不是我要管的事情,就顺从水的意旨吧,这也许就是上帝的意旨呢!”

  不知漂出多远,他们猛一抬头,看见东方已出现了一线微明。月亮不知什么时候落了,天幕上的星星也稀疏起来。

  梅勒斯说:“看来今夜我们是难以漂入大海了。

  是黎明扫了我们的兴,我们只好溯流而上了。”

  薇拉顽固地说:“黎明也妨碍不了人间的真情。

  在阳光下欣赏对方比在月光下更有激情。让我们往岸边靠一靠,就这样站在水中,等待阳光的抚摸……”

  他们游到靠近岸边的地方,站在水中,又拥抱在一起,然后在庄严地等待第一缕阳光的出现。

  第一缕阳光投射到河里,也照射在他们的身上。

  薇拉像个孩子欢呼雀跃着:“太阳抚摸我们了,太阳抚摸我们了,从此,我们就是最幸福的人了。”

  直到这时,他们才顺着河滩向上游走去。走了好长时间,才走到他们下水的地方。

  他们感到有些凉了,就赶紧把衣服穿上,然后彼此相视一笑。薇拉说:“我的梦好像刚刚醒来,但是我不愿意从梦境中走出来,还想再走回去。因为在醒时得不到的东西,往往在梦中才能得到,如果醒来了,一切都将失去。梅勒斯,你就永远生活在我的梦中吧。你虽然要离开吉兰治农场,但要把身影永远留在我的梦境里。梅勒斯,你说行吗?”

  梅勒斯说:“薇拉,你真是个天真的孩子。我能不能留在你的梦中,主要看你是不是把我忘掉。如果忘掉了,我就得从你的梦境中走出来;如果记着我,我自然就会留在你的梦中……”

  薇拉亲昵地说:“我怎么会忘掉你呢?”

  梅勒斯回答:“那就好!那就好!”

  他们顺着河边的小路往回走了,此时太阳已经升起很高了。温暖的南风一阵阵拂过人面,使人的心里充满了温馨和希望,但也有一点点伤感,那大概是因为冬天走得太匆忙的缘故吧?在薇拉和梅勒斯的心中也有一点伤感,那主要是因为离别在即。

  在临近他们居住的房舍时,薇拉对梅勒斯羞赧地一笑说:“看来,我得对爸爸妈妈撒一次谎了。如果他们要问起我为什么一夜未归,我只好这样回答:因为梅勒斯先生要离开吉兰治,我就把在教学中遇到的所有难题,都拿出来向他请教,一夜还未解答完呢!”

  梅勒斯也笑了:“你曾说过,欺骗有时也是一种美德,它可以使受骗者的心灵得到暂时的宁静。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撒一次谎呢?因为你撒谎是出于一种善良的目的呀!所以,我得从旁协肋你,帮你说谎,让你在汉斯福德先生和他的夫人面前顺利过关!”

  第二天的早晨,梅勒斯告别了吉兰治农场的主人、汉斯福德和他的夫人,就要上路了。大家把他送到特伦特河的渡口,就互相道过珍重,分手了。

  但薇拉坚持要把他送过河去,然后再回来。梅勒斯只好同意了。

  当渡船把他们渡到对岸的时候,薇拉扑到梅勒斯的怀里,抽泣着说:“往实说,一个有理智的人,到了这种时候,应当以清醒的意识来制约自己的行动了,但我做不到。可是我又必须这样做,所以一种难以抑制的痛苦焚烧着我的心,快把它烧成灰烬了……人生为什么聚少离多呢?”

  梅勒斯也动了真情,他抚摸着她的头发说:“薇拉,别太动感情。你现在应当做的是赶快把我忘掉。

  梅勒斯是一个极其平庸的人,就像特伦特河沙滩的一粒沙子那样普通,没有什么可爱之处。你举目向人间望一眼吧,优秀的男人到处都有,梅勒斯与他们相比,只是一名凡夫俗子,有什么值得你萦心牵怀呢?薇拉,忘了我吧……”

  薇拉抬起泪眼望着梅勒斯,真诚地说:“看来你并不十分了解女人。女人的眼睛是最锐利的,她能按照自己的标准看透每一个男人的心。当她以自己的全部感情来爱一个男人的时候,这里面就包含着一种令人难以理解的疯狂。她不但要以身相许,有时还会以生命相许。你在我的心目中,就是那种不仅可以以身相许、而且也是一个可以以生命相许的人……”

  梅勒斯说:“不要把感情看得那么重。男女之事,只是逢场作戏而已。如果太重于所谓感情,那无异于为自己酿造了一杯苦酒。我是一个过来人,这些话,都是出自我的肺腑……”

  薇拉说:“你对我说谎!我从来都坚定地认为,你对我的感情是百分之百的真诚,没掺一点假。如果像你方才说的那样,古往今来,在这个世界上就不存在真正的爱情了……”

  梅勒斯还能说什么呢,他只有沉默地站在那里,拥抱着痴情的薇拉。他向远方望去,但远方也只有一片苍茫入于眼帘,并没有什么东西能安慰他已被两个女人弄得残破的心。

  薇拉此时拉着梅勒斯的手,把它放在她的胸膛上,一片天真,一片纯情:“你抚摸一下我的心脏吧,它因为受不了即将来临的孤独与苦闷,已经开始哭泣了。它需要你的安慰……”薇拉又开始流泪了。

  他除了把薇拉拥抱得更紧而外,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他要顺路回家探视母亲,还要及早去与康妮会合,讨论办农场的事宜,他的时间是非常紧迫的,他必须现在就走。

  他渐渐地横下一条心来,把怀中的薇拉推开,然后转过身去,就像逃避一头野兽的追逐,用了全身的力气跑了起来。他跑了好长时间,才敢回头望一眼薇拉。只见她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像一尊雕像似的,可怜巴巴地遥望着他。

  他的硬心肠似乎一下子被什么软化了,他终于向着痴情的薇拉,一步一步地走回去。

  薇拉则像一股狂风,疯狂地扑向梅勒斯,她大声哭着喊着,扑在梅勒斯的怀中,然后紧紧地把双臂缠在梅勒斯的身上。谁也不说话,就是那样无言地拥抱着,不知过了多久。

  这回是薇拉首先清醒过来了,她推开梅勒斯,慢慢地说:“总在梦中生活的人,一定是非痴即傻,我们怎么能永远做痴傻的人呢?我们除了爱情之外,每人都有一些正经事要做。梅勒斯,你一心无挂地走吧,别留恋一个又痴又傻的姑娘。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曾经相知相爱,这就是一切了。至于以后会怎么样,我们一个平常人怎么能窥探上帝的秘密呢?一切我都想通了!你放心地走吧……”

  她说完这番话,就向渡口走去。梅勒斯跟在她的后边,“薇拉,我把你送过河去。”薇拉坚决地摇了摇头。

  梅勒斯看着薇拉上了渡船。她故意地背对着他,未曾回一次头。等渡船靠了岸,她就急忙下了船,仍不回头,迅疾地向吉兰治农场方向走去。直到她的身影淡了,最后与云雾融合在一起,梅勒斯才怅然若失地回过头来,茫无目标地向前走去。

  在傍晚的时候,他到了家。

  衣衫褴褛的母亲,在昏暗的院中认出了他,老一阵惊喜,急忙放下手中的活计,搂抱着他:“你终于回来了。吉兰治那儿的活干完了?半年的时间可苦坏了你。瞧你,累得黑瘦黑瘦的。”

  梅勒斯也紧紧地抱住母亲,颇动感情地说:“妈妈,你受苦了,只因为你养了一个无用的儿子。”

  母亲说:“什么苦不苦的,我倒不怎么在乎;就是你总不在身边,感情上有些受不了。晚上也想你,白天也想你,可是你就是不肯走进我的梦中,还像年轻的时候那样,不怎么听话。”

  他能对受苦的母亲说什么呢?萍踪浪迹,流浪半生,总想混出个人样来,但时至今日,面对母亲,不还是赤手空拳、一无所有吗?母亲说:“你一天走了这么远的路,赶快到屋中休息吧。”

  梅勒斯随着母亲走进那光线晦暗的低矮的小屋,就见他的女儿站在一个墙角里,嘴里含着一只手指,怯生生地望着她的爸爸。

  梅勒斯把她抱起来,一下一下地亲着她的小脸蛋,心里有些酸楚地问:“小康妮,难道你不认识爸爸了吗?”

  小姑娘从他的双臂中挣脱出来了,睁着圆圆的大眼睛,说:“我不认识你是谁。奶奶说我没有爸爸妈妈,奶奶说我是在苦水里泡大的孩子,奶奶说……”

  梅勒斯的老母亲说:“那是奶奶跟你说着玩的。

  你有爸爸,谁说你没有爸爸呢?这个满嘴巴红髭须的人就是你爸爸。才半年没见面,就把爸爸给忘了?你真是个小小的糊涂蛋呀……”

  小姑娘说:“你在给我讲故事时说,魔鬼都有一把红胡子。那么这个红胡子是个魔鬼吧?怎么会是爸爸呢?”

  梅勒斯苦笑了一下说:“你说我是魔鬼就是魔鬼,你说我是爸爸我就是爸爸,小康妮,这样行吗?”

  小姑娘抱着祖母的大腿,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谁知道她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呢?家里也没有什么好吃的,晚餐一会儿就完了。小姑娘躺在祖母的怀中很快就睡着了,就剩下梅勒斯母子两人坐在黑暗中,相对无言。灶台上的蟋蟀小心地叫起来,给本来就很凄凉的小屋更增添了几许凄凉。还是母亲首先打破了沉默,她说;“你瞧,你的亲生骨肉都不肯认你了。恐怕在外面再跑几年,妈妈也要不认你了。把心跑野了,把身子跑瘦了,可跑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呢?你听妈妈的话,回到妈妈的身边来吧!把蹄铁匠的营生捡起来,那是轻车熟路了,干好了,足以养家糊口的……把心收一收,回来吧,回到你妈妈和你女儿的身边来。”

  母亲说到这里,心里很难过。她把流到腮边的眼泪擦干了,就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她的儿子,看他那棱角分明的额角和满腮的红胡须,一瞬间,她似乎也弄不明白了:在她面前坐着的这个大汉,到底是魔鬼呢还是他的儿子?她失神地问道:“你是我的儿子梅勒斯吗?”

  梅勒斯再次苦笑了:“妈妈,你是在梦中问我吗?我是实实在在的梅勒斯,你的儿子,不会有错儿……”

  老人用手抹了抹脸,好像从梦魇中刚刚醒过来,她往梅勒斯身边靠了靠,长叹了一声说:“我明知道,你就是我的儿子梅勒斯,不会有什么错儿,可是就不相信这是真的。你把妈妈扔怕了,弄得妈妈真假不辨、虚实难分了。把母亲弄得疯疯傻傻的,这都是儿子的错儿,不是母亲的错儿。你快些回来,还当原来当过的蹄铁匠。你爸爸的铁锤、风箱、钳子都留在那里,一切都是完好无损,用起来既顺手又方便。如果你不嫌弃妈妈人老手笨,我掌钳的手艺不比你父亲差!年轻的时候,你父亲都要让我三分呢!”

  她越说越兴奋,简直叫别人插不上嘴,做儿子的,此时只有洗耳恭昕的份儿。

  “你别看家是个破家,可是再破也是个温暖的巢。多少英雄功成名就的时候,第一个愿望就是回到故乡去看看,那可不完全是为了夸耀,而是为了还一笔感情的债。谁都是恋家的,连麻雀都恋它的窝,飞得再远,终究还要飞回来。你难道还不如一只麻雀吗?”老人说到这里,已是泪水婆娑了。

  梅勒斯拉着母亲的手,心情沉重地望着她,没有一句话好说。此时他只觉得愧对茹苦含辛的母亲和孤苦无依的女儿。

  母亲把眼泪擦掉,继续说:“我知道是女人毁了你,是白黛?古蒂斯毁了你。现在家中没有女人,就拴不住你的心了。但你还有母亲和女儿在呀,这一老一小都需要有一个强有力的臂膀的保护。我老了,不中用了,如果没有小康妮与我相依为命,即使没有病,我也会在孤独中死去。人老了,怕的就是孤独,怕的就是身边没有亲人啊!梅勒斯,我的儿子,回来吧!只要你回到达娃斯哈村来,还怕没有女围你转吗?一看到公鸡那身美丽炫目的翎毛,众多的母鸡就会自动围上来的。就凭我的儿子,身边还怕没有女人吗?”

  老人在昏暗的灯光下,殷切地望着自己的儿子。

  梅勒斯把母亲的手攥得更紧了,声音哽咽地说:“妈妈,你再原谅一次你的儿子吧!我对一个女人作了承诺,要与她一起完成一个事业。我不能毁约从中途撤下来,那样做我会受到良心谴责的。事业的成败与否,就在这一年之内。成了,我也会回来;败了,我也会回来。妈妈,你为了儿子就再苦一年吧!”

  老人沉思了半晌,慢慢地说:“我的心答应了你,因为母亲的心何时都是围着儿子而转的。可谁知道这把老骨头答应不答应呢?一辆破车是走不多远的,它在中途若是散了架子,谁能有什么办法呢?它若是好好的,不散不坏,孩子,就是再多放些苦难和泪水,它也是能承载得了的。这就要看上帝怎么安排了。你说,妈说得对吗?”

  梅勒斯说:“妈妈,但愿你能走下这一年的路程,这便是对我最大的支持。”他一边说着,一边吻着妈妈那皱纹纵横的脸。

  夜已经很深了,他服侍妈妈睡下之后,就躺下妈妈为他准备的床上。他顺手把灯关闭,小屋立刻被黑暗吞噬了。只有窗外模模糊糊的月光,极其吝啬地照到一面墙上,好像一个不完整的梦,不知在那里演绎着什么。

  梅勒斯听着劳累的母亲渐入梦境的鼾声,里有一种凄凉袭来。他再也睡不着了,就睁着眼睛望着墙上的那慢慢移动的一方月光,几十年的往事在眼前纷至沓来。然后,似乎又都在那月光中投影,仿佛又使他重新经历了一次痛苦的人生。

  他是应当对自己的人生认真总结一下了,是生不逢时呢,还是个性太强?为什么刚刚踏上人生之旅,就那样地坎坎坷坷?人生初始,就与白黛?古蒂斯遭逢了一场不幸的爱情,并因此使他远走印度、再入埃及,吃尽了人间的苦头,所幸是生还了。正像母亲方才所说,他这只公鸡往那儿抖翎一站,母鸡就热情地围上来,想摆脱也没有办法。他确实没有想到,凭着一个卑微的守林人的身份,会招来一个男爵夫人的热烈的爱情,而且爱得那样地神魂颠倒,最后到了谁也摆脱不了谁的地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连他自己也回答不清楚。在吉兰治农场,他的初衷是权且栖身而已,谁知在百无聊赖之中又遇见了春情似火的薇拉。她比查太莱夫人更爱他,他也比爱查太莱夫人更爱她。那爱河初渡的时刻,那平日两情缱绻的情愫,那月夜同泳的嬉戏,那渡口分别时的依恋,永远是刻骨铭心的。此时又在那方朦胧的月影中出现了,出现了。他独自喃喃着:“生只能有一次这样的爱,不会有第二次。但有这么一次就会享受终生了。此外,我们什么也不需要了。”他暗自庆幸,这样的爱竟让他遇上了,你说这不是一种奇缘吗?但这种温馨并没有在心中停留多久,他又继而想到:如果我把心给了薇拉,康妮将怎么办呢?他又陷入进退两难之中了。

  他的头脑累了,需要休息了。他命令自己赶快入睡,但越是下命令,他的头脑越不听命令,反倒睡意全无了。

  他只好悄悄地起来,轻轻地推开门,慢慢地走到外面去。一股凉爽的南风吹过来,轻抚着他的两颊,一时使他烦躁不安的心平静了许多。他望着寥廓的夜,做了一下深呼吸,把胸中的浊气吐了出来。

  东方已渐渐地亮了,达娃斯哈村零零落落的村舍已在朦胧中显出了黑苍苍的影子。一家煤矿的一盏灯仍在疲倦地亮着,像夜的一只独眼,不怀好意地注视着尚在睡眠中的大地。

  这时,有人在他的左肩上轻轻地拍了一下,他赶忙回头,认出是母亲正披衣站在他的身后。

  他有些吃惊地问:“妈妈,你怎么也出来了?”

  老人回答道:“眯了一觉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一摸你的床,是空的,我还以为你不告而辞了呢,所以就追出来……谁知你站在这里观景呢。”

  梅勒斯说:“反正也睡不着觉,我就出来走走。

  妈妈,虽然是春天,夜气仍然是凉的,你的身体受不了,咱们还是进屋吧!”

  老人仍然站在那里,指着东方那一片微光说:“当年你爸爸是习惯起早的,一到天色微明的时候,就起来了。他先到铁匠作坊去把火升上,等我招呼他吃饭的时候,已经打出十多副马蹄铁。吃完了早餐,就有人牵马登门了,还没等别人起床,他就做了几起生意。你爸爸可是个勤快人呢!他常对我讲,别因生意小就不做,什么生意都是由小到大的,小生意做好了也能赚钱、也能发家……”

  梅勒斯截住了母亲的话头,关切地说:“妈妈,我们还是进到屋里、躺在床上回忆往事吧!站在黎明前的院子里,做什么都是不适宜的。”(lz)

  他搀扶着母亲,回到小屋里,他们又分头躺在自己的床上。老人显然还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里,继续说下去:“你别瞧不起打铁,那不是只会抡锤就能干得了的,那里有学问。把马蹄铁放在炭火上,得会看火候,火候不到,打出的马蹄铁是脆的,挂在马掌上,走不多久就会断裂;如果火候到了,打出的马蹄铁不脆不硬,结实耐用,那马就走吧,上千里也不会磨坏。至于那抡锤呢,得讲究个轻重缓急,该轻的时候重了不行,该缓的时候急了不行,反过来也是一样。这虽说是小技术,可是却有大学问,你轻视不得。轻视了,你就不会成为一个好蹄铁匠。

  你爸爸那技术,受到多少人的夸赞?他是个真正的蹄铁匠,名不虚传啊……”不知何时,梅勒斯已经睡着了,不时发出沉重的鼾声。老人暂停了唠叨,笑着骂了一句,然后又继续方才的话头:“你不听了,我也照样说。当个蹄铁匠容易吗?不容易!干什么干好了也不容易。比喻拉风箱吧,那火大火小可是个关键;大了,把铁烧化了;小了,又不到火候……不到火候……”说到这里,她也睡着了,不一会儿,就响起了甜蜜的鼾声。

  第十八章一次尴尬的会面

  梅勒斯到达肯辛顿庄园内已是当天下午了。

  那时康妮正和继母在庄园的小径上散步,她们看见路两旁的树木已经绽开了芽苞,新叶虽然又嫩又小,却充满了勃勃生机,两个人颇为感慨。

  继母说:“一年四季,寒来暑往,比车轮转得还快,人岂能不老?我们真得珍惜有限的时光,争取在有生之年多做些事啊!”

  康妮说:“谁说不是呢!一眨眼,小爱芙琳已满一个月了。刚生下来的时候,身子红红的,闭着双眼,头上只有稀稀拉拉几根黄毛,没有一点人样,倒像个刚出生的小耗子。刚满一个月,样子就大变了,眼珠滴溜溜地跟着人转,有时还‘啊啊’地跟你说话呢!她在一天天地追我,想早日把我赶到老太婆的队伍中去……”

  这时她发现一个人,具体地说是一个男人,正慢慢悠悠地向她们走来。一开始,康妮以为是一个过路人,但仔细再看,才觉得她对此人是那样熟悉:一头棕色的头发像一团乱草,满脸的红胡须好像燃得正旺的火苗;虽然身体瘦削,却骨骼浚郡,有棱有角。

  “是梅勒斯来了?”这个想法在康妮的脑中一闪,她就拉住继母的衣角站在那里了。

  梅勒斯这时已到她们跟前了,他紧走几步,有些兴奋也有些压抑地叫道:“康妮—”

  康妮也趋前一步,同时叫道:“梅勒斯—”但两个人都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握了握,谁也没有拥抱和接吻的激情。康妮在握手之后,甚至往后退了一步,与继母并肩站在一起。

  但彼此都用陌生的目光打量着对方,犹如偶尔相逢的路人。

  在康妮的眼中,梅勒斯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只是更瘦了。如果再仔细看,眼角的皱纹比半年前更多了,也更深了。那阴郁的神情似乎经过痛苦的磨砺,变得更加阴郁了。冷眼一看,就像初冬的阴郁的天空。当年把康妮的心弄得疯狂起来的那股逼人的英气,似乎已消失殆尽了。

  康妮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

  在梅勒斯的眼中,康妮比薇拉秀气得多,却缺少了薇拉身上那些动人的曲线。薇拉的乳房、臀部,甚至微小至耳垂,都具有益惑人心的性感。只要搭眼往她身上一嘹,心如死灰的男人也会顿时激起激情,想一下把她抱在怀里……而康妮呢,似乎脸上已失去了昔日的弹性,只有一层虚弱的灰白。

  他甚至后悔来此地与康妮会合了。

  他们彼此心照不宣地对望着,心境竟是那样地不同。康妮是敏感的,她已极其敏锐地看透了梅勒斯的内心世界:他把一腔热情都留在吉兰治了,只是带着一个躯壳木然而来,过不了多久,他还会木然而去的。

  康妮的心虽然是凄凉的,但她却不失礼貌地把梅勒斯介绍给继母。然后又对梅勒斯嫣然一笑,说:“你该来一封短信,告诉我们你来的日期,我们也好到爱丁堡去接你。瞧你,说来就来了,弄得我们全家都有些措手不及……快走吧,好让爸爸给你摆酒接风啊!”

  继母也说:“我们也没想到你今天来,否则,我和康妮会开车到爱丁堡去接你的。这也是我们的疏忽,本该写封信问一问的呀。康妮被孩子拖累住了,可是还有我呢!我也是年纪大了好忘事……”

  康妮和继母的这番话,说得梅勒斯十分尴尬,他只是苦笑一声,并不说一句话。

  等他们相跟着到了别墅门口的时候,麦尔肯爵士已站在石砌台阶上,慈祥地笑着,迎候在那里了。

  他们曾见过一面,就算是熟人了。

  麦尔肯拥抱着梅勒斯,大声说:“年轻人,我们又见面了,咱俩的缘分不浅啊!快给梅勒斯先生倒上一杯香槟,先解解渴。等到晚上由我陪着你,务必要喝个烂醉如泥,一死方休……”

  麦尔肯说到这里,豪爽地大笑,感染得满脸阴郁的梅勒斯也稍稍把嘴一咧,不自然地笑了一笑。

  在说笑声中,他们相跟着进了麦尔肯先生的画室兼客厅。香槟酒早已经摆好了,他们在各自的座位上坐下,一边说着话,一边喝着酒。

  麦尔肯环顾一下四周,忙说道:“我们想得是多么不周到哇!小爱芙琳的爸爸来了,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应当是把她抱来,让爸爸欣赏一下他的杰作。

  快去叫奶娘,把爱芙琳抱来!”

  对于麦尔肯先生的热情,梅勒斯感到很不自然:答应了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那么只好听其自然了。不一会儿,那位年轻的奶娘就把爱芙琳抱来了。

  康妮的继母把孩子接过来,抱到梅勒斯的身边;并且说:“小爱芙琳是多么可爱呀!她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刚满一个月,就认识母亲了。现在父女相见了,你们就彼此相认吧!”说着,她就在爱芙琳的脸蛋上亲了一下。

  谁知小爱芙琳刚刚看到梅勒斯那一脸红胡须,急忙把小脸扭过去,“哇”一声哭起来。

  继母说:“小东西还认生人呢!”

  麦尔肯说:“连小猫小狗都认生,何况是百精百灵的小爱芙琳呢!”

  奶娘究竟是个乡下人,说话不拐弯儿,她说:“是他那一脸红胡须吓的。小爱芙琳见不得火,一见火就哭就闹,大概她以为来了面孔着火的魔鬼了呢!”

  麦尔肯先生为梅勒斯解嘲说:“快别瞎说。什么着火,什么魔鬼,都是你想出来的。”

  麦尔肯夫人说:“父女第一次相见,咱们的小爱芙琳动了感情,所以才哭。她可是个小人精呢!”

  康妮的内心里有些不耐烦了,外表上却平心静气的,她说:“快把她抱回去吧,到了她该睡觉的时候了。”

  麦尔肯爵士听说梅勒斯到过印度和埃及,话题就多起来,他从书架上抽出几本画册和诗集,翻开来,就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他说,印度是个文明的古国,是个充满神秘色彩的地方。他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在年轻的时候没到印度去看一看。他从释迦牟尼的诞生谈起,一直淡到释迦牟尼在拘尸那迦城逝世为止,对于释迦牟尼创立佛教的整个过程,都讲述得十分详细,仿佛他就是一名佛教专家。在座的人,包括那位好挑剔的夫人在内,无一不惊叹于他的知识的渊博。

  晚餐之后,康妮领着梅勒斯到她的卧室去了。

  这个卧室是很宽敞的,布置得也十分雅致。靠屋门的地方是一高及棚顶的大书架,上面整整齐齐地插满了各种文艺类书籍。康妮的藏书与父亲有明显的不同,只收藏古典作家和当代作家的作品,是比较单一的。横在书架一端的是一个巨大的写字台,在写字台的边缘上也摞着几摞文艺书籍,书旁是一尊断臂维纳斯的瓷像,紧靠瓷像的就是一个蓝釉中国花瓶,上面插着纸花。与写字台对过是一架钢琴,在钢琴靠着的墙的上方,就是麦尔肯先生为他的人画的那幅仪态万方的油画像。她虽然故去多年了,但依旧关怀着她生前十分宠爱的康妮。在卧室的一侧就是那张床了,一切卧具都折叠得十分整齐,洁净如新,一尘不染。

  康妮让梅勒斯坐在写字台边的一把椅子上。梅勒斯虽然到过印度、埃及,也算一个见过大世面的人,但此时置身于康妮的卧室,却有一种非常陌生的感觉,立刻如坐针毡,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康妮渐渐地回到现实生活中来,她面对梅勒斯坐在床的边沿上,把遮眉挡脸的头发往脑后捋了捋,然后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她字斟句酌地选择着词汇,慢慢地说:“梅勒斯先生,你到底来了!”

  梅勒斯也微微一笑:“有康斯坦丝?勒德小姐在这里等我,我能不来吗?我不是一个言而无信、随便爽约的人。”

  康妮说:“但愿如此。你这次来能在这里住多久呢?恐怕是有打算的吧?”

  梅勒斯说:“我的生活是杂乱无序的,一切都没有章法。正像我在给你的一封信中所说,我是一个跟着感觉走的人,感觉变了,行动也就要变。但这次我争取在短的时间内不变,怎么也得把农场办起来呀!”

  康妮淡然一笑:“我们在信中已经争论过了,彼此都做了一些妥协。但妥协只是暂时的,而长时间形成的一种思维却要固执地规范自己的行为,这是最可怕的。因为跟着自己的感觉走,就意味着推卸责任,不尽义务,把昨天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的一切都一笔勾销。梅勒斯,你不是这个意思吗?”

  梅勒斯狡狯地一笑:“我是一个粗人,我承认我的品德并不高尚。是的,我所追求的只是眼前的利益,有面包有鱼籽酱摆在我面前时,我就不会想到下一顿会吃什么了,甚至有没有下一顿我也不去想了。眼前有了辛蒂,我会忘掉吉提,反正都是女人,都可以止渴疗饥,为什么不用近在身旁的辛蒂而去想身在远方的吉提呢?人人都懂得一个浅显的道理,就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比方一座房子着了火,你是用在近旁的池水救火还是跑到远方的池塘挑水救火呢?凡是神经正常的人都会有一个正确的选择,而不能荒唐地舍近求远。那些发明这个道理那个道理的人是值得佩服的,可惜的是发明某道理的人却往往是这个道理的背叛者、亵渎者,让他的道理只去管别人的思想和行动,而不管自己。这样的道理,只能扔在茅坑里,而不能让它登上大雅之堂。”

  “你又愤愤然了。对于你的汹汹强辩,我暂时还不想批驳你。因为你刚来乍到,我得有一点必要的忍耐和应有的礼貌。”康妮非常平静地望着梅勒斯,继续说,“你不是动辄就谈现实问题吗?那么让我告诉你,现在最大的现实问题就是你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这是无论如何也回避不了的,你想要怎么安排她呢?对于此事你的感觉又是如何呢?”

  “对于孩子的问题,我现在还没有时间细想。但她现在安静地无忧无虑地生活在肯辛顿庄园,得到那么多亲人的呵护,没有冻饿之虞,没有生命之危,这是个摆在世人面前的现实。当前我还不想从这个安乐窝里一巴掌把她推到充满饥寒的世界中去。这也是一种人道主义精神吧?”一丝冷笑从他阴郁的脸上倏忽闪过,他又接着说,“康妮,让我们把孩子的事情先放一放,谈一谈未来吧!我恳求你,康妮……”

  康妮用双手捂着燥热的脸,把头低下去,并不回答梅勒斯的问话。此时屋里寂静得很,仿佛一切都停止了,也包括两个人的思维。只有时间没有止息,墙上的挂钟不间断地“咔嚓咔嚓”响着,把现实和过去之间拉长,把人的生命缩短。

  麦尔肯大概又与他琴瑟和谐的夫人秉烛观画了吧?,他们一定又一同沉浸在艺术的圣境中了,并不知道他们的女儿和那位红胡须的情人已经琴瑟不和了。

  隔壁房间的奶娘在哄小爱芙琳入睡,在岑寂的夜间低声地唱一曲忧伤之歌:

  啊,愿爱人像美丽的紫丁香,春天里紫色缤纷;我像一只小鸟,小翅膀飞倦了,就上她那儿栖身。

  厉秋严冬把花儿吹折,我将会多么悲伤!明媚的五月花朵重放,我又将狂飞歌唱。

  啊,愿爱人像红红的玫瑰,开在城堡的墙头,我自己啊是一滴露水,落进她美丽的胸口!啊,那儿有说不出的幸福,一夜里我饱餐秀色,夫紧贴那如丝的胸衣睡着,①到朝阳把我惊走。

  那时而哀婉时而热烈的歌声传出来,落在肯辛顿庄园每个人的心头,如一股生命之水,冲洗着每个人的心灵,但悲乐却是不同的,有的人因感而喜,有的人因感而悲。

  康妮被奶娘歌中的渗透心灵的悲戚感动得下泪了,她说:“梅勒斯,我同意你方才说的话,让我们为了小爱芙琳,共同面对未来吧。至于我们如何,对我来说,那都不是最重要的。我们之间的关系,无非有两种可能:一是就这样勉强维持着,不冷不热,若即若离,听从自然发展;二是就此分手,各走各的路,谁也别管谁。但无论出现哪种可能,孩子都是我们两个人的,谁都有义务抚养她。”

  梅勒斯摇了摇头说:“时至如今,我还没把我们的关系想得这么坏。我所说的未来是,我们总得从现在的困境中走出去,去开创一个新的天地。只是①转引自上海译文出版社《彭斯诗抄》,1981年1月版,袁可嘉译,215页。

  为了这个目的,我才来到你身边的。”

  听了这番话,康妮慢慢地把头抬起来,望着梅勒斯那张瘦骨浚郡的野人似的脸,赶忙把眼泪擦干,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惊喜:“梅勒斯,你真是这样想的?”

  梅勒斯极其认真地点了点头。

  康妮急忙从床边站起来,把梅勒斯拥在怀里,用埋怨的口气说:“既然你有这种想法,为什么不早说?难道是为了考验我的耐心吗?只要你有了这句话,一切疑虑都可以冰释了,一切旧怨都可以一笔勾销了!你仍然是从前的梅勒斯,那个阴郁的我所热恋的人。”

  梅勒斯再也不能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了,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也紧紧地拥抱着康妮,并长久地热烈地吻着康妮焦渴的嘴唇。他呼吸急促地说:“康妮,我想你,你知道吗?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什么辛蒂,什么吉提,那只是中看不中用的野草闲花,用一下也就抛弃了。惟一抛不下的就是你呀!我用心地想了,抛不下的就是你,就是你,没有别人,没有别人……”

  康妮让他热烈地吻着,气喘吁吁地呻吟着:“你原谅康妮吧!是我错怪了你。你到肯辛顿来了,这就说明了一切。我为什么这样傻呢?为什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呢?你原谅康妮吧!”

  梅勒斯不想说什么,也没有时间说什么,只是连连地点头。他饥渴地吻着康妮的芳唇、脸蛋和额头。

  康妮娇喘嘘嘘地说:“从前我担心的是,你有一张阴郁的面孔,可别再有一颗阴郁的心啊!事实证明,你的心是热烈的,康妮没有看错,康妮没有看错……”

  梅勒斯把她抱起来,然后轻轻地放在床上,小心地像剥笋一样为康妮一层一层脱掉衣服,最后康妮一丝不挂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在一刹间惊呆了,他惊异于康妮裸体的美丽:那对乳房因为在哺乳期显得特别高大,白皙而有弹性,像覆雪的小山。她的身体更丰腴了,处处闪动诱人的光。臀部虽不及薇拉的肥大,却圆润而突出,别有一番勾魂摄魄的诱惑力。

  梅勒斯还站在那里,把她和薇拉作着对比。康妮再也忍不住了,她压低声音呼唤着梅勒斯:“来吧,快一些!我多么需要你的抚爱呀……”

  梅勒斯的欲火也被燃烧起来,他几下扯掉自己的衣服,跨上床去,就与康妮合在一处……康妮呻吟着,但这呻吟不是痛苦,却是一种极度的满足。

  由于梅勒斯总是想着年轻的处女薇拉,想着她在做爱时的种种独异之处,不觉间就有些情绪上的波动,以致造成康妮的不满足。

  他十分抱歉地说:“康妮,请你原谅我。或许是因为在路途上奔波太累的缘故吧?这次不行,以后就会好的……”

  康妮紧紧地环抱着他,满足地笑了:“因为离别太久,一切都不大适应了。我们总得有个适应的过程。即使这样,我也十分满足了。”

  她抚弄着梅勒斯的红髭须和乱发,觉得非常幸福。然后又把他紧紧环抱着,亲吻他凸出的颧部。

  然后她幽幽地说:“梅勒斯,我以为已经永远失掉了你,谁知我又重新得到了你。让过去的岁月不留痕迹地过去吧,让未来的时日都是幸福的五彩线织成。虽然在我们的面前还会横着难渡的河,但我们两颗相知相连的心就是舟楫,它可以冲破任何波浪,把我们渡到幸福的彼岸!只要你不离开我,永远在我的身边,我能做到一切……”

  梅勒斯吻着康妮的两颊,只说了一句话:“失而复得的……”

  梅勒斯吻着康妮的两颊,只说了一句话:“失而复得的宝贝是最珍贵的……”

  康妮问:“如果又得而复失呢?”

  梅勒斯回答:“我就再去寻找……”

  康妮把他拥抱得更紧了。

  大概折腾得有些累了,他们只好相挨相靠地躺在床上,彼此抚摸着,等待着睡眠的来临,但是谁也睡不着。康妮想着她的莫尔农庄,梅勒斯却想着薇拉:“我走了之后,她自己能忍受得了长夜的孤凄吗……”一想到薇拉,他立刻感觉到身边的女人是多余的、甚至是可厌的了。

  这时隔壁的小爱芙琳又醒了,大概奶娘给她喂完了奶,正哄她睡觉呢。那熟悉的有些凄凉的歌声又响起来了:

  啊,愿爱人像美丽的紫丁香,春天里紫色缤纷;我像一只小鸟,小翅膀飞倦了,就上她那儿栖身。

  

  这歌就好像唱给他听的,“我是有些倦了,但究竟在哪里栖身呢?是在将来的莫尔农庄,还是在吉兰治农场呢?”奶娘的歌声继续着,虽然像摇篮曲那样低回委婉、凄切温柔,但他觉得每一句都像针一般刺着他的神经,使他的心极度烦躁。

  这时他不得不承认:他离开薇拉,那颗心就觉得喀徨无主、就觉得十分孤独……他的心已是属于薇拉的了。

  在梅勒斯来到肯辛顿庄园的第四天,他们到莫尔农庄去的一切准备工作都已就绪。他们除了带简单的行李之外,康妮又带了一些长篇小说。因为爱丽丝与康妮到莫尔农庄那一次已与卖主说好,农庄的一切都已买下,所以他们只要去就行了,不必带什么日用家具了。

  临行前的晚上,麦尔肯为他们举行了送别晚宴。在发表祝酒词之前,老人突然有些伤感,但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尽量表现得达观一些。

  他把眼镜摘下来,用手绢擦了擦眼睛,擦掉那未被人察觉的泪水。重新戴上眼镜之后,他就举起了倒满威土忌的酒杯,又恢复了往昔的潇洒和诙谐,他热情地说:“除了希尔达之外,勒德家族的人就全了。往昔我们在一起喝酒的时候,只有两代人,自从小爱芙琳来到人间,我们就有三代了。勒德家族也算人丁兴旺了。我的本意,本想让三代人在肯辛顿庄园永远团聚在一起,从此不再分离。但争强好胜的康斯坦丝小姐却非要自己去开创一番事业不可,对她的行动我不能阻拦,对任何人的任何创造行为,我都是抱着鼓励态度的!再加上有优秀的、见多识广的梅勒斯先生做她的坚强后盾,此事就已成功了大半。但我有一个嘱托,你们无论如何要把小爱芙琳带好。原来我本想把她留在身边,让她在肯辛顿庄园长大,但出于一种君子不夺人所爱的道德观念的考虑,我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康妮,你就把她带上吧!但你要记住,首先你是一个母亲,然后才是莫尔农庄的主人。你要把全部精力的十分之八九放在爱芙琳韵身上,用剩下的十分之一二经营农庄的事业就行了。我祝福你们在新的一年旗开得胜,一切都获得大丰收!最后我还要加添一句,就是当你们对土地和农事厌倦了的时候,肯辛顿庄园的大门随时为你们而敞开,接纳你们的归来……”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用眼睛征询了一下夫人的意见,见夫人同意地点了点头,他又重新举起酒杯:“我的贤惠的夫人也同意我的意见,那么大家就干杯吧!”

  大家干杯之后,他又把酒杯送到抱在奶娘怀中的爱芙琳的嘴边,让她把酒杯舔了舔,然后才满意地落座了。

  此时,康妮把每个人的酒杯又斟满了酒,把自己的酒杯举起来,激动地说:“感谢父亲和母亲为我们饯行。有了父亲真诚的祝福,我们的心中就有了底。

  请二位老人放心,我们一定在那片土地上创造出奇迹来。当我们心倦思归的时候,我们会像一群倦鸟来这里寻巢的。”

  大家随着她,都把酒喝干了。

  第二天的早晨,也就是梅勒斯来肯辛顿庄园的第四天早晨,人们把康妮、梅勒斯、小爱芙琳和她的奶娘送上汽车。

  当汽车开动的时候,麦尔肯先生再也抑制不住满腹的凄凉,他向康妮挥着手,哽咽不语、迎风落泪。

  好像汽车载去了他的一颗心。

  第十九章飞蛾围绕篝火旋舞

  远方的地平线,丘陵像长短不一的锯齿一样,啃啮着幽静的天空。忽然从两个锯齿的中间有一条颤颤抖抖的线飘荡而来。一会儿,就飘到莫里斯农庄的上空,那原来是一群从北方飞来的大雁。它们因为春天的到来而兴奋,就成群结队地在蓝天上远游。

  飞到莫里斯农庄上空的时候,它们特意地高声叫着,仿佛告诉莫里斯先生:春天到了,可别违误农时啊!莫里斯已经走在春天的前边了,当他在路边发现了第一棵野杂草的嫩芽时,就驱着耕牛、扛着木犁,到田间去收拢了。

  他套上那头黄色的耕牛,把犁头插进休闲了一冬的土地,心情兴奋得不行,直想唱一首苏格兰民歌。

  当他驱动黄牛;犁头像一条鲇鱼在泥土里游走的时候,他再也抑制不住满腔激情,兴奋地唱道:泥土,泥土,黑色的黄金,我们在泥土里把希望播下,到秋天会得到你百倍的奉献

  那头黄牛被感染了,也“哞哞”地吼了起来,与快乐的莫里斯作着应和。

  莫里斯掌犁的技术是百里挑一的,翻起的泥浪分向两边,一条犁沟笔直笔直,没有一点弯曲的地方。

  新翻的泥土散发着一种馨香和土腥味,引来了那么多的乌鸦和喜鹊,它们在犁沟和泥浪上欢乐地蹦跳着,寻食刚苏醒过来的小虫和去秋遗落在田间的果实。

  爱丽丝和儿子约翰拉着一个木磙,在把新起的垅台压平。他们母子轻松地走着,不时地说笑着。但一道道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来了。

  母亲心疼儿子:“约翰,你歇一歇吧,你的骨头还没长成,容易累坏的。妈妈是成年人了,一点也不累。”

  约翰却把妈妈推到一旁了:“妈妈,我已经长大了,是个男子汉了。这样的活得由我来干……”

  爱丽丝无可奈何地笑了,只好跟在约翰的身后,把一个一个大土块砸碎。

  温暖的春风好像温柔的水,在人们的身边和脸上拂过。不知名的鸟儿,落在丘陵的树上,起劲地唱着春歌,一曲未了,一曲又起。一朵白云从远山的怀中飘了出来,但一会儿,就化作几片洁白的羽毛,在蓝天上无声地飘过;又一会儿,就变成几条游丝,挂在正在吃力耕地的黄牛角上。大地是这样地静谧,甚至一只田鼠出游的细碎的脚步声都可以听得到。

  耕牛无声,土浪无声,人也无声,此时的情景,恰似在洪荒远古的时候。

  爱丽丝的小儿子戴维给他们送午饭来了。他虽然年龄尚小,但也时常帮助父母干活了。他站在田头喊道:“爸爸、妈妈、约翰,吃饭喽———”

  春天的大地和远山起着回应:“爸爸、妈妈、约翰,吃饭喽———”

  戴着红色头巾的爱丽丝听见儿子的呼喊,赶忙向他跑去。她怕把儿子累坏了,跑步去接他。

  他们在田地中间的一棵树下坐了下来,把一块旧布在地上铺展开,爱丽丝就把刀叉和食品摆上。戴维想得特别周到,他没忘给贪杯的父亲带来一瓶自酿的山葡萄酒。

  莫里斯听到戴维的喊声,卸了牛套,把它放在草地上去啃草,那里有一道小溪,渴了,它自己就会去喝水,不用去经管。约翰把木磙放下,没忘了到溪流中洗洗手脸,然后才向母亲和戴维跑来。

  莫里斯挨着爱丽丝坐了下来,第一件事就是把酒瓶拿在手里,旋开瓶盖就把瓶口凑到嘴边要喝酒,却被爱丽丝一把抢了下来。莫里斯憨厚地笑了,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慢腾腾地站起身来,到小溪流边去洗手洗脸。

  爱丽丝望着他的背影,得意地笑了:“这就对了!应当向咱们的约翰学习。”说着,她也站起来,跟着莫里斯到了小溪边,因为她也忘了洗手洗脸的事。

  这顿午餐虽然比较简单,大家却吃得很愉快,对爱丽丝做果酱和腌鱼的手艺,大家赞不绝口。

  莫里斯心里有些不平了,他说两个儿子有点偏心,为什么不赞美他酿造葡萄酒的手艺呢?那在整个苏格兰可是数一数二的呀!谁知两个儿子异口同声地说:“你酿造的酒,我们一滴都没沾唇,怎么能知道是好是坏呢?”

  莫里斯这次倒是慷慨大方,他把酒瓶递过去,叫两个儿子品尝。两个儿子各自喝了一口,都摇头晃脑地笑道:“又酸又辣,又辣又酸,与妈妈做的果酱一比差远了。味道都不如酸黄瓜……”

  莫里斯嗔怪道:“你们就是心眼偏,不公正。你们别忘了,你们的爸爸可是远近闻名的酿酒专家呀!”

  爱丽丝和孩子看见他那个认真的样子,都前仰后合地笑了。

  这时,就有一辆汽车向他们开过来。等他们站起来的时候,汽车就到跟前了。

  爱丽丝是认识这辆汽车的,她迎着汽车跑去,摘下头巾摇晃着,愉快地高声喊道:“康妮,我的朋友康妮……”

  汽车停下了,康妮第一个下了车,她紧跑几步,直奔爱丽丝,伸开双臂,紧紧地把爱丽丝抱在怀里,用手拍着她的肩头说:“爱丽丝,我的朋友,我是多么想念你呀……”

  然后她们又分开,不错眼珠地彼此望着,似乎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们两个人。最后她们都满意地笑了。

  这时才想起她们身边还有别的人。

  康妮把梅勒斯介绍给莫里斯夫妇,并调侃地说:“这就是你们久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梅勒斯先生,也是爱芙琳的父亲,我现在的伙伴……”

  梅勒斯不无矜持地站在那里,得体地应酬着,含蓄地笑着,连连说道:“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爱丽丝这时才想起小爱芙琳,她四处寻找着:“我的小宝贝爱芙琳呢?我的小宝贝爱芙琳呢?”

  原来在大人们说话的时候,奶娘一下车,爱芙琳就被约翰兄弟“劫持”了,他们正躲在汽车的后面逗着那小精灵玩,此时两个孩子正和奶娘一起开心地大笑。

  爱丽丝从奶娘的怀中把孩子“抢”过来了,她紧紧地亲着她的小脸儿,感慨万端地说:“还不到两个月的时间,爱芙琳长得有多么快呀!在孩子们的追赶之下,我们何能不老。庄稼是一茬接一茬呀,太是一辈接一辈呀!可宇宙不老,大自然不老。为什么我们却要老呢?简直是不可思议呀!”

  她说不上是兴奋呢,还是感伤,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了。

  康妮说:“是呀,一想到刚出生不久的小爱芙琳,在不久的一天也会变得弓腰驼背、齿落牙脱、老态龙钟,就觉得人生没有多大意趣!可是一想到在几十年的生命过程中,有的人会创造出惊天动地的业绩,对我们又是一个鼓舞,觉得生命是伟大的。

  爱丽丝,你与莫里斯在荒原上种出了粮食,这难道不是创造吗?你的生命将永远活在这片土地上,这样,我们的灵魂就会得到慰藉了。你说不是吗?”

  爱丽丝信服地点了点头,可是又说:“每年春天我看到种子撒在泥土里,心里有一种甜蜜的安适,觉得一切都充满了希望;可是一到收割的时候,我的心中就会涌起一种无名的哀伤,觉得一切都将不复存在。由此我就联想到自己、莫里斯和孩子们,将来不也要像这秋庄稼一样,纷纷倒在上帝的镰下吗?所以有时就生出一种悲伤……”

  康妮心中也涌起一股酸楚,但她强作欢颜,说:“就是为了这土地,我们也得好好地活下去呀!我们还年轻,想得那么远做什么……”

  男人自有男人的事情,他们永远是乐观的。

  此时莫里斯正与梅勒斯在一起,向他介绍这里的气候变化:“这里的地理位置正处在东经56°、北纬4°,一年四季分明,雨水适中,没有大旱大涝过。适于小麦、大豆、玉蜀黍生长。丘陵地带出产多种山果,尤其是山葡萄几乎到处都是,那是酿造葡萄酒的上好原料。非常可惜的是没人采摘,都烂在山里了。”

  梅勒斯听到这里,一下来了兴致:“那你为什么不开办一个葡萄酒酿造厂呢?这样可比种地获利大得多呀!”

  莫里斯说:“开办酿造厂的事,我也曾经想过,但由于资金不足,就把这个想法放下了。这回你们来了,倒是应当认真想想这件事了。”

  这时康妮和爱丽丝也来到了他们的身边,听着他们议沦办酿酒厂的事,爱丽丝就指着莫里斯揶揄道:“快别提这件事了。假若办起了酿酒厂,他就得整日泡在酒缸里,不会出来了。醉死事小,种地事大,我可没有力量种这些地呀!”

  憨厚的莫里斯听着妻子善意的取笑,脸红了一阵,就认真起来:“都是因为这个地方太偏僻了,除了种地之外,你总不能白天黑夜抱着妻子没完没了地做爱吧?所以在孤寂得难以排解的时候,只有这自酿自制的葡萄酒才是好伙伴。有时就多喝了几杯。

  这就成了爱丽丝取笑我的口实……”

  爱丽丝说:“还说呢!我不提你倒忘了。有一次你喝了个酩酊大醉,一直睡了三天三夜。等你刚刚醒酒,就又不见了你的踪影,我和孩子们找来找去,最后在地下室找到了你,发现你满嘴酒气,又醉倒在一只酒缸旁边,已是烂醉如泥了。你说,有没有这回事?”

  莫里斯笑了笑说:“事情是曾经有过,但并未这么严重,只睡三天两夜,最后一夜就清醒过来了。”

  爱丽丝这时好像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不好意思地说:“我一高兴就糊涂。客人们还没吃午饭呢,却要空着肚子听我们的胡诌乱侃,这有失主人的体面,也是对客人的失敬。康妮,让我们一家四口也搭上你的汽车,赶快回农场去做饭……”

  莫里斯说:“你们先走吧,我随后就到。我得把牛牵回去喂上,草地上的青草才刚刚冒芽呀……”

  约翰和戴维听了妈妈的话,早跳到汽车上,找个地方坐下了。

  在这个半山区来说,这顿午餐是丰盛的:酱牛肉、烤山鸽、猪排骨,甚至还有清蒸的乳猪,都摆在于餐桌上。孩子们喜不自胜,挑着自己喜欢的菜肴,大吃大嚼起来。

  在这次家宴上,最受青睐的自然是莫里斯亲手酿造的山葡萄酒了。梅勒斯在没喝之前,不以为然地想:一个苏格兰的庄稼汉,谅他也酿不成什么好酒。

  谁知一杯落肚之后,他兴奋起来,大声叫好:“真有你的,莫里斯兄弟。这山葡萄酒,强似英王宫中的玉液琼浆啊!口感极好,又柔软温润,喝了一杯,五脏六腑都感到舒服。我支持你赶快把酒厂开办起来!”

  莫里斯乐得咧开了嘴,一个劲地给梅勒斯倒酒:“喝,喝,喝……地下室的陈酒还有两缸呢。我正愁今年喝不完呢,可巧你来了……”

  爱丽丝说:“莫里斯,这回你可遇到知音啦。你们今天就敞开怀喝吧,只是别喝完酒起不来,一躺就是三天三夜……”

  康妮笑着截住爱丽丝的话头:“别再揭人家的短了,你对莫里斯得厚道点……”

  莫里斯今天是棋逢对手了,他决没想到梅勒斯的酒量竟大过了他。虽然十杯已过,梅勒斯却清醒如常。他只好舍命相陪,于是两个人又继续喝下去。

  这顿酒一直喝到日暮时分。

  两个喝得醉醺醺的男人刚想躺下来休息一下,谁知爱丽丝就来招呼他们了:“饮酒的豪杰不要躺下,还有一个节目没有进行呢。我与康妮已经准备好了,我们要来个篝火晚会。”

  他们两个被爱丽丝从床上拖下来了,一直被拉到院子里。

  院内的篝火已经点燃起来了,在乌蓝的天幕衬托下,火焰显得很红。篝火越着越旺,好像一朵开得正盛的千瓣莲花。蓝烟在无风的春夜笔直地升上天空,似乎迷了星星的眼睛,它们惊奇地眨动着,不夫知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爱芙琳和爱丽丝的女儿都已睡去。爱芙琳的奶娘就和约翰、戴维坐在篝火旁,指着星星,讲着天上的故事。

  爱丽丝把两个醉酒的男人安排坐下,她就站在篝火旁宣布篝火晚会开始。内容无非是唱歌跳舞。

  她说:“第一个节目由我和莫里斯演唱苏格兰民①歌《庄稼汉》,因为我们都是庄稼汉,所以我选择了这支歌。”

  她把莫里斯从木凳上拉起来,并排站在那里,又整理了一下衣服,就与莫里斯唱了起来:(合唱)别的甭说啦,我的庄稼汉,嗨,快活的种田人!三百六十行,行行都不成,庄稼汉倒叫我倾心!以下是爱丽丝一人独唱:

  ①《庄稼汉》:转引自《彭斯诗钞》,袁可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1年1月版,136页。

  那个庄稼汉是个美少年,他的心真诚,亲爱的,他膝头系上了一条袜带,头戴着青帽,亲爱的。

  我到过东来我到过西,圣琼斯顿我也光临;我所见过的最美的景象———庄稼汉跳舞的身影。

  他腿上穿一双雪白的袜子,银扣带亮光闪闪,他头上戴一顶簇新的帽子,啊,他是个美少年!少年郎,快快领我上谷仓,快领我爬上麦秆堆!我从没斟满那个小酒杯,直到我和你来相会。

  爱丽丝的音色那么好,歌声一出口就把康妮和梅勒斯惊呆了。歌中表现的热烈情绪、爱恋情怀、由衷的夸赞、少女的羞涩,被爱丽丝唱得曲折有致、丝丝入扣。在春日的夜晚,篝火的旁边,歌声的旋律就更加摄人心魄。感动得康妮直想随着歌声一哭,方能释怀。

  最令人拍手叫绝的是莫里斯的舞蹈,他随着歌中所表现的情节,把一个少年郎的热烈、轻佻、单纯、多情的形象表现得淋漓尽致。博得梅勒斯、奶娘、约翰和戴维一阵阵热烈的叫好声。

  约翰和戴维往篝火里添加着树枝,使篝火越烧越旺。一些飞蛾和昆虫不知从什么地方飞到这里,十分热情地围着篝火旋舞。有的因为狂热而丧失了警惕,一不小心就被烈焰吞没,被篝火烧为灰烬。

  爱丽丝和康妮可怜起这些无辜的牺牲者,就手拿树枝驱赶。但那些飞蛾都似乎是视死如归的英雄,仍然固执地围着火焰翔舞、嬉戏,并不以化为灰烬为意。

  康妮感慨地说:“失去理智的热情往往没有好结果,这些飞蛾就是例证。但火焰也是有责任的啊,为什么要引诱它们赴汤蹈火呢?”

  爱丽丝说:“别说是小小的飞蛾容易丧失理智,就是具有高度智慧的人何尝不是如此?”

  康妮说:“是呀!就拿男女之爱来说吧,弄不好那就是一堆焚身的烈火,但古往今来,还是不乏自愿焚身的痴男怨女,你说怪不?”

  爱丽丝说:“因为火给世界带来了光明和温暖,所以为了追求光明,即使死去了,也比在黑暗中苟活强啊!”

  康妮一手拍说:“爱丽丝,你的话说到要害处了。在这一点上,飞蛾和人似乎是没有区别的。他(它)们都是因为追求温暖和光明而献身的。我们有什么办法呢?”

  爱丽丝说:“那就请它们自便吧!”

  康妮说:“该进行第二个节目了。本来应当由我和梅勒斯一起唱一支苏格兰民歌,可是因为他是在英格兰长大的,对苏格兰民歌的曲调不熟悉,所以只好由爱丽丝取代梅勒斯了。下面这首歌由我们两①个人来演唱,歌名是《老是醒着啊》。”

  她把爱丽丝拉到自己的身边,两个人互相对望着,就开始唱了:(合唱)老是醒着啊,又疲倦,又寂静,我没有睡意,只思念我爱人。

  (康唱)夏天是快乐的季节,

  ①转引自《彭斯诗钞》,袁可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1年1月版,144页。

  缤纷的花儿争开;流水流下了悬崖,我渴望我真心的爱!(爱唱)睡着了,我就做梦,醒来,我心神不定,我没有一丝睡意,只是思念我爱人。

  (合唱)寂寞的夜晚来临,别人都已经上床;我思念可爱的少年,哭得我两眼汪汪。

  这歌声压抑、低沉,比较忧伤。两个人在合唱的时候,配合极为默契。康妮的声音比较低沉,爱丽丝的声音则比较高亢,就像两种同样炽热的爱,最后交织在一起,表达了女人共同的心声。康妮的独唱更加抑郁,却表现出对爱执著地追求,像夏日林中一只孤独的鸟在痛苦地求爱,在啼鸣中泣血,在倾诉中思念。这大概和她的身世有关吧!而爱丽丝的歌声是对情人的一次心灵的袒露,苦中有甜,苦中有乐,没有什么含蓄,都是一眼看穿了的直白。

  因为有莫里斯这样的爱人在身边,还需要什么含蓄呢?因为真爱往往都是直白的呀!对于她们的歌唱,自然又响起一片叫好声。

  然后他们就围着篝火跳舞,两个醉鬼东倒西歪地跳着。有一回莫里斯差一点没跌到火堆里,所以爱丽丝只好搀着他跳。但他把爱丽丝推到一边去,说道:“我能行,去,去,别妨碍我!”爱丽丝还是怕他像飞蛾一样焚于篝火,仍然搀着他跳。

  梅勒斯这次可是出了风头。因为他到过印度,又到过埃及,所以跳了一个印度舞后又跳埃及舞。最后跳了一个印度妇女顶水的舞蹈。虽然没有道具,但由于他表演得逼真,使你眼前似乎出现了那随风飘舞的纱丽和头顶的水罐。先是在田埂上款款而行,然后到溪边汲水,最后是顶起水罐回村,每一个动作都是从真实的生活中提炼出来的,所以给人的感觉非常自然、真实、惟妙惟肖。

  最后别人都停止了跳舞,只看他个人的精彩表演了。

  爱丽丝笑得前仰后合,拍着康妮的肩膀说:“康妮,就凭这一个印度的顶水舞,我就爱上梅勒斯先生了。他看多高的艺术天赋啊!你看莫里斯,简直像一只癞蛤蟆一蹦一蹦的,哪里是跳舞哇!康妮,你快快回答,把梅勒斯先生让给我吧!与这样的天才艺术家过上一夜,也强于跟那位只会跳蛤蟆舞的先生相守百年啊!康妮,我不是开玩笑,这可是真的,我今晚动了真情了。”爱丽丝刚刚直起腰来,又笑得弯下了。

  康妮也开怀大笑起来,与爱丽丝开起了玩笑:“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呢?难道真正的爱情还要等谁来批准吗?可是爱丽丝,我得提醒你,行动可要快些,等一会儿莫里斯醒了酒,这事就不好办了,他会和梅勒斯决斗的,我不愿意看到血染庭院的场面。再说,等我醒悟了、明白了,你想从我这里夺走梅勒斯,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康妮说到这里,也笑得弯下了腰。

  两个喝醉的人根本就没听到康妮和爱丽丝在那里说什么,仍然围着篝火跳舞。约翰和戴维跟在他们的身后,憨态可掬地模仿着他们。那位年轻的奶娘也抗拒不了欢乐的诱惑,跟在两个孩子的后面跳了起来。

  两个女人仍然继续着方才的话头。

  爱丽丝的笑意仍然挂在脸上:“优秀的男人就是可爱。康妮,你是有眼光的。说一句真话吧,我真羡慕你。有梅勒斯先生陪伴在你的身边,这种幸福是金钱买不到的。你真诚地爱他吧!”

  康妮的回答虽然好像是笑谈,话里却流露出几分真情:“自恃聪明的人往往都不大可靠,因为他们把别人当成傻子。他们常常玩弄一些小聪明,以欺骗善良的心灵。朝三暮四,始乱终弃,是他们在爱情上惯于玩弄的把戏。我倒欣赏像莫里斯这样的人,他憨厚忠诚,爱一个人就爱到底,中途决不会移情别恋。就像一个河蚌,怀的是珍珠,外表上朴实无华,甚至有些丑陋,但内心世界是光明的、美丽的。

  你说,这样的人不可爱吗?”

  爱丽丝说:“我的莫里斯是可爱的。他就像一棵向日葵,把我当成他生命的太阳,每天总是围着我转。把我的意志当作他的意志,我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会影响他的行动。然后也像秋天的向日葵一样,把饱满的籽粒献给我和孩子们。他与梅勒斯先生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但都是值得女人向他们献出一切的。他们都是可爱的男人。康妮,我们姐妹有福了……”

  康妮听了爱丽丝这番话,在心里想:爱丽丝把莫里斯比作一株向日葵,是多么恰当和亲切啊!只有爱得深,才能了解得深,所以比喻也就饱含机智和感情。她暗暗祝福这对夫妻,让他们一切顺遂吧!当她想到自己的时候,心头却袭来一股凉意,虽然身在热烈的气氛中间,自己却觉得有一种彻骨的悲哀。

  克利福德、蔑克里斯、那位德国青年,此时他们的幻影几乎是同时出现在她的面前,然后又重叠在一起,变成围着篝火狂舞的梅里斯。她喟然长叹一声:“这都是宿命!我只是一个弱女子,怎么有足够的力量和命运抗争呢!”此刻,她是多么羡慕知足常乐的爱丽丝啊!爱丽丝发现她有些走神了,就轻轻地呼唤了她一声:“康妮———”

  康妮“唔”了一声,作为对爱丽丝的回答。跳舞的梅勒斯、莫里斯、奶娘和两个孩子也停止了跳舞,他们都累了。刚才热情的篝火也变得无表无绪了,最后只剩下一堆灰烬。

  第二十章莫尔农庄的枪声

  第二天,莫里斯夫妇把康妮他们送到莫尔农庄,帮助安置了一下,因为农事太忙,没有多作停留,就回到他们的农场了。

  这里的一切,原来的主人都随着房地产卖给了康妮,日常生活的一应用具应有尽有,所以他们到了这里,就可以正常地过日子了。

  他们草草地用过晚餐,康妮、梅勒斯和奶娘打过招呼,就到外面去了。

  丘陵地带的夜晚自与平原不同,它好像离天空更近了,幽暗的无际的天空仿佛是一个巨大的玻璃罩,把整个丘陵地带都罩在了它的下面。四野寂然无声,满天星斗争辉。偶尔有一只寻巢的夜鸟飞过,翅膀就要发出很大的哨音。不远处的湖泊在星空下闪着迷离的光,神秘莫测。几只刚刚复苏的老蛙阁阁叫了两声,又胆怯地停住了,迅速地跳到水里去,惟恐招来什么祸殃。果然一只猫头鹰在湖边的一棵枯树上不怀好意地叫了,随后就引来远处山林中的一阵狼嗥。康妮感到头发竖起来了,心也怦怦地跳着,她不由得往梅勒斯的身上靠了靠,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梅勒斯,我真有些担心,恶狼会从背后扑上来。这里大概是恶魔横行的世界,我觉得到处都是闪着凶光的眼睛。现在,我有些后悔来到这里了!”

  她往梅勒斯身上靠得更紧了。

  梅勒斯却毫不在乎,他微微一笑,说道:“什么样的恶魔我都能降服,他们怎么敢轻易就到我们身边来呢!你放心好了,有我呢!”

  狼的嗥叫继续着,好像在传递什么信号,不久更远的地方就有狼嗥在呼应,一时间此起彼伏,整个丘陵地带似乎成了狼的世界。猫头鹰和青蛙都噤声不叫了,它们大概怕引来了狼吧?梅勒斯听了狼叫好像十分兴奋,他搓了搓手说:“把我看林时的猎枪带来就好了。狼的叫声倒引起了我打猎的兴趣。看来,明天得去买一支新猎枪了!”

  康妮仍在紧紧地靠着他,像一个孩子在危险的时候寻求大人的保护,连说话都不敢高声,惟恐引来不测:“梅勒斯,千万不要去招惹是非,就让我们和它互不侵犯、相安无事吧!”

  梅勒斯用嘲笑的口吻说:“你以为你不动它它就不动你吗?你的想法太天真了!”

  狼的叫声停息了一会儿,夜似乎更安静了。在莫里斯农场的方向似乎有一颗星在黑暗中游动,继而就有两声牛的“哞哞”吼叫声不甚清晰地传过来。太梅勒斯自言自语地说:“莫里斯提着风雨灯在巡视他的农场了……”

  康妮随着梅勒斯的说话声也往那里望去,只见一点灯光像一朵小小的菊花,灿然地在黑暗中开放。

  但房舍和周围的树木都融于深沉的夜色中,什么都看不见。康妮想:夜里爱丽丝在做什么呢?梅勒斯的兴致很浓,他挽着康妮一步一步向湖泊走去。他们到了湖边,就见幽蓝的湖面上倒映着星斗,不时有不知名的鱼“泼喇”一声跳出水面,在吞食夜游的飞蛾。

  梅勒斯兴奋地说:“康妮,你的眼力真不错,挑了这么一个好地方。不远处就是猎场,可以打狼猎狐;屋前就湖泊,想要吃鱼,现捞就行。后半生能在这里度过,我就无悔无怨了。”

  这时有一条大鱼倏地跃出水面,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然后又落在湖水中。一颗颗星星溅起来,复又落下,好半天,还随着水波不安地跳荡着。

  梅勒斯调侃地说:“这条鱼是在向新主人表示欢迎!但我对它是不想客气的,早晚让它成为我的盘中之物。康妮,我烹鱼可是个行家呢!”

  康妮说:“我不让你杀生!爱丽丝的话是有道理的:凡是在我们身边生活的动物,大到一只猛兽,小到一只蠓虫儿,它们都是我们的朋友,上帝都给了它们生活的权力。我们作为万物灵长的人类,都要和它们和平相处……”

  梅勒斯抢过话头:“有你这种思想的人,最好去信东方的佛教,在那里可以遁入空门,只吃素食……”

  康妮说:“不管怎么说,我总觉得作为一个人应当仁慈些……”

  梅勒斯说:“狼是不跟你讲仁慈的!”

  “我们可以不去惹它……”

  “但它会主动地来惹你……”

  “那么人和狼是不能和平相处的了……”

  “这是小孩子在老祖母讲的童话中,就已经解决的问题了,难道时至今日你还在懵懂中吗?”

  “狼和人是不能和平相处的,狼和人是不能和平相处的……但我仍抱有一种幻想,希望能互不相扰……”

  梅勒斯已不屑于回答了。他们就相跟着往回走去。狼的叫声越来越远,一会儿就像一根游丝,颤抖着飘向夜的深处,听不见了。

  没有了狼嗥,就显出了夜的温馨。他们连日来都没有休息好,感到很疲劳,所以回去后就睡下了。

  大约是半夜时分,小爱芙琳突然哭叫起来。奶娘赶忙点起蜡烛,就见一只又肥又大的老鼠慌忙地从床上跳下去了。再仔细看时,就见小爱芙琳的左耳被老鼠锐利的牙齿撕开了一个大口子,鲜血汩汩地从那儿流出来,把枕头都泅得通红一片。

  康妮和梅勒斯醒过来,赶紧跑过去看。

  康妮见不得鲜血,也听不得孩子撕肝裂肺的哭声,她手足无措地站在孩子的身边,只顾掩面流泪。

  奶娘愧疚地说:“都怨我睡得太死了,该死的老鼠上了床我也未察觉……如果小爱芙琳有个好歹的……”说到这里,她也流泪了。

  梅勒斯不愧是一个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人,他把康妮、奶娘推到一边,赶紧把孩子抱在怀里,坐在床上,把浓密的红髭须向两边分了分,让嘴巴全部露出来,就把小爱芙琳的伤口凑到嘴边,用劲地吮吸起来。

  他吮吸一阵,就把满口的鲜血吐在地上,然后再吮吸,如此四五次。然后他把止住哭声的孩子交给奶娘,又漱了漱口,才缓过劲儿来说道:“老鼠的牙齿能分泌一种毒液,它咬在哪里就把毒液分泌在哪里,如果不及时吸出,就随着血液循环在全身扩散,儿童、老人或身体弱的人就会中毒生病。多亏我们发现得早,并做了及时处理,估计不会出现什么大问题。明天一早可以抱着孩子到莫里斯农场去,让爱丽丝给打一下防疫针。”

  康妮和奶娘都破涕为笑了,小爱芙琳的耳朵也停止了流血,并在奶娘的怀中睡着了。康妮热烈地拥抱着梅勒斯,吻着他的红髭须说:“梅勒斯,你真是一个好人!一个优秀的男人!康妮今生今世能遇上你,是一种极大的幸运!梅勒斯,在你崇高的爱情面前,任何语言都是贫乏无力的!”

  她再次流泪了,但这是幸福的泪,不是痛苦或悲哀的泪。

  第二天,果然由梅勒斯抱着孩子,康妮在后面跟着,到五英里开外的莫里斯农场请爱丽丝给小爱芙琳打了防疫针。

  他们为了及时把地种上,就雇了几个农工。晚上这几个人就住在农舍的另一间屋子里。

  播种进行得很顺利。每天梅勒斯都跟农工一起下地。午饭由康妮送到田野里,她也就随着农工和梅勒斯一起吃饭。虽然劳累一些,但她一想到自己可以自食其力了,心里就充满了幸福感。最令人感动的是莫里斯夫妇,他们在春播期间本来很忙很累,但还不时地来到莫尔农庄,对播种工作给予指导。

  在这期间,为了防狼,梅勒斯曾去过一次爱丁堡,买了一支长筒猎枪。

  有一天夜里,大家都因劳累睡得很死,农工们的鼾声此起彼伏,就把康妮搅醒了。她的觉极轻,由于新到一地,又添了犯夜的毛病。醒了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他偶尔抬起头来,就见有一个朦胧的影子隐隐约约地映现在窗子上,似乎向屋中窥探什么。一开始,她以为是个人。但仔细看去,不对了,长长的嘴巴和尖尖的耳朵清晰地映在窗子上。“是狼!”康妮一想到这里,浑身就打一个寒颤,她低声唤着梅勒斯。

  梅勒斯虽然睡得很沉,却因为当过兵,神经非常锐敏,他醒过来了。

  康妮吓得已经说不出话,就哆哆嗦嗦地往窗上一指。梅勒斯一看,也很吃惊,就大叫一声:“狼———”

  他顺手在墙上摘下长简猎枪,没容分说,对着那狼的影子就放了一枪。

  随着“砰”的一声枪响,梅勒斯才在睡梦的状态中彻底地醒过来。

  沉闷的枪声和玻璃破碎声把所有的人都惊醒了:农工们跑到外面去,不知向谁发问:“出了什么事?”

  小爱芙琳被枪声震醒了,大声地哭闹起来。

  梅勒斯只穿着一个裤头,光着脚手持猎枪跑到了外面,他与农工们看到,那只狼受了惊吓,正向深山逃窜而去。

  梅勒斯对那些农工说:“如果我彻底醒过来,它就没命了!”

  后半夜谁也睡不着了,都怕那野物再来。农工们就想轮流值班,以防不测。梅勒斯说:“你们都去睡觉,明天还得去播种。今夜就由我来值班,它如果胆敢再来,就让它把那张狼皮留在这里。”

  但后半夜是平安的,那只狼可能由于受了惊吓,一直到天亮,也没有光顾严阵以待的莫尔农庄。

  播种不久就结束了,农工们暂时无事可干,就先后回家了。此时,整个莫尔农庄只剩下六个人:即康妮、梅勒斯、奶娘、厨娘、杂役和在襁褓中的小爱芙琳。

  梅勒斯并没因为狼再没来而放松了警惕,他不管走到什么地方,都把压着子弹的长筒猎枪带在身上。

  有一天,他在靠山较近的一块草地上放牧耕牛,因为无事可做,就坐在一棵老橡树下,把背倚在树干上打盹儿。

  突然一声牛叫把他惊醒了。

  他猛地抬起头来,就见六头耕牛把一头刚生下几天的小牛围在中间,它们一律脑袋向外,往下低着,做出随时可以出击的姿态。眼睛都瞪得大大的,愤怒地盯视着什么。

  他已意识到狼来了,就急忙站起身端起了长筒猎枪。但四下撒眸一下,并没有发现狼的踪影。他就向前走了几步,仔细看去,这才发现果然有一只狼藏在一丛灌木中,此时正做好了出击的姿势,虎视眈眈地盯着那头牛犊。

  这只狼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那就是眼睛的注意力过度集中了,眼里只有那头鲜嫩可口的牛犊,却把梅勒斯和他的猎枪排除在视界之外。

  梅勒斯有着鹰隼一般的眼睛,准确无误的枪法可以击中空中一闪即逝的飞鸟。但他没有立刻瞄准,扣动扳机,却出神地欣赏那只狼在出击捕猎之前那既贪婪又专注的神情。只见它两眼放着凶狠而又喜悦的光芒,馋吻时而张开时而合闭,涎水已经像条条透明的丝垂在地上。它正在换毛,冬天的灰白的狼毛大部分已经褪掉,新长出的短毛,泛出一种青绿的光。由于一丛一丛的灰白色毛没有褪净,就使它在外表上给人一种苍老的感觉。

  梅勒斯断定,这是一只刚刚生了狼崽的母狼,为了哺育小狼,它需要一只鲜嫩的牛犊给它补充些营养,所以它才那样有耐心、它才那样神情专注。

  梅勒斯在一片枯草中蹲下了身,把乌黑的枪口瞄准了那只老狼。但是打它的头部呢还是打它的腹部?梅勒斯稍稍地犹豫了一下,最后他还是确定打它的头部。打别的部位,一枪打不死还得添第二枪,那无疑是浪费了一颗子弹。他不屑于那样做。

  牛们渐渐地丧失警惕了,它们可能认为那狼在它们的阵势面前害怕了。那圆形的由锐利的犄角组成的防线渐渐地溃散了。那只方才还四腿觳觫的牛犊,去找母亲吃奶了。狡猾的颇有耐心的狼看准了这个有利时机,从灌木丛中倏忽跃起,像一股有形的旋风捕了上去。但就在它刚刚往下落的时候,梅勒斯适时地扣动了扳机,那颗无情的子弹随着“砰”的一声枪响呼啸而出,准确无误地洞穿了它的脑袋。狼的脑袋被揭了盖儿,一股带着腥味的狼血热烈地喷溅着。狼,颓然地倒在草地上。

  牛们没有什么思想准备,吓得疯狂乱窜,把可怜的牛犊丢在原地,凄凉地“哞哞”叫着。一会儿,它们就忘了枪声和狼的惊扰,又平静地在草地上漫步、吃草。

  康妮和奶娘被枪声惊动了,她们抱着小爱芙琳向草地跑来。

  当她们发现在梅勒斯的身边有一条被击毙的狼时,都吓得“哎呀”叫了一声,倒退了两三步。

  梅勒斯踢了踢那只死狼,不无骄傲地说:“它就是隔窗窥探的那只母狼。它到底在我的枪下喋血了。”

  康妮说:“我听爸爸说过,打死的狼,在哪儿打死的就应当深埋在哪儿。否则,它的同伴凭着锐敏的嗅觉就会找到这个地方来,并且越聚越多,它们要伺机报仇。梅勒斯,快动手把它掩埋了吧!”

  奶娘也说,她也听到过类似的说法。

  梅勒斯鄙夷地笑着,不以为然地说:“这都是妇人之见。我要食其肉,寝其皮,怎么能把它埋掉呢?假如你们的话应验了,果然灭了它一个,来了它全家,那就都叫它们有来无回,通通死在我的枪口下!”

  康妮劝道:“老人的话,不可不听。就把它埋了吧!”

  梅勒斯说:“你们回去吧,我会很好处理这件事的!”

  康妮和奶娘只好回去了。

  等到梅勒斯傍晚回来的时候,康妮见他拿回一张血淋淋的狼皮。他颇有兴致地把狼皮在房屋的墙上摊开,又用钉子钉上了。

  康妮赶忙出来拦挡:“你这不是惹祸招灾吗?快把它扔得远远的,或者就地埋掉吧!”

  梅勒斯说:“康妮,你真是少见多怪!这张狼皮钉在墙上,就等于给山里的狼发出一个信号:你们的同类已经死在枪口下了,你们瞧,这就是它的皮!我奉劝你们放规矩些,别再来骚扰了!如果不听奉劝,它就是你们的榜样!这样一来,你就可以安心睡觉了。康妮,这是一个多么好的主意呀!”

  康妮无可奈何地说:“你总是固执己见的,谁也劝说不了你!梅勒斯,记住我的话,你早晚要吃亏的!”梅勒斯笑了笑说:“我正等着呢!”

  由于春天的雨水勤,庄稼苗出得齐长得好。现在到了中耕锄草的季节,康妮通过莫里斯夫妇又雇了五六名农工,帮助他们锄草中耕,否则是忙不过来的。

  中午饭都是在地里吃。由一个厨娘把饭做好,然后由康妮和另一个短工送到田间去。虽然忙累一些,但康妮的内心感到非常充实,她觉得自己也能干一番事业了。不必依附于谁,她也可以独立于世,用自己的双手来养活自己,这是她最感欣慰的。梅勒斯这匹烈性的桀骜不驯的野马也似乎有些驯服了:他也爱上月白风清的莫尔农庄了。康妮想得很远,她想在秋收之后,约上她的好友爱丽丝到一些农场去考查考查,探讨一下在丘陵地带如何用农业机械的问题。总用慢腾腾的黄牛是发展不了生产的。她甚至想与莫里斯农场联合,办一个莫尔———莫里斯联合农场,那样他们的经济实力就更足了。除了种庄稼之外,她想在丘陵地带栽上果树,建立一个果园。而梅勒斯的主意也是可以考虑的,那就是充分利用山中的野葡萄资源,建立一个酿造葡萄酒的小型工厂,把大自然的恩赐真正变成财富。对于那个面积很大的湖泊,也早在她的盘算之中了。她要在明年的春天,一切都有了一点基础之后,把周围的堤堰修一修,就可以放养鱼苗了。爱丁堡距这里不远,是个消费城市,这个小湖泊的鲜鱼足可以满足那里市场的需要。别看那是一湖清水,清水利用好了就可以变成英镑。

  这些事情,都是在她睡不着觉的时候谋划的。但她也有一个担心,就是狼的袭扰。事实证明,她的担心不是多余的。

  那时庄稼已经长得没膝高了,举目望去,到处都是绿茫茫的,如果牛犊钻到庄稼地里,立刻就看不见踪影。

  就在这个时候,狼不失时机地来了。

  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整个天地漆黑漆黑的,如果此时你走在田间的小路上,仿佛迈出一步就跌在了无底的深渊中。

  人们刚刚躺下,在绿野深处就有哭声传来。先是细微的、低沉的,像人的幽咽,然后忽然把声音加大,由细微转为粗犷,由低沉转为高亢。表现出如丧亲人的悲哀。先是一个声音,不久就多起来,虽然高低不等,粗细有别,可表现出的悲哀是一致的。

  而且由远而近,渐渐逼到农庄的附近了。

  “狼!”梅勒斯惊呼了一声,随即坐起身来,在黑暗中到墙上去摸索他的猎枪。

  “狼?”康妮惊问了一句。

  “狼!”奶娘在惊惧中肯定地说出这么一个字。

  “狼!”“狼!”“狼!”农工们纷纷从床上起来,都不禁说出这个吓人的字眼。男人到底是男人,他们都随手抄起一件农具,紧紧跟在持枪的梅勒斯身后,拥到院子里。

  听到他们的脚步声,狼们暂时停止了嗥叫。但后来它们知道有庄稼作为掩护,魔鬼也奈何不了它们,又相约嗥叫起来。这次与前次截然不同,仿佛由送葬的队伍一变而为喜庆的行列,一种疯狂的似笑非笑的声音,更使人惊惧得毛发倒竖。

  你到哪里去寻它们的踪影呢?青青的庄稼为它们作着掩护。梅勒斯百发百中的枪法在这种情况下也失灵了。

  他拍了一下胸膛,大声骂道:“你们这些畜牲,为什么在暗地里捣乱呢?如果想跟我较量,咱们就在光天化日之下……”

  但狼们没因为他的大声叫骂而稍有气馁,相反,却越叫越凶,而且明显地又向前移动了。

  这样就把梅勒斯气坏了,他未来得及细加考虑,朝着狼叫的地方就放了一枪。

  狼们听到锐利的枪声,终于害怕了,它们向田野的深处逃去,人们可以听到它们碰到庄稼的俊竣声。

  莫尔农庄又恢复了寂静。

  但只是一会儿,群狼又悄无声息地逼过来,好像合计好了,突然爆发出勘人的嗥叫。

  梅勒斯又连续放了两枪,但已无济于事,狼们仍在肆无忌惮地叫着,而且又把叫声拔高了几度,好像嘲笑梅勒斯和农工们无能似的。

  对于这种意想不到的情况,梅勒斯也无能为力了。

  他怕群狼突然袭击牛栏中的耕牛,只好与农工们轮流荷枪守夜。叫累了的狼们在与人的恶作剧中也乖觉起来,它们轮班嗥叫,时停时歇。

  就这样闹腾了一夜,莫尔农庄的人们除了小爱芙琳之外,谁也没合眼。

  在天将破晓的时候,狼们在不知不觉中撤走了,回到它们的大本营。

  梅勒斯气急败坏地回到屋里,把枪挂在墙上,一句话也不说,好像战败溃逃的士兵。

  康妮说:“快把那张狼皮烧掉,狼们嗅不到伙伴的血腥味,就不会再来了。”

  梅勒斯说:“烧掉了没那么容易!我就想永远把那张狼皮钉在那里,让它的伙伴们天天难受,夜夜哭泣。我会有办法收拾它们的。”

  康妮说:“现在不是打狼的时候,它们在野地里到处可以藏身,跟你捉迷藏。它们能看见你,你却看不见它们。”

  梅勒斯说:“康妮,你不要担心,我一定会想出办法制服它们的!我们是万物之灵长啊,这不是你说的话吗?我们可不能跟狼妥协。我们稍一退却,这莫尔农庄就成为狼的天下了。我们不能让狼逼走,相反,我们却要消灭它们!”

  康妮说:“我要在惊惧中来评价你的丰功伟绩了!”

  梅勒斯说:“你就等着看连台好戏吧!”

  这一天,梅勒斯和农工们都没有下地干活,他们忙乎了一天,做了四盘打狼夹子。每盘夹子都用一只活鸡作为诱饵,在傍晚时分,码着狼的脚印儿,把夹子下在狼群出没的庄稼地里。

  又一个漆黑的夜晚降临在莫尔农庄。康妮的神经好像形成了条件反射,一看见黑夜来临,她的心就缩紧了,头发也像根根直立了起来。

  奶娘也是如此。

  但梅勒斯和农工们却异常兴奋,他们觉得那四盘打狼夹子比长筒猎枪更厉害。他们断定,狼们再狡猾也难逃今晚的劫难了!他们坐在屋中喝酒谈笑,仿佛个个都是运筹帷幄的将军,兵不血刃,就可以拒敌于千里之外了。

  果然,在他们酒在半酣的时候,那自以为高明的狼又故技重演了。只是比昨晚稍稍晚了一点。先是像一个失去亲子的老妇人在哭,然后有众多的哭声加入,这就形成了一个洪大的哭声,像一条巨流,向莫尔农庄席卷而来。

  但令人奇怪的是,在一霎间,这种勘人的嚎叫声戛然而止。

  梅勒斯胸有成竹地说:“它们嗅到小鸡儿的味道了,捷足先登者必然难逃厄运。快把刀子准备好,过一会儿好去剥狼皮呀!”

  梅勒斯的话音刚落,就有凄惨的叫声传来了。

  梅勒斯兴奋地大叫:“快点亮风雨灯,狼被夹子打住了!”

  这时,就有一个农工拎起点燃的风雨灯跑在前面。梅勒斯端着长筒猎枪,另外几个农工手握利器,他们相跟着向下夹子的地方跑去。

  果然有三只狼被夹子夹住了。

  他们叫喊着,举着手中的家什,包抄过去。可是,有一只狼,那一定是一只老狼,在危难时刻头脑仍然清醒,眼见它几口咬断了那只被夹住的白骨森森的狼腿,往起一蹿,就跳到庄稼深处,随着群狼逃掉了。

  没有逃掉的是两只缺乏生活经验的小狼,它们可怜巴巴地望着举起利器的人们,眼角淌出了眼泪。

  但农工们对此情景视而不见,那利器对准了两个狼头,带着一阵呼啸的风,终于狠狠地落下了!两只小狼也终于脑浆进裂了。

  他们连夜剥了狼皮,按照梅勒斯的主意,把这两张狼皮又钉在房屋的墙上了。他说:“不怕死,就让它们来吧!难道两脚活人还斗不过四脚野兽吗?我宁可撂荒了地,一粒粮食不收,也要把这群恶狼消灭了!”

  康妮的心也安静多了。

  在整个夏季,莫尔农庄再也没有受到狼的袭扰。

  梅勒斯和农工们一心侍弄庄稼,除草、培土、施肥,都做得细心而及时,庄稼长势良好。

  但就在六月末的一天,康妮和厨娘往地里给梅勒斯和农工们送饭,在紧靠庄稼地的灌木丛中,有一只三条腿的老狼在一瘸一拐地走着,两只浑浊的不怀好意的眼睛,充满仇恨地盯视着她们。它似乎在寻找着失去的什么,又似乎在寻找它的复仇对象。

  但它盯视了康妮一眼之后,就失望地走了,一会儿就消失在被野草和灌木覆盖的丘陵中。

  梅勒期听了康妮的述说,连续三天在丘陵中寻找这只失去一条腿的老狼,但只看见几缕挂在树上的狼毛,并未发现它的踪迹。

  那一天莫里斯和爱丽丝来看望他们,在言谈中说起了打狼的事。莫里斯说:“这只瘸狼肯定要瞅空子报复的,狼要想报复人,人是防不胜防的。但有一个办法可以吓住它,那就是在所有的墙上都用白灰画上大大的圆圈儿,在大门两旁插上结着绳套的木杆,它就望而生畏了!狼是狡猾的,但也是愚蠢的。”

  从此,莫尔农庄所有的墙上都画上了大大的白圈儿,所有的门的两侧都插起了结着绳套的木杆。狼,果然不敢来了。

  第二十一章四季农事

  莫尔农庄庄稼的长势很好。

  玉蜀黍长起来了,现在已高可及人。肥大、宽厚、翠绿的叶子在夏日的微风中轻轻地摇摆着,不时发出飒飒的响声,好像玉蜀黍们在窃窃私语。一场透雨过后,每棵玉蜀黍的半中腰都出一个或两个穗子,眼看它们一天比一天大。在不经意之间,都甩出了肉穗花序,有的浅黄,有的粉红,都像绒线一样垂了下来。

  蝴蝶像一朵朵会飞的花,忽而飘向这里,忽而飘向那里,自由而浪漫地在绿浪间嬉戏。时而有一两只蜜蜂在耳边一掠而过,“嗡”的一声就飞远了。它们没有时间停留,它们整天为采花酿蜜而忙碌。碧绿碧绿的蚂蚱像碧绿碧绿的雨点,时而打在人们的脸上和身上,你不用担心,绿色的雨浇不湿你的衣服。

  玉蜀黍田与大豆地相连。大豆的紫花开得很密,每一朵小花都像一只小小的蜜蜂,不知它们簇拥在那里干什么。你这么一联想,似乎它们在那里就发出了嘤嘤嗡嗡之声。

  康妮望着这一片绿色的庄稼,心里就有一种安适、甜蜜、恬静的感觉。她觉得一腔心血没有白费,她的人生价值在这里初步体现出来了。她想再过几天之后,把父亲和继母接来,让他们饱赏一下农村风情,说不定父亲会画出一些传世之作呢!守夜的小窝棚在地边搭起来了。用粗柳扎成骨架,周围和棚顶都用青蒿和茅草苫盖。小窝棚搭成后,在里面铺一层厚厚的柴草,既可以坐在上面闲聊,又可以躺在上面休息,既可遮风又可挡雨,好像莫尔农庄的消夏避暑别墅。

  自从那袭扰农庄的狼的家族销声匿迹以后,康妮的胆子也大了起来。

  那是一个七月之夜,康妮再也抵抗不住青纱帐的诱惑了,他要与梅勒斯一起到小窝棚里去守夜。

  “你不怕那三条腿的狼吗?”梅勒斯善意地取笑她,“它可是随时随地准备报复的呀!”

  “不是有你在身边吗?有你在,我就什么也不怕了!”康妮信赖地靠在梅勒斯的肩上,像个顽皮的孩子。

  “那你就随我去看一看夜的青纱帐吧!”梅勒斯一边把长筒猎枪挎在肩上一边说。

  康妮跟在梅勒斯的身后走出了庭院。

  一轮湿漉漉的又圆又大的月亮升起来了,像一个巨大的金色车轮辚辚地碾向天心。七月之夜被笼罩在一片柔媚的雾纱中,一切都是神秘莫测的,好像那些戴着小红帽的精灵们随时都会从夜的深处走出来,快乐地纠缠着你。夜露降下来了,细密地无声地扑在脸上,使你感觉到夜的温馨。

  他们在被密密的蒿草遮掩的小径上慢慢走着,惊叹于夜色的美丽而幽深。忽然有一只野兔从他们的脚旁蹿起来了,吃惊地逃到庄稼的深处。

  康妮仰面承接着露水,一会儿,一股清凉渗透肌肤,滋润心头。她似乎觉得自己不在人间,已登仙界。

  前面那个黑影就是守夜的窝棚了,它在夜色中漂浮着,好像一个巨大的悬浮的鸟巢。

  康妮感叹道:“一个人一生只要度过一个这样的夜晚,就不算虚度此生了。多么温柔的夜色,多么神秘的青纱帐啊!”

  他们到了守夜的窝棚。

  梅勒斯把长筒猎枪挂在一棵树杈上,用双手叉起腰,也仰头观赏起那轮圆月,感叹地说:“天下的月亮都是一样地圆啊!”

  这时,就听在莫里斯农场的方向传来一种声音,“梆———梆———梆”,短促而又迟钝。梅勒斯听见了说道:“莫里斯在吓唬偷吃庄稼的动物呢!”

  说着,他也抄起一根木棒,往窝棚旁一棵粗大山榆的树干上敲了起来,在空旷寂静的夜中,这种“梆梆”的声音传得很远,滞重而又深沉。

  不久,远方的莫里斯农场又敲了三下,作为回应。

  他们并肩地站在月光下,离得很近仿佛又隔得很远。从春天到现在,他们没有休息过一天,每天从地里回到家中,都是躺下便睡,心中什么事情也不想了。

  难得有今天这样的休闲时刻,他们疲惫的心又萌生爱意了,而且刚出头就疯长,一会儿就到了不可遏制的程度。

  先是梅勒斯忽然把康妮紧紧抱住,疯狂地吻她的嘴唇,然后那双手就在康妮的背梁上往下游走,搓捏她的臀部。康妮呻吟着,好像这一切亲昵和爱抚都已陌生,似乎没有力量承受、也无法承受。她在好长时间已忘了自己是个女人,性爱仿佛是十分遥远的事了。今天突然接受一个熟悉的男人以他的习惯方式的抚爱,给她带来的感觉既有甜蜜又有苦涩,既想接受又想回拒。自己也感觉六神无主了。

  但此时梅勒斯像一头疯狂的野兽,几下就把康妮的衣服扒掉了,让她在明净的月光下裸露了全身。

  他先是后退了几步,欣赏披着透明月纱的康妮。他似乎是第一次发现她这样美丽,在如水的月光中,像安徒生童话中的那条美人鱼。他不敢再上前拥抱她,怕她一时受了惊动,在月光的水中“泼喇”一声游向夜海的深处。他呆愣了半天,站在那里,不知如何处置裸体的康妮了。后来他似乎是在神的启示下苏醒了,也赶忙脱掉了自己的衣服,像个鱼翁似的,张开双臂,猛扑上去,惟恐美人鱼跑掉,把她紧紧地揽在自己的怀中了。

  康妮的身体像大理石那样滑腻,也像大理石那样冰凉。但她的心热上来了,陌生感渐渐消失,爱的热望像火一样燃烧起来了。她的裸体紧紧地靠在梅勒斯的裸体上,她似乎在祈求着:“梅勒斯,快一些吧,我需要你呀,我需要你呀……”

  梅勒斯似乎并不着忙,想要把她的身体各个部分都抚摸一遍,然后再决定怎么办。

  康妮在焦急地等待中不能自持地呻吟着,她痛苦地说:“爱我吧,爱我吧……”

  梅勒斯在月光下吻遍了她的全身。这好像是古代初民的一种庄严的仪式,是做爱的前导,仿佛缺了这一环节就要受到天谴似的。

  然后梅勒斯把康妮抱起来,托在伸开的双手上,他仰头望着明媚的圆月,庄严地说:“我们破碎的梦又像月亮一样圆了,我们两心之间又架起一座沟通的桥了。梅勒斯现在对康妮说,让我们像人类的始祖一样,在月圆时使灵与肉再度结合吧!”康妮的声音颤抖了:“是啊,让我们在月光下再度结合吧!你听,这夜是多么寂静,连微弱的虫吟都停止了,这正是上玉赐给我们的好时机……”

  梅勒斯把康妮一直举到守夜的窝棚里,又轻轻地放在散发着苦艾气息的草床上,他们迫不及待地滚在一起了。

  半干的草在他们的身下响着,他们一会儿滚到这一边,一会儿又滚到那一边。

  康妮痛苦地呻吟着。

  康妮幸福地呻吟着。

  她感到她与梅勒斯像两朵重叠在一起的云絮,她托着他上升了。在寂静的七月之夜,在乌蓝的夜空中,两朵重叠的云不知要飘往何处。一会儿,她与他似乎化作了两缕云丝,不知何时已消失在夜空的深处,互相缠绕着渗透着。一会儿,他们就融合在一起,化成两颗晶莹的露泪,你追逐着我,我又追逐着你,落在了碧绿碧绿的一片庄稼的大叶子上。

  哦,这片大叶子竟是莫尔农庄的碧绿碧绿的田野,而两颗露珠竟是重叠在一起的康妮和梅勒斯。在康妮的意识中;两朵重叠在一起的白云变作露珠渗入了无边的大地,他们似乎在极端的幸福中消失了……躯壳化解,只剩灵魂。

  在事情完毕的时候,康妮微微喘着说:“我像一株枯干的禾苗,是你再一次赐给了我生命的甘露。

  一股旺盛的青春之气又重新回到我的心中了。梅勒斯,此刻似乎有一万个声音响在我的耳边,都在说着同一句话:活着是多么美好啊!”

  困乏的梅勒斯没有回答什么。他的面前又出现了薇拉的模模糊糊的影子,此刻似乎正向他大步走来,他紧紧地拉住了她的手,并下意识地叫了一声:“薇拉———”

  康妮在梅勒斯梦幻似的呼唤声中猛然一震,一切恬适幸福的感觉一时间都烟消云散了:他爱的不是我,而仍然是薇拉!康妮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

  但梅勒斯已在疲倦中入睡了。

  两天之后,康妮回了一趟肯辛顿,果然把父亲和继母接来了。

  他们一下车,就嚷着要看小爱芙琳。奶娘听到他们的声音,就把小爱芙琳抱了出来。几个月未见,小爱芙琳可出息多了。脑袋长满了淡黄色的鬈发,两只大眼睛总是滴溜滴溜乱转,一见人面,就生笑意,而且张开双臂,向你扑来,并“咿呀咿呀”地和你说话。

  麦尔肯和他的夫人同时伸手去抱她,她却没顾外公的热情招呼,反而扑向了外婆,张手让她抱她。

  麦尔肯夫人说:“小爱芙琳,跟我的缘分就是深啊!”

  麦尔肯嗔怪地说:“爱芙琳,小坏蛋!以后我再也不理你了!你是嫌我一把胡须、没有你外婆漂亮呀?”

  康妮、麦尔肯夫人、梅勒斯和奶娘都开怀大笑起来。麦尔肯夫人亲了亲小爱芙琳那鲜嫩的脸蛋,把孩子递给了麦尔肯,大声说道:“你的外公嫉妒我了。快让他抱一下吧,否则他会急疯的,虽然我知道你喜欢我而不喜欢他。是不是,小爱芙琳?”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

  为了父亲和继母的到来,康妮想在莫尔庄园为他们举行家宴。但父亲一听说在田野里有个颇有诗意的小窝棚,一下就触动了他那颗诗情不泯的心,他突然来了兴致,就提议晚宴在那里举行,他要把酒赏月。谁也不想扫他的雅兴,一致同意了他的动议。

  他们在明月未出来之前,就把晚宴需要的菜肴和食品都搬到了守夜的小窝棚那里。除了留下一名农工看护庄园以外,都到田间来了,连小爱芙琳也被奶娘抱来了。

  一盏风雨灯挂在树杈上,在窝棚前映出一个淡淡的圆,各种食品就摆在那个圆里。

  他们站在小窝棚的近旁,等待月亮出来。麦尔肯果然具有诗人的素质,他从刚踏上莫尔农庄那时起,就已诗思满怀,从心里爱上这个地方了:“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地方啊!天蓝得洁净无尘,地绿得翠色欲滴,夏虫的小夜曲虽然有一点凄凉况味,却能使心沉静下来,暂时忘了人世的纷扰。夜露,这是上帝酿造的甘霖,它能滋润万物,甚至包括人心。康妮,让我也来与你一家同住吧!在这样的环境中,无疑会益寿延年的。你们欢迎我来吗?”

  康妮说:“爸爸如果真有这样的想法,对于我们来讲,是求之不得的,就怕你一阵诗情过后,说出的话就不算数了!”

  麦尔肯夫人说:“他常常是这样的,不幸被康妮言中了!”

  麦尔肯听了这话,哈哈大笑起来。

  此时,一轮明月冉冉地升起来了,它像为比昨天迟出一刻而抱愧似的,给人一种羞羞答答的感觉。

  但它不吝惜它的光芒,竭尽全力地倾泻着,大地因为它慷慨的赠予而光明了。它让露珠亮成珍珠,在肥厚的玉蜀黍叶子上闪闪发光;它给野花蒙上一层月纱,使花朵有一种朦胧的娇羞;它使夏虫的协奏更加甜润而悠远,并有一种渗入灵府的清凉。月亮也没有忘了赏月的男人和女人们,它让女人更具古典美,使男人像从远古走来的骑士。这一切都是因为它那难以确指的朦胧。

  麦尔肯似乎再也没有恰当的语言来形容月光之美了,他只说了一句话:“从今天夜间起,我要由一个画风的画家转为画月光的画家了。”

  他的夫人说:“通过月光来表现朦胧的田园之美,这的确是一个好主意呀!”

  康妮向父亲提出了一个要求:“爸爸,你就画一幅莫尔农庄的全景画吧,把庄稼画上,把野花画上,把守夜的小窝棚画上,把小爱芙琳、梅勒斯和我都画上。名字就叫《明月下的农庄》。爸爸,你说好吗?”

  还没等麦尔肯回答,梅勒斯就笑着插话,说道:“别忘了把我这支长筒猎枪也画上,否则谁来保卫明月下的农庄呢?自然这盏风雨灯也是要画上的,没有它的照明,即使有再好的月光,这次田野的晚宴也难以进行啊!”

  麦尔肯点着头说:“都画上,都画上。一定巨细不遗地都画上!”

  这时康妮提醒大家:“虽说月色可餐,但饱览之后肚子仍然填不满。我们还是务实一些,围坐在地上,共进晚餐吧!”

  由于康妮的提醒,大家才觉得确实饿了。他们纷纷席地而坐,就刀叉齐响,开始开怀痛饮、大吃大嚼起来。

  本来气氛是热烈的,由于月亮渐渐西沉,后来光明顿减,大地就黑暗了,人的心也似乎蒙上了一层阴影。

  康妮第一个提出举杯祭月。他把酒杯举起来,不无伤感地说:“月亮沉下去了,把光明也带走了,但它曾照亮过大地,也曾照亮过我们,让我们用杯中的酒祭奠它的精魂吧!月亮明天还会出来的,但那也许就不是今天的明月了!”说着,她把酒倒在草地上。

  大家也把酒倒在草地上。

  谁也不说一句话。

  此时,莫里斯农场的有节奏的“梆梆”声又传过来,它向莫尔农庄传递信号,告诉康妮和梅勒斯:祸害庄稼的小兽要出来活动了,快把驱赶它们的什物敲响吧!梅勒斯放下酒杯,拿起身边的木杆在那棵老榆上也有节奏地敲了起来。那意思好像说:“我们也警惕着呢,谢谢朋友的提醒和关照……”

  这场酒一直喝到后半夜,麦尔肯和梅勒斯都喝醉了,自己走不了路。只好由奶娘在前面拎着风雨灯,踏着夜露和时断时续的虫声,由康妮和麦尔肯夫扶着醉人归去。

  第二天康妮和梅勒斯把父亲和继母送走了。麦尔肯虽然很喜欢莫尔农庄,但更留恋他收藏丰富的画室。在大醉了一场之后,还是回去了。

  小爱芙琳却感冒了,并不幸患了肺炎。莫尔农庄无医无药,康妮只好求助于爱丽丝了。在当天万籁俱寂的时候,按照事先约定好的信号,哪一方有了万不可解的事情,就杂乱地没有节律地敲击老树。

  梅勒斯就到守夜的小窝棚那里,拼命地击打那棵老榆树,打了一阵又打一阵。那沉闷的声音在静夜里传得很远。

  过了一会儿,梅勒斯就见从莫里斯农场的方向,有一支火把,被夜风拖长了,像一条蠕动的火蛇,顺着曲折的丘陵间的夜路,迤逦而来,而且异常迅速。

  康妮和梅勒斯在路口迎候。

  那支火把到跟前了,一匹高大的马也在他们面前出现了。马上骑着两个人,一个是莫里斯,一个是爱丽丝。

  他们还没等从马上下来就问:“是谁有了急病?”

  康妮回答:“爱芙琳!”

  他们从马上下来,顺手把马拴在一棵树上,就急忙跟着康妮进屋了。因为爱丽丝猜到了有病人,所以就把医药包带来了。

  只见爱芙琳的小脸烧得通红,不停地咳嗽着,但就是不出一滴汗。爱丽丝麻利地给她试了体温,一看体温计,把爱丽丝也吓了一大跳,孩子的体温高达三十九度,如果不赶快打消炎针,体温还要升高。

  爱丽丝急忙打开医药包,找出常备的消炎药,吸在针管里,就给小爱芙琳注射上了。大约过了一刻钟,孩子渐渐地安定了。

  爱丽丝说:“只要退了烧就没有问题了,在这方面我还是有一点经验的。康妮,你不必担心,在天明以前,就会退烧了。”

  两个男人觉得不会出现什么问题了,就谈起了关于马的话题。莫里斯说:“这匹顿河良种马是我刚买下的,它是我的交通工具。说到哪儿去办事,跨上马背,眨眼就到。可不像以前了,就凭两条腿,把好些事都耽误了。如果今晚不是骑马,就凭双腿走,肯定得误事。”

  梅勒斯是个马迷,从当蹄铁匠时起就想买一匹好马,骑上风光风光。但一直由于手头拮据,总也没有买成。这次看到莫里斯的这匹马,他积压在心中多年的愿望又复活了。

  他对渐渐平静下来的康妮说:“如果遇上这样的好马,我说什么也得买上一匹!”

  康妮故意嘲笑他:“都到了什么时代了,有钱不买汽车,偏偏要买马,你与莫里斯真是一对大大的怪人!”

  梅勒斯不屑地说道:“康妮,你真是少见多怪了。你不见时至今日,英王的仪仗队还有马队吗?马是人类的朋友,任何时候它的地位也不会降低的。”

  康妮反讽道:“这样说来,是得买一匹了,否则,我就要成为一个不合潮流的人了!”

  梅勒斯诡秘地一笑:“你倒是一个挺有自知之明的人呀!”

  在天亮以后,莫里斯不放心农场的事情,就草草地吃了一点饭,骑马回去了。爱丽丝还要留下两三天,待小爱芙琳完全脱离了危险再回去。

  晚上,梅勒斯与两名农工又去守夜,康妮与爱丽丝躺在床上,反正也睡不着,就作了一番长夜之谈。

  当然,又是男人和女人的话题。

  先是爱丽丝天真地问:“康妮,你是个读了好多书的人,你能否给我解答一个问题,那就是女人为什么离不开男人呢?”

  康妮沉思半晌说道:“这是哲学家、心理学家、性学专家或女权主义者们回答的问题,平庸如我者是没有胆量、也没有足够的知识来回答这样的问题的。既然你问到了我,我就姑妄言之,你就姑妄听之吧!”

  爱丽丝说:“你得说得通俗一些,我可是一个只会种地的庄稼人啊!”

  康妮说:“你的学问和本领大着呢!在你的面前,我只有当小学生的份儿。”稍稍停了一下,又说,“现在我就要开始瞎说了,爱丽丝,你就听着吧!我觉得女人也不是绝对离不开男人,只是上帝不让她离开。如果女人离开了男人,这个世界就只剩下荒山野岭、野草花木、湖泊河流,不成其为世界了,女人离不开男人的第一个理由,大概就是为了繁衍人类本身吧?然后才是性的需要和感情的需要。爱丽丝,你不觉得和莫里斯做爱是美好的吗?我们作为女人,性爱就和吃饭穿衣一样是不可缺少的。这个理由虽不是冠冕堂皇的,却是实实在在的。

  得不到异性爱的女人,恰如不开花的蓓蕾,虽然也可以称作花,却是一朵死在胎中的花。女人的美,也是给男人鉴赏的,否则女人不需要美。我再次以花为例,长在深山老林的花,尽管极其美丽,就是因为无人欣赏,也只能是徒具花名而已,算不上一朵完整的花。男人因为爱才需要女人的美,女人不大需要女人的美。因为女性需要男性,所以女人们才美。你看,我的这段话多么夹缠不清啊,主要是因为我实在说不清楚的缘故……爱丽丝,你原谅我吧!”

  爱丽丝说:“你说清楚了。主要就在那‘需要’二字上,这两个字确实是关键。人渴极了要喝水,饿极了要吃饭,在不渴不饿的时候,本不应当需要什么了吧,可是不,却需要男人;那种愿望是那么强烈,比渴极饿极了还要难忍、还要迫切。这就是古往今来女人悲剧的缘由吧?”康妮说:“你的比喻又恰当又明确,又直截又简明。因为我们需要吃饭和饮水,所以我们也需要男人。”

  说到这里,两个人都会心地笑了。

  此时爱丽丝忽然听到从她的农场方向传来的又滞又闷的“梆梆”声,她的心顺着夜空飞回去了。

  她似乎看到她的莫里斯在敲田间那棵空心树。几乎每夜都是这样,在他们围着庄稼地巡行一周以后,莫里斯总是出其不意地抱住她,用他那酒气冲天的嘴狂热地吻她。然后就用那双热力很足的粗糙的大手摸遍她的全身,她喜欢他那种执著专一的精神。

  虽然是一双粗拉拉大手的抚摸,却给人一种细腻温柔的感觉,有一种小虫爬遍全身的麻酥酥的痛快向着五脏六腑传导。她非常喜欢他的抚摸。就是为了这种抚摸,她明天也得回她的农场了。

  抚摸完了,就赤身裸体地滚在草地上做爱。他们觉得在野地里做爱有许多好处,一可以肆无忌惮地呻吟、喊叫,像原始人那样自由,把性爱发挥到极致;二可以避开孩子们的耳目,在寂静的夜里尽情地品尝爱的甜美。因此,她留恋每一个充满魅力的黑夜。正如莫里斯所说:“人脱掉了衣服都是野兽,连流氓穿上衣服都有些道貌岸然了。”她喜欢每夜都做野兽。

  她半晌不说话,康妮以为她是睡着了,就轻轻地给她盖上一床线毯。虽是夏夜,后半夜也有些发凉。

  爱丽丝掀开线毯,扑哧一声笑了:“康妮,你以为我睡着了吗?我并没有睡觉,我是在想莫里斯呢!如果此时我在家里,我们正滚在一起亲不够地亲呢!”

  康妮也笑了:“刚刚离开两三天,就那么想他?”

  “康妮,我跟你说实在话,就是离开一天也感到日子难过呀!康妮,你相信我的话吗?”爱丽丝认真地说。

  “我相信你的话是真的。因为人生是短促的,一生的时间也是倏忽而过,所以人是应当珍惜每一个幸福时刻的。况且每个人的一生大半都是痛苦多于欢乐,浪费了每一分钟幸福的光阴都是罪过呀!”康妮颇为感慨地说。

  “谁说不是这样呢!”爱丽丝的声音中充满了幸福感。

  此时,莫里斯农场那牵动爱丽丝情肠的击空心木的“梆梆”声又传来了,那声音似乎在招呼爱丽丝快些回去,莫里斯也难捱孤寂的夜了。

  小爱芙琳的病终于好了。爱丽丝说得不错,莫里斯是一刻也离不开她的。第二天早晨,他就骑着那匹顿河马把她接回去了。今年的天气有点怪,刚到九月中旬,天气就有些凉了。虽说丘陵地带冷得早一些,往年也没像今年这样早。今年风调雨顺,庄稼长得非常好,如果霜期不提前,肯定是个丰收年。但人们担心怕下霜的日期提前,一旦提前了,庄稼就要减产三成到四成。康妮每天都虔诚地祈祷上帝:千万别提前下霜啊!那一天,莫里斯赶着装满柴草的牛车突然来了。他的这一举动,把康妮和梅勒斯都弄得莫名其妙。

  莫里斯看着他们有些吃惊的神情,就叫住了老牛,把车停下,从车上跳下来,着急地说道:“看来你们对防霜的事情毫无准备呀!据我的观察,在三天之内,我们这一带有一场中等程度的霜冻。如果不及早防范,这场霜冻就要使庄稼大幅度的减产。

  我是特意来告诉你们一声的。”

  康妮问:“那你拉来一车柴草……”

  没等康妮把话说完,莫里斯就截住了她的话头:“是为了防霜啊!”

  康妮还是不明白,就摇了摇头。

  莫里斯只好作出详尽的解释:“我们要把这些柴草放在庄稼地的周围,等霜即将降下的时候,就把这些柴草点燃,每堆柴草升起的柴烟就要在天空交汇,形成一个温暖的烟雾帐,霜未降下,就变成了露珠,这样庄稼就不至于冻坏了。”

  康妮和梅勒斯都信服地点着头,并且称赞他说:“你真是一个有经验的庄稼人啊!我们和你相比,是万不及一的。”

  莫里斯赶着牛车,康妮和梅勒斯跟在牛车的后面,边走边和莫里斯交流种庄稼的经验。莫里斯找到一个低洼的地方,一边往下卸柴草一边说:“雷殛孤树,霜打洼地,这也是一条经验啊!”

  他们想从莫里斯那里学到更多种庄稼的经验,莫里斯说:“以后有时间了,我再跟你们细细地说。我得赶忙回去,趁霜冻到来之前,再多给你们拉几车柴草。在打仗之前,得先调兵遣将、把兵部署好!”

  莫里斯果然又送来了几车柴草。

  梅勒斯又带领几名农工,在丘陵里砍来一些枯木、干枝,又把陈年的枯草和庄稼的秸秆收集起来,在庄稼地的四周布起了一道柴草的防线。并与莫里斯约好,若是发现了霜情,仍以击打空心木为号,击打四下,即可点火。

  九月二十日那一天,早晨的气温就很低,康妮和梅勒斯就预感到要下霜了。他们怕柴草不足,趁着白天有空闲的时间,又到山里弄来一些干树枝,认为差不多了,也就到了吃晚饭的时候。

  他们如临大敌一般,不敢有一点疏忽懈怠。吃完晚饭,梅勒斯就把农工派到地里,按东西南北的方位,各派一人。并告诉他们,“听见我敲老山榆的声音,马上就点火,不要有一秒钟迟延!”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有一点小风轻拂人面,但这小风很有威力,吹到脸上,仿佛有一把钝刀子在刮脸,有一种冰凉而又疼丝丝的感觉。最明显的是地温低了,脚穿夹鞋踏在地上,像光脚踏在冰上。

  康妮也提着风雨灯来了,她虽然穿着毛衣毛裤,在守夜的小窝棚跟前站了一会儿,就感到透体冰凉了。她只好把风雨灯挂在老山榆的树杈上,到小窝棚里躲了起来。可是她不放心,怕梅勒斯的耳朵出问题,听不到莫里斯发出的信号,就又从小窝棚里钻出来,侧起耳朵,在黑暗中倾听着各种声音。

  秋虫在寒冷的夜间悲哀地回忆着往事。它们向康妮倾述着它们对夏天的向往,对那种饥餐花蜜渴饮甜露的生活表示深深的留恋;也对整个夏天无所事事连一个栖身之所都未能营造起来的生活表示悔恨。康妮似乎真听懂了它们的话,甚至对它们的遭遇寄予同情。

  时交子夜,莫里斯那边仍然没有什么动静。但气温降得越来越低了,虫声也渐渐哑然无闻了。

  康妮不无担心地说:“莫里斯怕是睡着了吧?这几天他太疲劳了……”

  梅勒斯却鄙夷地说:“就凭他那点肤浅的学问,想要给我当老师,真有点不自量力。他煞有介事地说要下霜,但天已经快亮了,也没有一点下霜的迹象。这个莫里斯,真是乱弹琴……”

  康妮说:“莫里斯说的是在三天之内……”

  梅勒斯不耐烦地说:“今天就是最后一天了,可见他放的是空炮……”

  梅勒斯一言未了,从莫里斯农场方向已传来四记敲空心木的声响。随后就依稀看到,在莫里斯农场的周围,几乎是同时点起了驱霜的篝火。顿时似有一股暖流向莫尔农庄流荡而来。

  梅勒斯手握木杆一动未动,还站在那里犹豫。康妮上前一步,抢下那根木杆,发疯似的敲打那棵老山榆。

  农工们听到信号,都及时地点燃了篝火。康妮也把小窝棚附近的柴草点起来了。于是,篝火相连,照得田野如同白昼。同时一股股蓝色的柴烟袅袅升起,在夜空中相交相融,一会儿就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蓝色雾帐,并垂天而降,把庄稼地包裹起来了。

  空气顿时变暖了,习习袭来,扑面生春。

  康妮兴奋地说:“多亏莫里斯的提醒和帮助,这二十几公顷的庄稼得救了!我真不知怎么感谢他才好!”梅勒斯却不以为然:“现在还不知道到底下霜没下霜,你的结论下得有些过早了。如果根本没下霜,他这就是一种劳民伤财之举了。”

  康妮对梅勒斯的阴阳怪气的脾气非常反感,但又无可奈何,只好忍耐,有时她也给予反击。今天,她听了梅勒斯的这番话,就不耐烦地说:“你这个人,越来越怀疑一切了。恐怕过不了多久,你就要怀疑到你自身了:我是不是梅勒斯呢?”

  梅勒斯抻了一下腰身,打了一个哈欠,懒洋洋地说:“恐怕会有这个时候吧!”

  蓝烟仍在空中笼罩着。大概秋虫得到了一些温暖,又叫起来了:声音中多了一些得过且过的欢欣,少了一些岁月难挨的凄凉。

  太阳出来了。在人们面前仍然是一片绿色的海洋。篝火已经熄灭,篮烟已经散尽,世界上好像根本没发生什么事一样。

  梅勒斯愈发洋洋得意,他刚要当着康妮的面再把莫里斯贬斥一顿,就见一个农工走过来了,手中拿着一棵漏斗菜花,上面好像结了一层细细的白盐粒。

  那农工说:“我为了证明点燃柴草是否起作用,方才就跑到二哩开外的地方采来了这朵花。那里的花草树木都挂上了一层白霜。多亏我们点燃篝火驱霜,否则,庄稼就受了大害呀!”

  那棵漏斗菜花蔫巴了,像被开水烫过一样。

  康妮望了一眼梅勒斯,只见他也像那棵漏斗菜花一样,蔫蔫地把头耷拉下来了。

  第二十二章两个女人和一个男

  气温又渐渐地回升了。田野里的庄稼正在静悄悄地成熟,玉蜀黍的缨穗已经开始发干,大豆叶有的已经开始脱落了。天空蓝得透明,连一片云絮也没有,人心也随着天空而清爽起来。

  据莫里斯推断,近日没有霜冻,人们可以放松一下紧张的神经了。如果再过五到七天不下霜,今年的丰收就有十成把握了。

  那一天,梅勒斯又挎着猎枪到田间去了。随着玉蜀黍的成熟,成批的乌鸦闻风而至,每一群少则百只,多则数百只到一千只。来则像一片遮天盖日的乌云,去则如汹涌的黑色潮水。面对乌鸦之害,梅勒斯也没有什么防范的好办法,只能不时地放上一两枪,吓上一吓。

  康妮正在给那盆延命菊浇水,邮差给她送来了一封信。她看信封上的寄信地址是勒格贝庄园,就知道这信是波尔敦太太寄来的了。

  她撕开信封,把信取出来,就站在庭院中读了起来。

  亲爱的康妮,我的好友:时间就像特伦特河有去无回的流水,一去无踪,我们能到哪里去寻找逝去的岁月呢?一想到时间易逝,心头就袭上来一股凄凉。有时揽镜自照,见镜中人今秋又比去秋老了许多,有几次,我把自己囚在屋中,几乎泫然欲泣。我们无一例外地都在时间中老去。但秋风不以为意,仍然及时地来到间,丝毫不怜惜红颜将老。但你可能是个例外吧?遁世在田园中人是不老的。我曾听克利福德先生对我说过,你虽然生在爵士之家,本性却是热爱自然的,他把你称为山野之女,这是对你的由衷地赞誉。我闲来无事,就想象你在田野里的神态,你一定站在秋夜的田间仰头望那一轮素洁的明月吧?你是有赏月之癖的,这我知道。我似乎看见月的迷离正与你神情的迷离相融,表明你的心中也有一种情愫凄凉如月。你说是吗?我的朋友。哪个女人没有凄凉的人生?只是你我尤为不堪而已。我同情你那颗备受折磨的心。折磨或许会有多种,但最难以承受的是感情的折磨。

  生而为人,尤其是生而为女人,是难逃劫数的了。那么就让我们在地狱中走过、在炼狱中走过,至于以后能不能升入天国,在无可奈何之中,只好让上帝来安排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我们怎么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呢!我在勒格贝庄园是孤独的,因了你的离去现在愈发孤独。我时常做梦,在梦中倾听你的欢声笑语和归来的跫音。但好梦难续,一忽儿就会醒来,床上只有一个孤独的我。抬头望明月临窗,月光送来的不是安慰,反而是不堪的清愁。康妮,你在时是多么好,我们往往围炉夜话,在不经意之间,会生出多少美好的意绪。供我们咀嚼,供我们思索,使我们尝到多少人生况味。自你离去,只有孤独供我品味和咀嚼了!岁月不居,时间之流把我们一个个地送到了难堪的境地。但你可以与大自然相依为命,与你的庄稼相依为命,在一花一草、一泉一溪、一星一月中汲取快乐。我呢,只有孤独与我相依为命了!在孤独中能汲取什么呢?只能汲取孤独、叹息和眼泪。克利福德先生自那日从肯辛顿庄园归来之后,变成了一个阴郁的人。有时整天不说一句话,坐在他的轮椅上,就像木雕泥塑一般。他既爱你又恨你,这两种感情在他的内心交战。有时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难得的温情,那一定是他对你的爱意浮上了心头;有时又把拳头狠狠地砸在桌子上,并说:“让她等着吧,我决不会饶恕她的!”那一定是一种大恨占据他的心头了。他变成了一个喜怒无常的人,有时对我宠爱有加,有时又弃之如敝屣;有时他像可怜的依人小鸟,有时又像一个可憎的恶魔。

  我本想弃他而去,但又怜悯他。一个人在一生中常常有那么一种处在两难地位的时候,这是最令人痛苦的,但你又没有决心从痛苦的阴影中走出去,所以只好首鼠两端了。在这方面我十分佩服你的勇气,在两条道路摆在你面前的时候,你能毅然地做出一种明智的选择。即使在你选择的道路上长满了荆棘,你也从不回头。在迷茫的月光下,道路上只有你和你瘦长的影子。然而你在孤独中只身前行,从不徘徊榜徨,你终于解放了自己。一种以生命和名声换来的自由,如今已如空气围绕在你的身边,你让你自己在困境中新生了。与你相比,我是多么柔弱啊!似乎像我这样的人,就应当有一种与之相等的命运,也免得我怨天尤人。听说你生了一个女孩,虽然我知道得晚了一些,但你还是接受我迟到的祝福吧!我作为一个生了几个女孩的母亲,深深知道做母亲的不易。康妮,我告诉你,你一定要用母乳哺育孩子,母乳不但有丰富的营养,而且能为婴儿消灾灭病。一条河哺育了两岸的人民,一对母乳,哺育着智慧和天才,也哺育了人类的灵魂。

  你切不可让奶娘带孩子,耳濡目染,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性格和习俗。况且她是一棵稚嫩的小苗,你把她插在稗草中间,她就有可能长成一棵稗草;你如果把她插在稻谷之中,她就有可能长成一棵稻谷。插在蒿草中,她就会成为低矮的蒿草;栽在青松中,她就会成为凌云的青松。康妮,你一定要把孩子带在自己的身边,我欣赏你鹰一般地性格,你要把孩子培养成鹰;切莫让无知无识的奶娘把孩子带成一只只会刨土的母鸡呀!秋天到了,冬天也不会太远了,春秋代序,一年又将过去。康妮,我们在凄凉的北风袭来之际,又将增添一岁了。但我对人生的识见,却反而像一个十几岁的村童了,是倒退了呢,还是进步了呢?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了。

  勒格贝每天仍然是死气沉沉的,除了管家白蒂斯太太的鼾声以外,似乎就再也没有什么声息了。灵魂一去,只剩躯壳。自你走了以后,勒格贝就没有灵魂了,只剩下大而无当的躯壳了。在信结束的时候,我不禁向上帝发问,谁来拯救勒格贝,谁来拯救爱薇?波①夫尔敦呢?我似乎听不到回答。正像尼采说的:上帝死了!上帝已死,就没有谁再来管人间的事情了。多么可悲的人类,多么可悲的现实啊!我只好自己向隅而泣了。

  你的朋友爱薇?波尔敦于凄凉的九月

  康妮读着波尔敦太太的来信,被深深地感动了,一滴滴辛酸的泪掉在信纸上,她对人生的感悟是多么深刻呀!只有经过人世沧桑的人,才会有这样凄凉的感悟。这信对康妮也是一种启发,让她在行进中重新回首,再审视一下自己的脚印,然后校正一下方向,再重新地慎审地选择新路。同时波尔敦太太的信,也引起她一种追忆旧梦的情怀。虽然她离开了勒格贝,但这半生毕竟有些岁月是在那里度过的,并已在她的心灵深处打上了烙印,这些印记就是能淘洗一切的时间之流也冲不掉的啊!虽然过去的岁月已不堪回首,但就是在不堪回首的岁月中间,①尼采(Nietzsche,1844—l900),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唯意志论者。主要著作有《悲剧的诞生》、《扎拉图斯拉如是说》、《善恶的彼岸》等。也有些叫人留恋的时光,这一些都是难以割舍的,而又是必须割舍的。人是多么奇怪,就是这样生活在矛盾中,想走出这个矛盾是多么不容易啊!这种复杂的感情在康妮的心中翻上涌下,使她又暂时地不能自持了。她手抚前额,站在那丛延命菊前,竭力让自己镇静下来。一阵小风拂面,使她又回到现实生活之中。她想,应当给爱薇写一封回信了,就当作一次竟夕之谈吧。

  她回到那简陋的卧室里,开始给波尔敦太太写信。半年时间没有握笔写字了,一开始,字母似调皮的孩子,就是不听调遣,信纸上的字行竟是歪歪斜斜的了。

  爱薇,我的朋友:在我远离喧嚣的尘世,已成为化外之民的时候,你居然还能够记起我,仅这一点,就给我多大的安慰啊!我整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连梦境都与往日不同了。往昔的梦多的是闲愁,如今几乎每个梦都被庄稼和泥土的芳香浸透了,甚至连虫吟鸟语也充满了阳刚之气。在这里也有清愁,但却像小醉微醺的醉酒,给人的感觉不是凄凉,而是一种不大不小的宜人的温馨。春风给我梳头,夏露给我洗脸,我不必揽镜自照,农庄的天然湖泊就会映出我四季不同的面容。爱薇,如①果现在你看到我,一定以为我是米勒的名画《拾穗者》中的人物了。我每天做的工作是“拾穗”,想的是“拾穗”,梦的也是“拾穗”。为了这“拾穗”,有的时候我简直要发疯了。

  你在来信中说人生易老,而且在惶惑中时间把人送入老境。我何尝不有同感呢!所以,对我来讲,着手的事情就要抓紧做呀!在做事中老去,总比在无所事事中永葆青春要好得多。我也在春风秋月中老了,时光在我的眼角留下了一道道的刻痕,但这正像一棵树的年轮,一圈一圈地把我引向成熟。岁月逝去了,是令人悲哀的,但岁月又给我们留下一些果实,这毕竟是值得欣慰的呀!虽然青春不驻,但青春能在记忆中留下一些美好,这也就可以使我们无悔了。

  爱薇,人都应当有一颗善良的心,善良和仁爱乃做人之本。但善良的程度应以不影响个人的自由为度,如果善良剥夺了自由,那就是屈辱和苟活。我们是活生生的人,不

  ①米勒(Millet,1814—1875)法国杰出的现实主义画家,巴比松派的卓越代表。著名作品有《牧羊女》、《死神与樵夫》、《扶锄的农夫》以及由《播种者》、《拾穗者》、《晚钟》所组成的三部曲。

  是埃及法老墓中的木乃伊,也不是中国奴隶主的殉葬品。为什么要把灵魂作为抵押品,在那里死守着空虚和孤独呢?灵魂给他人做了奴隶,那么你的躯体就沦为奴隶的奴隶了。我的朋友,没有自由的人生是可哀的。

  康妮在克利福德的轭下挣脱了,并逃逸了,爱薇为什么自己又驯服地钻到他的轭下呢?受鞭笞的灵魂是不好受的,是挣脱的时候了,我的可怜的朋友!到我的农庄来吧,这里的天空蓝得叫人心疼,这里的空气甜得叫人心醉,连一朵水斑莲花都蕴含着引人深思的诗意。你的思维那么敏捷,文笔又是那么好,来到这里,你一定有更多的巧思,也一定能写出更多的妙文。就是青纱帐的那种绿呀,也够你写出十篇锦绣文章了!你听见过田野间夏虫的合奏吗?它们的合奏音乐会是引人入胜的,纺织娘拉的是小提琴,山叫驴吹的是双簧管,而蟋蟀却热衷于中国的丝竹。这种合奏一场接着一场,似乎它们有一叠厚厚的曲谱,又好像它们根本轻视现成的曲子,只重视即兴的演奏。这是一群天才的演奏家,为我们人类所不及。现在到了秋天,它们的演奏也由热烈而转为凄凉了。昆虫们的心中也有藏了很久的伤心事,在曲终的时候渐露端倪了。爱薇,你来写一写它们吧!与你相比,我的笔是太笨了!朋友,我欣然地接受你的祝福!是的,我是母亲了!在险些丢了性命的裂变之后,我做了母亲。她像一棵小草,在拱破了地皮之后长出来了,她是那么可爱!在睡着的时候,她的小嘴也不断地吮吸,为了生长,她是那么贪吃啊!好像只是为了吃,她才来到这个世界的。她并不知道人生会有苦难,所以,她总是以笑脸面对这个世界。现在,她似乎已经很懂得一些事了,在众人中,她一眼就会认出我,并张开两臂扑向我,让我抱她,让我亲她。然后就像嗷嗷待哺的乳燕,张开小嘴,等待母亲给她捉来虫子,亲自放进她嘴丫黄黄的嘴里。如果吃不着什么,她就以哭声来抗议。她刚来到人间,就搅得我们这个小小的世界不大安生了!但我爱她。

  有时在田野里转了一天,回家后疲劳得倒头便睡,并很快进入了梦乡。但一听到她的哭声,哪管是极轻微的,我也会从床上跳起来,到奶娘那里去看她。什么时候她又恬然入梦了,我才能毫无牵挂地睡去。有时又会突然醒来,点起一支蜡烛,到她的床前看那憨态可掬的睡相,然后再悄悄地离去,才能心满意足地再度入梦!这种被我们主动地接受的折磨,是多么地甜蜜啊!如果现在没有了这种折磨,我真不知怎样生活下去了。爱薇,你能告诉我吗,这大概就是母爱吧?我的心头,一边是那二十几公顷的庄稼,一边就是我的小爱芙琳。一说起她,我的话就没完没了,朋友,你不要怪我饶舌吧!说实在话,对于将来,我也像你一样,内心是充满惶惑感的,谁有能力预测未来呢?该发生的事情必然要发生,我们柔弱的双肩,怎么能挡住汹涌的洪水呢?到那时,只好凭命由天了。你在信中引用了尼采的话,说“上帝死了”,所以才没有人来管世界上的事情,致使世界上的一切都混乱不堪了。但我认为上帝还活着,他没有精力管那么多的事,所以才出现了混乱;如果上帝死下,由人们自己来管理自己,反倒要有秩序得多。这恰如一条自由流动的河水,你让它自己流去,何其自然通畅;但你一定要修个堤坝,把它拦腰截住,它怎么会水畅其流呢?所以它要另寻出路,泛滥成灾。我的比喻,容或不伦不类,但我通过它要说的是,是水你就自由流去,是云你就自由舒卷,是风你就自由吹拂,是鸟你就自由飞翔,别受制于他人,甚至有时也可以包括上帝!你瞧,你的朋友是多么大胆,连至高无上的上帝也可以诅咒!看来我是要遭到上帝的报复了。然而我是不怕报复的,因为上帝对康妮从来都是恶意相向的呀!他从来就没有可怜过我,也没可怜过你。你可以回忆你近二十年的生活,自你的丈夫突然在矿井中殒命以来,你的哪一个脚印不被血泪浸泡?在苦难中你也曾祈求上帝垂怜于你,但他何曾怜悯过你?我的命运何尝不是如此!所以,我们自己要做自己的上帝。祈求一百次,不如行动一次。按照自己既定的目标去行动,那目标就是自由!有的可能要付出代价,甚至是生命,但即使身死,灵魂获得了自由,也是值得的呀!与其在枷锁下生活百年,莫如在自由中生活一日!朋友,我告诉你,这便是我从勒格贝庄园走出的真正原因啊!康妮写到这里,在不经意问抬起头来,就见一个陌生女人从院外走进来了。那女人在院中遇见了抱着孩子晒太阳的奶娘,就问她:“这里是梅勒斯先生的农场吗?”其余的话康妮就听不清了。

  这是个身材高大的年轻女人,两个突出的乳房特别显眼,她稍微一动,双乳就活泼地颤动起来,好像她怀揣着两只惊恐的小兔。臀部隆起,特别肥大,冷眼一看,性感很强。虽不俊俏,但别有一种风情,是很容易吸引男人上钩的那种女人。

  康妮正在细心地观察着,她已随奶娘往屋里走来了。敏感的康妮心里一下子跳出一个人:她会不会是薇拉?康妮平静的心绪乱了起来。

  奶娘把那个女人领到康妮的面前,并介绍道:“这就是莫尔农庄的女主人康斯坦丝小姐……”

  那个女人友好地向康妮伸出右手,与康妮轻轻一握,大方地自我介绍说:“我是梅勒斯先生的朋友,吉兰治农场的薇拉?汉斯福德……”

  薇拉的友好和大方倒弄得康妮不知所措了,她颠三倒四地说:“梅勒斯到地里去了。他不知道你来吗?他知道你来就好了。他可能知道你会来的。他不会不知道的,如果他知道……”

  薇拉含笑望着语无伦次的康妮。

  康妮脸红了一下,但很快就镇定下来了,她很有礼貌地说:“你是远道而来,一定很累了,快坐下来休息吧!”

  薇拉在靠书桌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很抱歉地说:“但愿我的冒昧不要打扰你平静的生活。如果那样,就是罪过了。”

  康妮含笑说:“如果一个人的生活过于平静了,反倒索然无味。我喜欢有人把我平静无波的生活搅起一些浪花,这样的人生不是更有些意思吗?基于这种也许是荒谬的考虑,我是欢迎你来的!梅勒斯先生是个坦白的人,他早已当我公开了你们两个之间的秘密……”

  薇拉说:“我是一个不喜欢被秘密的阴影笼罩的人,我喜欢把一切都暴露在阳光下。在这一点上,梅勒斯是与我相同的。是的,在吉兰治农场,大概都是由手孤寂的原因吧,我们的两颗心曾经相濡以沫。他曾像留恋你那样地留恋过我,但最终他还是屈服于对你的留恋。他不愿在我的账前做一员大将,却甘愿在你的麾下做一名士兵。我不知道这其中的缘故,所以才远道而来,一睹芳颜啊!”

  康妮说:“我似乎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和权威吧?他曾多次表明,他是一个跟着感觉走的人。他来到我这里,是跟着感觉而来,大概迟早也会跟着感觉而去吧!在这一点上,我是早有思想准备的。”

  康妮说完这番话,就把给波尔敦太太的信封好,对奶娘说;“是邮差来取信的时间了,这位小姐就交给你照顾吧!”

  说完就对薇拉淡然一笑,然后慢慢走出门去。

  薇拉是个颇为任性的姑娘。自从那次在特伦特河渡口分手以后,她的心就被梅勒斯带走了。第一天晚上,她虽然在父母的身边,却感到极度地孤单。

  在半夜里又偷偷地起来,悄手蹑脚地走进梅勒斯住过的小屋,然而已是人去楼空,屋里只剩下一片黑暗。薇拉流着眼泪拼命地嗅着屋中的气息,似乎仍有梅勒斯身上那青草混合着酒味的气息在飘荡。薇拉扑到那张窄窄的床上,让痛苦的眼泪畅快地流淌。

  就是在这张床上,她与梅勒斯厮守在一起,每次做爱都是激情如火,最后都差一点要把他们烧成灰烬。

  她留恋那种时刻,她喜欢男女在那种时刻去掉虚饰的真诚!然而他去了,留下空虚让她用眼泪去填充。

  第二天,她变得异常抑郁。眼睛怔怔地盯视前方,好像等待着长久未归的亲人。吃饭的时候,没有人去招呼她她就忘了吃饭。

  汉斯福德和他的妻子吓坏了,以为她得了癔症,就急忙找乡村医生绐她医治。她却平静地说:“爸爸,妈妈,我没有什么疾病,是梅勒斯先生把我的心带走了!你们不要去找什么医生;让我哭几天,也许在眼泪流干的时候就会好的!”

  爸爸和妈妈知道了女儿的病因之后,就大骂梅勒斯是红胡子魔鬼,是采花盗柳的唐璜。并发誓再看到他时,要把他送到上帝面前接受审判。

  谁知女儿哭得更厉害了,并阻挡父母不要再说下去了:“你们诅咒他,就是诅咒我。我们的两颗心早就连到一起了。你们骂他一句,我的心就要疼上一年……”

  在这样的女儿面前,父母只好噤若寒蝉了。她对噤若寒蝉的父母又说:“我不能坐在家里等着他来。爸爸,妈妈,你们为我准备路费吧,在秋高气爽的时候,我就要到苏格兰去找他。就是在他的情人面前做个使女,由于可以天天看见他,也是莫大的幸福啊!”

  天底下有许多叫人说不清的事情,这薇拉对梅勒斯的痴恋也算其中一种吧?她从此不再给学生去上课,只是整天呆在梅勒斯呆过的小屋里,在那里吃,在那里睡,在那里时哭时笑,在那里喃喃自语。

  有时隔窗看见了远方的人影,就会一跃从床上下来,兴奋地喊道:“梅勒斯,我的梅勒斯……”

  当看到来人不是梅勒斯时,就像一朵经霜的秋草,耷拉下脑袋,又坐在床边垂泪了。

  父母怕他们的爱女出什么不测的事情,就轮换着看守她。但不久,薇拉就发现父母的行动有些异样,最后断定是在暗地看守她。她可怜父母,就面对他们凄然地笑了:“我是不会寻短见的。爸爸妈妈,你们想错了!这都是因为爱,爱的痛苦也是甜蜜的,我怎么能舍弃了甜蜜去寻死觅活呢?爸爸,妈妈,做你们该做的事情去吧!”

  这种既可以理解也难以理解的感情,把薇拉折磨得几乎骨瘦如柴。

  秋天来到了。

  薇拉对父母坚决地说:“约定的时间到了,我要去与梅勒斯先生相会了。你们为我饯行吧!”

  母亲说:“你去与梅勒斯先生相会,我与你爸爸都没有意见。只是从英格兰到苏格兰有那么远的路程要走,我们放心不下呀!让你父亲送你一程吧!”

  就这样,汉斯福德把女儿送到肯辛顿,是薇拉自己寻找到冥尔农庄的。

  康妮把信交给了邮差,不久就转回来了。

  她看见疲倦的薇拉坐在那里暗自垂泪,就不由得生出—些怜悯之心。她悄悄地走到薇拉的身边,轻轻地拍了拍薇拉的肩膀说:“薇拉小姐,是因为我慢待了你吗?”

  薇拉摇了摇头,叹息着说:“不是这样,你千万不要误会,康斯坦丝小姐。我坦诚地告诉你,我此时的心情是复杂的。我现在后悔我的行动了,我不该莽撞地来到这里。为了得到一时的安慰而伤害你善良的心。因为我是女人,你也是女人啊!但我有一个请求,请你允许我与梅勒斯先生见上一面,就算把情债一笔勾销了。然后我将离开这里,到我应当去的地方去!康斯坦丝小姐,你能答应我的要求吗?”

  此时康妮更知道她与梅勒斯之间的感情有多深了!她怎么能拒绝薇拉这一可怜的要求呢?康妮说:“薇拉小姐,这一切都由你自己说了算。我有什么权力拒绝呢!”

  薇拉凄然地笑了。她站起身来,热烈地吻着康妮:“康斯坦丝小姐,你是一个多么善解人意的呀!有你这一句话,薇拉更无地自容了!”女人的心硬不起来,也最容易彼此相通。康妮此时竟然也流下了眼泪,轻轻地拥抱着薇拉说:“我们都是女人,活得都不容易。爱,大半都是迷惘的,不是清醒的。谁能惩罚一个误人菜园的羔羊呢?女人应当互相怜悯,不应当互相嫉妒。在有的时候、有的场合,把爱匀给某个缺少爱的人一部分,也是一种善举、一种美德呀!”

  薇拉说:“世界上惟有爱是自私的,不能分享的。康斯坦丝小姐,我不忍心夺走你的爱,也不能分享你的爱。我只看他一眼,然后就走。我不能总像一个阴影似的,罩在你的心头啊!”

  这时候,在奶娘怀中酣睡的爱芙琳醒来了,她看见了康妮就张开两臂往前扑去,好像学飞的小燕子扑向妈妈,并且满脸绽开了稚嫩的笑。薇拉看见这可爱的孩子,怅然地在心里想:“这孩子就是纽带,把康妮和梅勒斯紧紧地连在一起了。在这三位一体的人们中间,我充当了一个多么可怜的角色啊!我是应当迅速归去了……”

  她从奶娘的怀中把孩子接过来,一口接一口地亲着孩子的脸蛋,她真诚地而不是虚假地笑了,欣然说道:“康斯坦丝小姐,我真要深深地嫉妒你了,瞧你生出一个多么可爱的孩子啊!如果你能舍得的话,我真要把她抱走呢!”

  康妮也笑着说:“那么一言为定了,你就把她抱走吧!以后可不准反悔呀!”

  正在这时候,梅勒斯背着那支长筒猎枪回来了。

  他看见薇拉抱着小爱芙琳正与康妮说笑,就直挺挺地怔在那里了。“莫非这是在梦里么?”他在心里说。

  薇拉也看见了梅勒斯。她把孩子还给奶娘,也在那里愣住了。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他明显地见瘦了,满头的栗色头发和满嘴巴的红髭须焦干枯燥,好像干巴了的玉蜀黍的缨穗。但那种吸引女人的雄强之气丝毫未减,好像在半年多的风风雨雨中反而加强了。现在,她出于惊喜,渐渐地失去了自我意识。她觉得此时世界上只有她和他,像先前一样在特伦特河的芦苇荡里。她扑上去,紧紧地拥抱着梅勒斯,狂喜而凄凉地叫道:“梅勒斯,我的梅勒斯。

  是时光又倒流到从前了吗?”

  梅勒斯不知所措地接受她的狂吻。那支跟他形影不离的长筒猎枪从肩上滑下来,铿然落地。

  康妮在这种炙人的热烈面前,手足无措,只好用双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眼睛。

  狂风暴雨似的激情过去了,薇拉从幻梦中醒来了,她好像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梅勒斯很快镇静下来,他把长筒猎枪拾起来挂在墙上,自我解嘲地说:“你放下学校的工作来到莫尔农庄,就是为了送来这一吻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个吻的代价未免太大了,我能够消受得了吗?”

  薇拉说:“让我说什么呢?在康妮的面前,我丢丑了!一个人如果一任感情的泛滥,是会淹没自己的理智的。没有理智的人,什么蠢事都能做出来。

  康妮,你原谅方才丧失了理智的薇拉吧!”

  康妮长叹一声说:“人都有丧失理智的时候,但就怕长期丧失理智。薇拉小姐,我似乎有一种预感,怕有一种不幸要降临我们中间了!这原因就是我们谁也不想舍弃心中的感情。你远道而来,还不就是为了心中的感情吗?我跟你说,世界上别的债都能够还清,惟有感情的债是还不清的,而且越还越欠得多。现在你还了一笔,可是又欠了两笔以至三笔了。爱情都不是理智的,如果太理智了,反而就没有爱情可言了……”

  薇拉听了康妮这番话,用手捂住脸,眼泪在指缝间流泻出来,她好似忏悔地说了一句“我不该到莫尔农庄来……”

  康妮说:“你人虽然不来,但你主宰不了你的感情,感情是能飞越千山万水的。至于在这场感情的交战中谁是胜利者,只能让梅勒斯先生来选择了……”

  薇拉抹去满脸泪痕,真诚地说:“梅勒斯先生,你把爱全数交给康斯坦丝小姐吧!爱不能像分羹一样,把它装在几个碗中,它只能盛在一个碗中。爱也不能加水稀释,稀释的爱只能淡而无味。从今天开始,梅勒斯先生,你就一心一意地爱康斯坦丝小姐吧!她是一个优秀的富于同情心的女性,是值得男人一爱的……”

  康妮也真诚地说:“薇拉小姐,大概你忘了一句最最要紧的话:爱情不是士兵,所以它从来也不接受别人的命令!它只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在围满了食客的餐桌上,那杯羹谁也不能独享,哪管是分得一点点,也要分到每个人的碗里的。比如梅勒斯先生的爱,如果不加以稀释,他就没有办法施舍给更多的女人。薇拉小姐,恕我把话挑明,梅勒斯先生施舍给你我的所谓爱,已经是加水的爱了。大概我们的悲剧也就在这里吧?”

  梅勒斯先是尴尬的,但听了康妮的话,气得跳了起来:“我对谁的爱都是真诚的,甚至包括我们头上盘旋着的秋蝇。但我又不是一个泛爱主义者。至于把爱分给了几个女人,那是环境所致。男人都不想当苦行僧;康妮,你说我对你的爱不是真爱,那么我请问你,为什么我抛下薇拉来到这里来找你?难道这不是事实吗?难道这也是假的吗?”康妮也丝毫不让步:“据我猜想,你到我这里来的时候,是有了这种感觉,所以你就跟着感觉来了。

  如果你的这种感觉像一只候鸟飞走了,那么我可以断言,你一定会跟随而去的!”

  梅勒斯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在一把椅子上:“难道我真像你说的这样不堪?”又用两只粗糙的大手把脸捂上。

  原本就尴尬的薇拉愈发尴尬了。她看一眼康妮,又看一眼梅勒斯,半天才自言自语地说:“在不该来的时候,我来了;在不该走的时候,我得走了。否则将要有一场更大的纷争啊!把这杯苦酒喝下去,即使是烂醉如泥,也得喝下去,这是罪有应得呀!”

  她随手拿起随身携带的手提包,也不想跟谁告辞,就想离开这里。

  康妮一把抓住她:“薇拉小姐,都怨我今天说的话太多了,破坏了和谐的气氛。我这样对待远来的客人,是非常不礼貌的。观在我已经后悔莫及,请你原谅我吧!我得举行农村风味的家宴为你接风洗尘,然后邀你参观我的农庄。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庄稼地里,听一听秋日的昆虫是怎么合奏的,苏格兰的风格自与英格兰的风格有些不同。朋友,你答应我的邀请吗?”

  薇拉在门旁站住了,她良久地望着康妮说:“康斯坦丝小姐,就是铁石心肠也会为你的真诚感动!我决定暂时不走了,完全听从你的安排。把写着恩恩怨怨的旧账翻过去,并永远忘掉;在新的一页账上,写上我们的友谊吧!”

  康妮说:“友谊可能由各种机缘结成,但惟有这种机缘结成的友谊,才不容易被忘掉。薇拉,让我们成为朋友吧!”

  她们二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了。

  薇拉在莫尔农庄住了三天。两个女人都把心向对方敞开了,康妮谅解了薇拉,薇拉也理解了康妮。

  在两个人的亲密友谊中,梅勒斯被冷落了。他像一个被抛弃的在一旁的孩子,一种怨恨在心中油然而生,他既恨康妮,也恨薇拉。

  他想报复。

  第二十三章梅勒斯,你在哪里?

  薇拉虽然走了,但在莫尔农庄留下的阴影仍未消散。康妮和梅勒斯之间的隔膜在一天天地加深,可是面对着秋收在即这一事实,两个人都理智地把矛盾暂时放到一边,只好等收了庄稼以后再说了。

  秋天的丘陵地区景色是美丽的,经霜的树叶五彩斑斓,离远望去,枫树的红叶映在碧空上,像长天渗出的一缕缕血痕。庄稼的叶子发黄了,太阳一照,黄得耀眼。高大的玉蜀黍好像一些奇形怪状的采金人,他们把装满黄金的口袋插在腰间,一不小心,口袋撕破了,就露出一颗颗金粒。大豆的叶子脱落了,像一封封酬谢的信笺投给大地。天空有回归的秋雁了,它们似乎知道寒冷在即,飞得形影匆匆,在莫尔农庄的上空只是一闪而逝。一切该飞走的都飞走了,只有乌鸦留下来,它们贪恋着大片的玉蜀黍田。

  那一天爱丽丝匆匆地来了。

  刚要到田地里去的康妮在农庄的门外遇见了她。

  她骑着那匹高大的顿河马,俨然像一个中古时代的骑士。她看见了康妮就翻身下马,还没来得及把马拴上,就扑到康妮的怀里,与康妮热烈拥抱。

  康妮莫名其妙地问:“在秋收大忙季节,你不在农场收庄稼,到这里来干什么?莫非有什么事吗?”

  爱丽丝知道康妮误解了她的来意,就赶忙解释说:“莫里斯知道你们是第一年种庄稼,怕你们搞不好秋收,把到手的粮食糟蹋了,就派我来参加你们的秋收……”

  康妮听了这话,十分感动地说:“莫里斯想得多周到畦!交了这样的朋友,真是我们的福气。爱丽丝,我与梅勒斯谢谢你们夫妇了!”

  爱丽丝说:“有什么好谢的!他是向日葵,我是太阳,他得随着我转呀!”

  康妮说:“原来你到这里来,仍然是你自己的主意!即使这样,我们也不能只领你一个人的情,我们照样要感谢那株向日葵的!”康妮说到这里,不由笑了起来。

  这时爱丽丝顺手把马拴在身旁的一棵树上,也不到屋歇一歇,就跟着康妮到地里去了。

  庄稼地里,梅勒斯阴沉着脸,正与农工们收割玉蜀黍。他干活麻利,似乎并不用多大力气,就把农工们落下很远。农工们紧紧跟在他的后面,个个累得汗流满面。

  康妮站在地头喊了一声:“梅勒斯,你看谁来了?”

  梅勒斯停下手中的活,用巴掌抹了两把脸上的汗,就向地头走去,一边走一边说:“爱丽丝,莫尔农庄高贵的客人,是一阵什么风把你给刮来了?”他阴郁的脸好像阴沉的天空裂开一条缝,闪出一丝难得的笑意。

  爱丽丝迎上前去,与他轻轻地握子握手,开着玩笑说:“我知道你只是半个庄稼人,今天到现场来指导指导你……”

  他们一边开着玩笑,一边真的唠起了庄稼经,爱丽丝说,玉蜀黍秸秆割倒之后,要马上把玉蜀黍穗子掰下来,扒皮晾干;或者先把玉蜀黍穗子掰下来,然后再割秸秆。像现在这样做,如果遇见阴雨天,玉蜀黍会被捂了。爱丽丝又说,按着她的经验,扒光的玉蜀黍要一串串吊在杆子上,等晾干了再脱粒,这样在冬藏的时候就比较安全了。她说,大豆是比较好储存的,在一般的情况下,只要仓库能够通风,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了。

  爱丽丝的这一本经,念得康妮和梅勒斯一个劲儿地信服地点头。

  在爱丽丝的指导下,用了十几天的时间,整个二十多公顷的庄稼都收割完了。

  在送走爱丽丝的那个晚上,农工们、奶娘和爱芙琳都先后睡下了。梅勒斯突然面对康妮发难了,他悻悻地说:“康斯坦丝小姐,我帮助你把这一年的农事都做完了,现在到了该算算总账的时候了!”

  康妮正要脱衣睡觉,听了这话,觉得很突然,就站起身来,吃惊地问:“我们之间有什么账需要算吗?”

  梅勒斯说:“挑明了说吧,就是那笔感情账!康斯坦丝小姐,我曾不顾一切地破命爱过你,并与你筹划过未来的生活,那时我们的感情水乳交融、温馨甜蜜。后来由于命运的驱使,我遇见了薇拉?汉斯福德小姐,即使我们之间有了性爱关系,也是彼此在孤独中的萍水相逢。我在信中把这一事实告诉了你,因为我爱你,才不想向你隐瞒一切事情。大概就从这个时候起吧,我们之间的感情就出现了裂痕。

  你不肯原谅我,你鄙视我,你以一个男爵夫人居高临下的态度对待我。在你的心目中,我已不是你曾热恋过的情人,而仍然是一个猥琐不堪的守林人!我实话跟你说,我出身低微,但我的人格并不低微。

  我虽然不敢自比凌空的雄鹰,但也决不是卑微的老鼠。我始终认为,一个男人的爱,不应当为一个女人所私有。如果你非要把这种爱当成家藏的东西,锁在自己的门里不可,不肯轻易示人,那么这种爱就要发霉变味,已非往日之爱了!爱必须时常伸出它的触角,去寻求新的感受。封闭在内心的爱,只能算是一种死去的感情……”

  康妮不容他再说下去:“梅勒斯先生,够了,够了!我不想再听你颠倒黑白的胡搅蛮缠了!我问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也就是最需要你的爱的时候,你在哪里?在我剖腹产的生死关头,你在哪里?在我需要鲜血救命的时候,你在哪里?那时候,你的爱的触角又伸向了哪里?梅勒斯先生,因为你奉行的人生哲学就是个人主义的,所以为自己辩护时,总能找出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当初你爱我时,有充分的理由,以后你疏离了我时,也有充分的理由。

  似乎真理总在你那方面,我康妮一切都是错的了。

  你如果不昧良心的话,你也应该从我对薇拉的态度中看出我的心情,我理解了薇拉,也就是原谅了你。

  难道这一点你还看不出吗?你变了,梅勒斯先生。

  康妮后悔走到这一步……”

  说到这里,康妮尽量压抑着哭声,才使自己没有大哭出来。

  梅勒斯似乎没有听到康妮的啜泣,见康妮的话语中断了,赶忙插进来:“在你需要我时候,我是以一个情人的身份出现在男爵夫人的身边呢,还是以一个仆人的身份出现在贵族小姐的身边呢?恐怕这两种身份都不合适吧?这大概就是我在你需要的时候,没有出现的理由……”

  康妮仍然啜泣着:“那么,请问梅勒斯先生,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出现在我身边的呢?”梅勒斯说:“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了,不是农工的身份吗?除此之外,我还会有什么身份呢?”

  “你难道忘了你是小爱芙琳的爸爸吗?”

  “多亏你的提醒,否则,我可真有些记不得了!”

  “你这样说话,不觉得愧对良心吗?”

  “我究竟有没有良心,可真有些忘记了……”

  康妮面对着这样的胡搅蛮缠,还能有什么话说呢?此时,劳累了一天的农工们传出了此复彼起的鼾声。隔壁的小爱芙琳又醒来了,奶娘哄她入睡,又哼着苏格兰有些凄凉况味的民歌。字句虽不甚清晰,曲调却缠绵悠长。在十分遥远的丘陵深处,又有几声狼嗥传来了。

  康妮觉得浑身有些发冷,她把一床毛毯披在身上,半是幽怨半是自我解嘲地说:“不能埋怨别人,也不能埋怨上帝,如果非要埋怨一个人不可的话,那么就埋怨自己吧!自古以来,走向绝路的人,都是自己做向导的!或者是因为一时两眼模糊,或者是因为一时看错了参照物。当你走到中途将要回首的时候,已失却了原来的路径,所以只好舍命走下去。明知道深渊就在前面,掉到里面会灭顶的,但只好走下去!走下去!因为回头也没有路了!这大概就是康妮的自我写照吧!但我是一个不大知道后悔的人,明知错了,也决不改弦易辙,还是要往前走!如今又到了这喀徨无主的时候了,但我不选择徘徊,仍选择一直向前的道路,有深渊就灭顶,如果侥幸道路仍然平坦,那么就算幸运了!上帝死与不死,与我无关……”

  梅勒斯听着康妮的喃喃自语,好像也触动了他的神经,他从狂躁中走出来了。

  从这一天晚上起,阴郁的梅勒斯更加阴郁了。他很少说话,或干脆整天不开一次口。每天早晨起来,就背起那支长筒猎枪到田野里去,与农工们一起干活。他仍然那样卖力,把农田里的活干得井然有序:该收割的收割了,该贮存的贮存了,甚至连庄稼的秸秆也都码垛得整整齐齐的。只是不说话,与农工们也不说话。

  等一切农活都做完了,甚至连最细微的农活也做完了,梅勒斯把农工们都打发走了,他就把形影不离的长筒猎枪挂在墙上,一头扎到床上不起来了。

  他两眼望着屋顶,把两只手枕到脑后,一动不动地躺着。每顿吃饭的时候,厨娘都去唤他,但他像没听见一样,连理也不理,仍然瞪着眼睛望屋顶。

  第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康妮以为他是在赌气,也没去理睬他。但第二天他仍然不吃不喝,康妮的心就有些发慌了。在吃晚饭的时候,康妮走到床前,招呼他吃晚饭,但他把脸侧了过去,生硬地说了一句:“不要打搅我……”

  康妮只好悻悻而去。他又恢复了原来的姿态,仰面枕着双手躺着。在似睡非睡的状态中,过往的岁月像一阵阵云雾,不断地在眼前飘过来又飘过去。

  那艰难的童年生活,虽然痛苦连连,却留下了一些久久萦怀的温馨;蹄铁匠的生活虽然也是辛苦的,他却在那简单的劳作中获得了愉快;他与白黛?古蒂斯的初恋是多么幸福,他至今仍然能够回忆起初尝禁果的激动与战栗,然而那幸福的时光是何其短暂啊!只是为了他珍藏在心中的感情被窃走,他才负气出走,背井离乡,在异国他乡浪游数年。以后他回来了,本想在那守林人的小屋里像一只鼹鼠般平静度日,可是不甘寂寞的多事的上帝又安排了他与康妮这段情缘,应当说这是冒险的,但惟其冒险,才更加韵味悠长。以后特伦特河畔颇具性感的多情的薇拉又在他的生活中出现了。薇拉给他带来了生的第二次青春,使他在与她频繁的做爱中获得了精神上最大的满足。后来,他下决心割断与薇拉的感情羁绊,到莫尔农庄来践前约,凭的是一种感情,也是一种感觉……他本想随着时光的逝去,让薇拉在他的记忆中淡化,然后就把自己死心塌地地系在康妮的裙下,了此残生。谁知薇拉来了,在每个的心中都激起了不可平静的波澜,而且让每个人都认真地重新思考自己在这种关系中的位置了。

  他的决心已下!在第三天吃晚饭的时候,他一反往常,从床上起来,也不用别人招呼,就自己走到餐桌前,大吃大嚼了一顿。然后又照原样躺到床上了,并且闭上眼睛,显出沉睡的样子。

  康妮提着的心也放下了,她可以睡一个安生觉了。但在第二天黎明时分,康妮突然从梦中醒过来了,她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已经发生。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身边梅勒斯的位置,那个地方是空的。一开始,她还以为他到外面上厕所去了,可是等了好长时间也未见回来。她就顺手摸了摸他的被子,被子里已经冰凉。

  她划根火柴点亮蜡烛,往墙上一看,挂长筒猎枪的地方是空的,只剩下一根钉子的黑影,像只苍蝇停在那里。

  她慌忙下地,连鞋也没顾上穿,就推开门跑了出去。她在院内寻找着,并低声呼唤着:“梅勒斯———,梅勒斯———”但没有人回答。

  康妮怔怔地站在两座谷仓的中间,脑袋里忽然出现了一片空白。她摇晃着,身子已经有些站不稳,她扶住了谷仓的墙壁,才算站稳了身子。在她发黑的眼前,黎明的血色泼了一地。

  多亏有几只在谷仓檐间啁啾的麻雀,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唤醒了她的意识。

  她光着脚,踏在铺满白霜的地上,踉踉跄跄地向屋内走去。她喊了一声:“快去寻找梅勒斯———”声音未落,就跌倒在门槛上了。

  厨娘、奶娘和杂役闻声而至。他们看到康妮口吐白沫,人事不省,都吓得手足无措。到底是厨娘年龄大一些,她赶忙走上前去,就用劲掐康妮的人中穴位。康妮渐渐地醒过来了,人们七手八脚地把她抬到床上。她感激地望着身边的这几个人,苦笑了一下,声音微弱地说:“谢谢你们!快去给莫里斯农庄报警。敲五下老榆树。梅勒斯失踪了……”

  杂役是个半老不老的老头,听了康妮的话,抬腿就往外跑。可能是由于年龄较大,腿脚不灵,被门槛绊了一下,就跌倒了,半天起不来,只在那里挣扎。

  奶娘毕竟年轻一些,她绕过挣扎的杂役老翁,飞一般向看守庄稼的那座小窝棚跑去。不过一刻钟,就听那棵不幸的老榆树发出了干燥的、沉闷的、悲怆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传得很远。

  那几个已经没了主心骨的人,只好围着脸色苍白的康妮暗自垂泪,焦急地等待莫里斯夫妇的到来。奶娘还不时地跑出去,眼巴巴地望着偏北的方向,盼望在丘陵的缺口,快些把莫里斯夫妇吐出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凄凉的晨光已照在窗子上,刚刚跑出去的奶娘跑回来了,并兴奋地说:“一匹高头大马,上面好像骑着两个人,丘陵的嘴唇一动,就把他们给吐出来了!”

  听了奶娘不失幽默的话,虚弱的康妮脸上泛起了笑容,就要挣扎着起来,到外面去迎接。

  大家把她按在床上。

  听着一声马嘶,莫里斯夫妇就进院了。

  那杂役把马缰接过来,拴好,就把莫里斯夫妇送到屋里。

  康妮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她扑在迎上来的爱丽丝怀里,声泪俱下地说:“爱丽丝,我的朋友,康妮为什么这样不幸?”

  爱丽丝抚着她的双肩,心里酸酸地问道:“康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快快告诉我和莫里斯……”

  康妮有气无力地回答道:“梅勒斯失踪了……”爱丽丝和莫里斯几乎是同声说道:“怎么会有这种事。”

  康妮强打精神,把最近梅勒斯和她的几次口角以及神态失常的情况,当莫里斯夫妇作了介绍。她断定:“梅勒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可能自杀!”但沉默寡言的莫里斯却说:“他是珍惜自己生命的人,你们放心,他是决不会自杀的!我估计他是负气出走,这是一种对你和吉米农场的那个女人的报复。说不定还会回来……”爱丽丝比康妮气得还厉害:“回来?他的脸可够大的了!不但康妮不能接纳他,就是我也不能接纳他!”康妮泪流满面地说:“是到了该分手的时候了!如果此时再不分手,也会受到天谴的。我这头迷途的羔羊在一番冒险之后,也应该回归到自己的园地了!朋友们,你们不要鄙视像浮萍一样的康妮吧,如今她已在寻觅中找到了自己的池塘,他要在那里,扎下她感情的根须了……”爱丽丝也泪湿两颊,听了康妮的话,点头说道:“是呀,到任何时候,都得守住自己的园地。失去自我的日子,也就是灵魂飘泊的日子。飘泊只能是一时的,早晚得找一个栖息地。康妮,恕我直言,你的灵魂飘泊无依的时间太久了。再说,怎么能把感情系在像梅勒斯这样人的身上呢?他是一个没有责任心的人哪!”莫里斯说:“你不要责备康妮了吧!谁能在一生中的每个阶段都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呢?大地上的每一条道路都不是笔直的,难道必得要求生之路毫无曲折吗?只有曲折,才能丰富,人生是不喜欢单调的。”

  爱丽丝说:“你瞧,你与康妮才几天未见,就成了一个蹩脚而饶舌的哲人了!先把你的‘曲折’和‘单调’放到一边吧,我们得去寻找失踪的梅勒斯了。”

  莫里斯说:“你与康妮在农庄附近寻找,我骑马到远处的丘陵地带去找。他可能在深山里打猎也说不定,他可是个打猎的行家呀!”

  莫里斯骑着他的顿河马首先走了。

  爱丽丝搀扶着康妮也走出了家门。她们的目光在空旷的田野上搜寻,除了看见莫里斯骑马向远方疾驰而外,再就看不见一个人影。她们来到那座守夜的小窝棚附近,在灌木丛中寻找,甚至在已经枯槁的野草中寻来找去,就像找一只失踪的小猫小狗。

  她们明知那浅草和矮树里藏不住人,但仍然像篦头发似的篦了一遍。

  自然她们是发现不了一点蛛丝马迹的。于是爱丽丝就带头喊了起来:“梅勒斯———”这声音在无风的秋日里传得很远。听起来有几分凄凉,也有几分失望。

  康妮也无力地呼喊:“梅勒斯———”但声音像一根飘在晴空的蛛丝,袅袅颤颤,软弱而又无力。听起来,像是绝望的呼喊。

  她们也走出很远了,由于心事重重,就有些劳累。于是两个人就坐在旷野歇息。看见秋风刮着黄叶,在野地里飘荡,两个女人心中都生出许多感慨。

  但她们已不再说出来了,只是任其在心中翻涌。

  此时她们都希望从远方那条羊肠一般的小路上,出现一个人影,当他渐走渐近的时候,发现他肩挎猎枪,满脸的红髭须。“啊,原来是你,梅勒斯……”让惊呼之后带给她们一片惊喜。

  但小路的那一头什么也没有。只像愁肠百结,令人顿生悲感。过了一会儿,出现了一个令她们惊喜的影子,而且极迅速地向她们所在的方向跑来。但不一会儿,她们看清了,那是一只毛色苍然的沙狐,在追逐一只野兔。看见她们的影子之后,就向斜刺里冲去,一会儿就在草莽中消失了。然后又出现了一只鹰,从远天盘旋而来,一开始把他们当成了猎物,但飞近了一看,原来是两个庞然大物,它自知不是对手,于是又向远方飘逸而去。

  如要是平时,她们会满有兴致地欣赏这一切景象的,现在却没有这分心情。她们此时的心中只装着失踪的梅勒斯。

  她们歇了一会儿,就从庄园的另一个方向往回搜寻。走到中途,康妮突然说:“他一定是投湖了吧?”

  康妮的这话一出口,连沉着的爱丽丝也觉得这是真的了。她就拉着腿软的康妮往回走。

  她们气喘吁吁地来到了静谧的小湖岸边,顺着湖畔查看脚踪。走着走着,爱丽丝在一处湖滩上,果然发现一溜浅浅的不易看见的脚印。当爱丽丝指给康妮看时,康妮一下就觉得天旋地转起来,然后眼前一黑,“扑腾”一下就跌倒在湖滩上。

  梅勒斯投湖身死,在她们的两个人的心中几乎已成定案。

  她们坐在湖边上都认真地哭了一通,就等着莫里斯傍晚回来,筹备明天打捞尸体了。

  她俩互相搀扶着,好不容易回到农庄里。一直等到半夜时分,莫里斯才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两个女人谁也不发问。等他吃了晚饭以后,才说出了她们的估计。莫里斯一拍大腿,吃惊地说道:“这是铁定的了,当初我们怎么没有想到?快准备打捞的事情吧!”

  在惶惶中谁也没有心思睡觉,就等着明天一到,去湖中打捞梅勒斯的尸体。船是现成的,就在湖中的苇草中放着,网、竿、钩等一应用具都放在工具库里。

  那是一个下着小雨的早晨,湖边的景象清冷而凄惊。他们来到湖边以后,先作了一番祈祷,让上帝原谅他们这些罪人。然后,莫里斯和那个老杂役登上了藏在苇丛中的小船。老杂役是个摆船的好手,双桨一荡,小船就蹿出去好远。

  莫里斯先是用钩子在水中摸索。到了湖水较深的地方就下网打捞。他们估计,梅勒斯投水自尽只是昨天的事,尸体不会冲到湖心的深处去。因此他们只是在湖边的浅水区打捞。

  大半晌的时间过去了,莫里斯与老杂役已围湖心捞了一圈儿,但一无所获。正在他们要罢手的时候,莫里斯觉得渔网网住一个东西。他手提网纲,觉得沉甸甸的。他在心里想:这回错不了,一定是梅勒斯的尸体了。他小心地往上提着网,惟恐尸体脱网而去。小船的一侧已经吃水很深了,此时他更应当小心翼翼,以免一时疏忽,功败垂成。

  渔网在小船的剧烈晃动中终于出水了,捞出来的竟是一个人的骨架。大家见了,都不由大吃一惊:梅勒斯的尸体决不会腐烂得如此迅速,在一夜之间变成一具骷髅。

  大胆的爱丽丝走到船上去,她要看个仔细。看了一会儿,她就得出了一个结论,并认真地说道:“这是一具女人的骷髅,是被捆绑之后投入湖水的。从骨架上还贴有没烂掉的麻绳细屑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说不定是一场骇人听闻的谋杀,这场谋杀发生在情变之后。说不定与这座农庄的以前的主人有些关系的。如果一个作家在这里,一定会写出一本悱恻缠绵的爱情故事来……”

  大家对爱丽丝的分析都表示首肯。

  “呼隆”一声,莫里斯又把那具骷髅推到水中去了,让这寂静的湖泊永远安葬这个野鬼冤魂吧!莫里斯他们从船上走下来,大家凑在一起,对梅勒斯神秘的失踪又作了一番分析。最后大家一致认为:他不会投湖自尽或用别的方式自杀,他是负气出走,远走高飞了!莫里斯做事是周到的,他想明天骑上顿河马,到英格兰他家乡一带去寻访他。他远走高飞,也不会不向母亲辞别吧?然后再到吉兰治去找薇拉,他可能在那里落脚。

  在莫里斯走后的第三天,康妮与爱丽丝去守夜人的小窝棚拿一件东西,眼尖的爱丽丝一下发现小窝棚的棚顶上掖着一张小纸条。她惊喜地拉了康妮一把,急忙说道:“你瞧,说不定这个纸条会告诉我们梅勒斯失踪的秘密……”

  她把条赶忙取下来,拿到亮处抚平,果然在那纸条上写着一行铅笔字:我走了,不要找我,即使找我,也找不到,因为我不会让你们找到的。

  下面没有署名。

  康妮和爱丽丝望着那张纸条,好像能从中看出什么消息来。但那纸条无声地微风中颤抖着,好像不断重复着一句话: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爱丽丝把它小心地揣在怀里,待莫里斯从英格兰回来之后,他们再好好研究研究它。

  十天之后莫里斯失望地回来了。他说,据梅勒斯母亲讲,他只在春天回了一趟家,此后再就没有回去过。梅勒斯的老母哭哭啼啼地对莫里斯请求:快帮她把儿子找到吧,否则,这个家也就完了!然后他又到了吉兰治农场,在那里也未出现过梅勒斯的影子。大家听了莫里斯的话,守着一盏孤灯,心情悒郁,相对无言

  第二十四章康妮的梦

  秋天的勒格贝庄园又是一番落寞景象,老橡树的叶子渐渐发黄,秋风在树枝间叹息、游荡,然后同黄叶一起离枝飘落。自去年秋天康妮走后,时光经过了白雪纷飞的冬天,细雨绵绵的春天,愁云惨澹的夏天,如今又脚步蹒跚地走回来,又刮起一年一度的秋风了。

  但今年的秋天的确与去年不同,去年多雨多雾,今年却多秋高气爽的天气。克利福德的心境因为天气的关系,也确乎比以前好得多了。他那篇描写父亲的爱情故事,已在伦敦的一家大型文学刊物发表,并受到批评家的好评。这多少对他那颗寂寞的心是一种安慰。

  这一天的天气特别好,勒格贝的天空似乎比别处更深更蓝一些。早晨起来,克利福德的兴致也特别好,就让波尔敦太太推着他的轮椅,在秋林中漫步。

  他絮絮地对波尔敦太太说,他要把康斯坦丝?勒德淫奔的事实写成一部通俗小说。把康斯坦丝塑造成一个淫荡成性、没有责任心的坏女人形象。甚至连主人公的姓名都不用变,就叫康斯坦丝。他说,故事情节已经构思好了,近日就要动笔。

  车轮在平坦的垫有沙石的土路上沙沙地响着,时而有一两只未归的蝴蝶在他们的眼前飘过。有时早落的秋叶就飘落在他们的头上。林园中一片寂静,连树叶落地的细微的声音都可以听见。

  沉默了一会儿,波尔敦太太说:“克利福德先生,往实说,此事不容我在其间置喙。但我仍然要坚持说,对人还是以宽大为怀好一些。康妮的日子过得并不顺遂,她的心境也不好,我们何苦还要雪上加霜呢?凭你的才华,应当把目光投向历史,写出像司各特写出的那些历史小说。爱情这一题材,已被作家们写滥了、糟踏了!你为什么还要在这一领域涉足呢?”

  克利福德说:“只是为了报复!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目的呢?这一年来,我在社交界抬不起头来,是她,让我的名声扫地以尽。这件事,就像一把刀,总是插在我的心上,让我这颗善良的心昼夜流血。

  面对这一事实,就是懦夫也要拔剑而起进行报复的!何况我还是个男爵!”

  波尔敦太太沉默着,她想让克利福德消一消气,然后再委婉地说服他。此时,不远处的达娃斯哈村传来采煤的机器声和嘈杂的人声,间或有一两声小心翼翼的犬吠。

  这时克利福德仰望万里晴空,感叹着:“天空是多么博大呀!”

  波尔敦太太不失时机地插言道:“但人心比天空更博大,它可以装下古往今来的一切。凡是伟大的人物,他一定要有一颗包容一切的心,这样他才能干出惊天动地的伟业。如果心中连一颗水珠都容不下,这样的人,只能做一只绕屋檐飞行的燕子,不能做俯瞰大野的雄鹰……”

  克利福德勉强地笑了笑,说道:“你有着一个机巧的心灵和一个不肯饶人的嘴巴,你又把我绕到你的圈套之中去了。让我说什么好呢?”

  波尔敦太太说:“打消你写通俗小说的企图吧!在这种时候,我们不应当火上浇油……”

  克利福德听出了波尔敦太太话中的弦外之音,就问道:“请你把话说完……”

  波尔敦太太把轮椅停在一棵槭树下,慢慢地说道:“梅勒斯抛下康妮和她的女儿,只身出走了……”

  克利福德自言自语:“会有这等事?”

  波尔敦太太说:“什么事都是难以逆料的,而最难以逆料的就是人心啊!”

  “上帝抛下他惩罚的剑了。对于迷途的人,这或许是一件好事,也可能是回过头来的一次契机……”

  克利福德说。

  “你说得对,克利福德先生。我有一种想法,不知该说不该说?”波尔敦太太说。“有什么想法在你我之间都是该说的。”

  “我想带上你的亲笔信,到莫尔农庄去一趟,说服康妮回到你的身边来。如今,她经过这一番感情生活的波折,一定要重新审视一下自己走过的路了。

  她一定很恨梅勒斯这样的男人。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她会飞回旧巢的。我知道,康妮是个理想主义者,有时凭热情和幻想过日子,每当这时,她做出的决定往往都是轻率的;但她又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在严重的挫折面前,她又会审时度势作出切实的决定。总之,她是一个难得的好人……”波尔敦太太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lz)

  克利福德不说话,仍然仰头望着万里长天。此时从天的东南角飘出几丝云翳,使天空不如刚才那么洁净了。

  听了波尔敦太太的话,他的心不平静了,在一分钟内,往昔生活的种种场景,像闪电一样闪过他的眼前。这里面有缠绵的爱,切齿的恨,此时竟然掺杂在一起,分不清是什么感情了。

  每当错综复杂的感情袭来的时候,他马上就变成了一个胆怯的、六神无主的孩子,急需别人的保护和荫庇。他怯怯地说:“波尔敦太太,我们回去吧!”

  他们已到那巨兽一般的别墅前面了,克利福德让波尔敦太太把轮椅停在两棵橡树的中间。他让波尔敦太太捡几枚橡树叶给他。他拿起那几枚橡树叶轻轻地抚弄着,一会儿眼里竟噙满了泪水。他自言自语说道:“康斯坦丝是酷爱秋天的。每当秋叶飘落的时候,她都要捡一些秋叶夹在书里。她说,这样能把易逝的时光留住。她说,秋天是充溢着诗意的节令。她说,她喜爱到处都显成熟的秋天……”

  波尔敦太太是敏感的、善于察言观色的。她知道克利福德的心中已涌现出一种温情,这种感情既是对昔日的怀恋,也是对现实的一种妥协。

  她轻声说:“那么,克利福德先生,你能写给康妮的那封信吗?”

  克利福德不假思索地回答:“那当然,那当然

  不过,你要帮我措一措词呢!”

  波尔敦太太开怀笑道:“别忘了,你已经是名满英格兰的言情小说家了。让我帮忙,无异于佛头着粪呀!”

  克利福德认真地说:“女性有女性的思维,男有男人的笔法,在书牍写作方面,在英国,历来是女人胜过男人的。波尔敦太太,你可不要推辞啊!”

  他们回到屋里后,草草地进了早餐,就开始琢磨如何给康妮写信了。

  依克利福德的意见,这封信的言词要严肃冷峻,让康妮读过这封信之后,感到是一位父辈或严师在给她指点迷津,促她猛醒,要有“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之意。

  但波尔敦太太坚决反对他的这种意见,她说:“这种信绝对不可这样写,而要写得满纸温情,字字生爱。要有对往事的回忆,要有对未来的憧憬,甚至要有一点夫妻间的亵语。要对她的心说话,不能用冷酷的语言把她的心杀死……”

  克利福德只是笑着摇头,未置可否。

  由波尔敦太太执笔,他们就你一句我一句地凑了起来。有时因为一个词,他们就会争论不休,各自坚持自己的理由。每遇到这种时候,往往是克利福德被伶牙俐齿的波尔敦太太说服。信,又开始写下去了。

  这封篇幅不长的信,几乎一直写到晚饭前。写完之后,又由波尔敦太太声情并茂地朗诵了一遍,并作了一点小修改,就由克利福德抄在几张印着希腊庙宇的信笺上。

  把信封好之后,克利福德说:“这场由波尔敦太太导演的悲喜剧就这样拉开帷幕了,但现在我就看到了它悲惨的收场。”

  “你对任何事情总是做出过于悲观的估计。我的看法恰恰与你相反,说不定这场喜剧是大团圆结尾呢!”

  “那我们就等着瞧吧!”

  波尔敦太太带着克利福德的信,到达莫尔农庄已经是那天的下午了。她对于康妮选择这样的地方来办农场,是由衷地佩服,康妮是有眼光的:这里山清水秀,风光宜人。波尔敦太太也爱上这个地方了。

  她来到莫尔农庄的时候,正值几部卡车往出拉粮食。康妮围着一个秋叶般黄的围巾,正往一个小本子上记着什么。在她的身边,还有一男一女跟着忙碌。

  眼光敏锐的康妮一眼就认出了她。

  康妮赶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张开两臂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兴奋地一声接一声说:“爱薇,我的朋友,在我需要你的安慰的时候,你适时地来了。让我怎样感谢你呢!”

  波尔敦太太也颇动感情地说:“我知道你是个坚强的女人,任何难关你都单枪匹马地闯过来了。这一次显然不同以往,你大概需要朋友的手扶助一把吧。”

  两个女人的泪流在一起。

  康妮哽咽着,不甚清晰地说道:“那当然,那当然……”

  在院中,莫里斯夫妇仍为卖粮的事忙碌着。康妮领着波尔敦太太进了她的十分简陋的卧室。波尔敦太太坚持一定要先看一看小爱芙琳,然后再谈正事。

  那时小爱芙琳正醒着,在奶娘的怀中玩耍。她看见母亲带着一个陌生人进来了,就询问似地看母亲一眼,然后再看波尔敦太太一眼,那意思好像在问:“妈妈,告诉我吧,这个陌生人是谁呀?”

  波尔敦太太把她抱在怀里,一口一口地亲她那稚嫩的脸蛋儿,由衷地赞叹道:“这的的确确是个小精啊!恐怕她的智慧要超过五岁的儿童了。你瞧,她还懂得询问呢!”

  康妮听到别人对女儿的赞美,心中也十分高兴,但口中却说:“爱薇,看你把小爱芙琳捧到天上去了!她不值得你这样地赞美!”

  波尔敦太太把孩子交给奶娘,又跟着康妮到了卧室。她把克利福德的信从一个手提包中取出来,递绐身旁的康妮,亲切地说:“我这次是衔命而来。你要协助我把这件事办成功啊!那我就不辱使命了!”

  康妮把信展开,信笺上是她熟悉的克利福德的笔迹———康斯坦丝,勒德小姐:勒格贝的橡叶又在秋风中黄了。我记得每年你都要拾一些橡叶夹在书中,让时光留下它嫩黄的影子。为了你的这一习惯,橡叶仿佛知恩得报似的,今年黄得更加动人,更加使人怜爱。我拾了一些,也夹在一些书本里,为的是让黄叶记录的历史不致间断。

  勒格贝仍是老样子,缓慢地沉重地前进着,且因你的离去而十分寂寞。回忆你在庄园时,大概是因为你的笑声的吸引吧,鸟儿群集,朝歌暮唱,整日不停;现在似乎很少听到鸟歌了。因为你带走了青春的朝气,勒格贝就在寂寞中老了!勒格贝的痼疾等待你来医治!如果你能现在光顾勒格贝,我相信,虽然时令是秋去冬来的时刻,园中的草也会因你而绿,园中的花也会因你而开,园中的蛹也会因你化蝶而飞,园中的蟋蟀也会因你操琴而奏……你是化育万物的春风,因你勒格贝不会再有寒冷的冬天。我的话似乎违背了自然规律,但我的心确实如此。心里青春常驻确乎比时序的春天更为重要。

  康妮,你不知道,自你走后,我是多么孤独啊!给我做伴的只是我的影子。在熄灯之后,连影子也丢弃了我。那时只有一缕长叹,萦绕在我的床头枕边,昼夜相随不去。

  这时就有回忆出来了。这回忆像由一条痛苦的长线穿着颗颗泪珠,闪耀着清冷和凄凉。

  难道人生就是痛苦穿着的颗颗泪珠吗?我知道现在你遇着了难题。这道题由一个人解可能得不出正确的答案,如果把几个人的智慧集中起来,来解此题,答案很快就能得出来。我与波尔敦太太已把此题解完了,而且答案是完全一致的,那就是回到勒格贝来,重做男爵夫人。这对你对我都有莫大的好处。一个人只身飘流在外是不容易的,我想,对于这一点你比我体会得更深。

  勒格贝庄园时时敞开它宽大的怀抱,准备迎接天涯归客!至于孩子的问题,我只说一句话就够了:勒格贝什么都不缺,缺的就是人哪!我派遣你的朋友波尔敦太太亲自送去这封信,足见我对此事的重视。

  恭盼佳音!克利福德于勒格贝康妮看完了这封信,心情是极为复杂的。她颓然地坐在床边,半晌不发一言。几滴眼泪落在信纸上,把字都洇得模糊了。

  波尔敦太太看出了康妮的感情变化,就凑到她的身边,也在床边坐下,极力选择着字句,慢慢地说:“克利福德先生的心是一片至诚的。康妮,到了该回旧巢的时候了!”

  康妮把两眼擦干,苦笑着说:“爱薇,我的朋友,我问你一句话:你看见过从笼中飞出的鸟,还会自动飞回来吗?现在看来,你对康妮只是了解了外表,并没了解内心啊!克利福德先生肯定是让你白跑一趟了!”

  波尔敦太太诚恳地说:“朋友,在这种大是大非面前,最好不要使性弄气,要看到严峻的现实:现在你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了!”

  康妮听了这话,不由哈哈大笑起来,她把波尔敦太太拉到窗前,指着空旷的田野说:“爱薇,你为了完成使命,竟如此不顾事实了。眼前这二十多公顷好地和农庄的所有房产,都是我的!怎么能说我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呢!”

  这时,爱丽丝进来了,她把账簿递给康妮说:“所有的玉蜀黍都卖掉了。我和莫里斯大体算了一下,光这笔钱就可以和今年的投入持平了。如果把大豆全部卖掉,你今年的收入就可以赚半个莫尔农庄。康妮,干下去吧,我与莫里斯会继续帮你的忙。”

  康妮说:“我心里十分清楚,如果没有你们夫妇的真诚相帮,我康妮能算个什么呢?怕至今一粒粮食也种不出来!”然后她把波尔敦太太介绍给爱丽丝,“这是我在勒格贝的好友,波尔敦太太。”

  爱丽丝急忙上前,抓住波尔敦太太的手,高兴地说:“久闻大名了。你给康妮写的那些信,文辞多么美呀!别说康妮,连我这个村野之人都感动了!你就是所说的作家吧?”康妮调侃着说:“她不是作家,如今却成了作家的使者!她代表克利福德前来游说,让我重新飞回勒格贝的鸟笼里……”

  快嘴快舌的爱丽丝没等康妮把话说完,就急忙抢过话头:“就是金条编织的鸟笼,它的功能也是禁锢自由的灵魂。我们已是在大自然中自由惯了的鸟,一时也不能在鸟笼中生活。波尔敦太太,你转告那位男爵,让他赶快收起这非分之想吧!你就说,这是一个名叫爱丽丝的村妇说的!”

  波尔敦太太语无伦次地说:“我一定转告。但勒格贝是一片自由的天地,不是金条编成的鸟笼

  这一点我可以作证……”

  爱丽丝哈哈大笑:“波尔敦太太,我的朋友,既然我们都是女人,就不要为芝麻点的事心存芥蒂。

  我向你正式发出邀请,在你回英格兰的时候,顺路到我的农庄看一看吧!”

  波尔敦太太也笑了,她喜欢上这个快嘴快舌的小妇人了:“现在我正式宣布,爱丽丝是我的好友了。

  明天我一定到你的农庄去观光。”

  三个女人的心又交融在一起了。

  第二天,波尔敦太太果然跟着爱丽丝走了,她将在莫里斯的农庄停留一天,然后从那里回勒格贝。

  康妮送走了爱丽丝和波尔敦太太之后,觉得非常疲劳,头脑也有些发晕。她把一些杂事安排好了,就回了卧室里躺在床上休息。

  她晕晕乎乎地似睡非睡,就觉得外面响起了隆隆的雷声,然后就听到不大不小的雨沙沙地下了起来。

  在她的感觉中,此时已模糊了季节的界限:到底是秋雨呢还是春雨?一会儿,她的意识就有些不清了。

  忽然,她的耳边响起了紧急的呼唤声,“康斯坦丝小姐,快起来,快起来!有重要事情向你报告……”

  这是那个老杂役的声音。

  康妮睁开眼睛,看见他满头大汗、满脸惊惧、浑身湿透、气喘吁吁地站在她的床前。

  康妮急忙翻身坐起来,吃惊地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快点说……”

  谁知那老头反倒镇静下来,若无其事地坐在她床边的一把椅子上,慢条斯理地说开了———今天早晨,一阵轻雷过后,就飘起了绵绵秋雨。

  反正在雨天也没有什么活计,他就披了一件破雨衣到湖中去打鱼。

  虽然已是秋天,但湖边的芦苇和蒲草仍然茂盛。

  芦苇白色的缨穗飘在微风里,引逗着一群群红色的蜻蜓。不时有鱼儿出水,然后又落到湖中,犹如灿烂的星星撒了下来。

  他在苇丛中跳上小船,就向湖中心划去。小船泊在湖中,他就抡起了渔网。还没等那圆圆的渔网落下,他就看见有一个黑糊糊的东西在湖边上漂了起来。

  他的胆子是很大的,连渔网都忘了收,就把小船摆过去。在离那漂浮物几码的地方,他看清了,那是一个人。

  “到底是谁呢?”他想。

  他紧划了几桨,就到了那浮尸的跟前。那浮尸仰面漂着,在水中半浮半沉。这回他看清了那淹死的人的面容:瘦骨浚郡的脸已被水泡肿,但那满脸红髭须仍如往昔,杂乱地遮住了脸孔。

  他大吃一惊:“梅勒斯先生———”

  梅勒斯先生却眼睛一眨不眨地恶狠狠地望着他,一股冷笑倏忽闪过他那张浮肿的脸,然后就随着湖水的洄漩,围着小船转了一个圆圈儿,又半浮半沉地漂走了。

  老杂役赶忙划船追了过去,并抄起带钩子的长竿往那浮尸上搭,就把那浮尸钩住了。他把梅勒斯的尸体拽到船上,刚想往岸上划,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尸体在一瞬间竟然变成了一具缠满水草的骷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杂役再次大吃一惊。

  随着他的一声惊叫,那骷髅立刻又变成了梅勒斯的尸体。

  他赶忙揉了揉眼睛,这才发现:原来是眼睛花了!他把小船靠在湖岸上,费了不小的力气,才算把那具尸体拖到靠近湖岸的草地上。

  他又仔细看了一下,仍然认定这个淹死的人是前几天失踪的梅勒斯。

  他把绊腿绊脚的破雨衣甩在湖边的草丛中,吃力地向农庄跑去

  他坐在康妮的床边,这样讲述着在湖上发生的事情。

  康妮听了他的讲述,再也坐不住了,就招呼奶娘等人,也没披什么防雨用具,在细雨中,就往湖边拼命跑去。

  他们到了湖边,老杂役把他们领到方才放梅勒斯尸体的地方。可是奇怪的事情又发生了:老杂役看到的已不是淹死的梅勒斯,而是那天捞出的那具骷髅。

  他抱愧地对康妮说:“我方才捞上来的明明是梅勒斯先生,刚过了一会儿,怎么会变成一具骷髅?康斯坦丝小姐,我可是一个与撒谎无缘的人哪!”

  可是康妮看到的根本不是什么骷髅,而是真真切切的梅勒斯先生。他仍然睁着那双阴郁忧伤的眼睛,盯视着康妮,放射着一种可怕的、不肯饶人的目光。

  红髭须胡乱地贴在脸上,好像他在风雨中走了很远的路程。

  康妮掩面哭了起来。老杂役说:“康斯坦丝小姐,你哭什么呀?他根本不是梅勒斯先生,而是一具骷髅。方才是我人老眼花,看错了!”

  但康妮抹干了泪眼,再次仔细看去,躺在草地上的仍然是梅勒斯,而不是什么一具骷髅。老杂役也抹了一下昏花的老眼,弯下腰又仔细看了一次,散在草地上的仍然是一堆发绿的白骨,而不是梅勒斯先生。

  康妮的心中又酸又痛,她在忧伤中记起了梅勒斯的许多好处。她在心里说:“你为什么要寻短见呢?难道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吗?你是一个性格坚强的人,有什么难关过不去可以和我商量,无论如何不能走这条路呀!”

  细雨把她浇湿了。她觉得浑身寒冷,鼻子发酸,又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她瘫软得就要倒下去,却有一个人在身后扶住了她。

  她艰难地回头望去,扶她的人却是希尔达。希尔达也被细雨淋湿了,满脸湿漉漉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她悲哀地说:“康妮,谁会想到你是这样不幸……”

  康妮悲痛欲绝地扑到姐姐的怀里,抽泣着说:“因为我是不信上帝的人,所以上帝才把他的惩罚之剑垂在我的头上,使我成为一个动辄得咎的人

  上帝断了我的人生之路……希尔达姐姐,救救康妮吧!”

  浑身淌着雨水的希尔达说:“我知道了你的不幸之后,就这样顶风冒雨地来了!你当初不该把我的话当作耳旁风,跟这个红胡子魔鬼混在一起。我当时就认定他不是一个好东西,他是一个寻花问柳的对感情不负责任的唐璜。他骗了你,而今又抛弃了你,他的心比恶狼还狠三分……”

  康妮两眼又泪如雨下,她急忙用手堵住希尔达的嘴,痛苦地说:“希尔达姐姐,快不要说了,快不要说了!死者正在接受上帝的惩罚,他的灵魂已经很不安了。如果再加上我们的诅咒,他的灵魂就永远升不了天堂了!对死者应当宽恕,这也是活着的的一种美德!”

  希尔达说:“你对什么人都讲宽恕,但那些人何曾宽恕过你?就拿这个红胡子魔鬼来说,他是用死来对你进行惩罚。他死了,接受了审判之后,他就可以躲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用欣赏的眼光来看世间的苦难了!他也会用同样的眼光,来看待你的痛苦!他如果活在世上,就会被自己的恶行折磨得昼夜不安,双目一瞑,他倒可以做一个轻松的鬼了!康妮,别为他伤心哭泣,我们倒要为自己谋划未来的生活,这才是聪明之举……”

  康妮说:“希尔达姐姐,我承认你的话有正确的一面。可是我们毕竟曾经在一起生活过,那段情分是铭心刻骨的、不容易轻易忘掉的。他死了,对他在世时的一切缺点和错误都应当宽恕,这样,我才能活得稍微安生一些。我要把他葬在湖畔,让他的灵魂永远守望莫尔农庄吧!”

  希尔达鄙夷地说:“一个‘情’字,几次把你逼到绝路上去。值得钟情的人,你把爱献给他;不值得钟情的人,你也把爱献给他。康妮,这就是你生悲剧的根源啊!快把他重新抛在湖里,让鱼们来果腹吧!”

  正在她们相持不下的时候,康妮看到,在细雨潆潆中,父亲撑一把红色的雨伞来了。那伞像一朵红花,艳红艳红的,一会儿被细雨洇成一片,在康妮眼中是一片水淋淋的红。

  父亲苍老了许多,他慢慢腾腾地走到康妮和希尔达的身边,说道:“不要再争论了。对素不相识的死者,我们都要找一块好坟地,况且是梅勒斯先生呢!如果我们把他抛在湖里,是最简便易行的了,可是以后小爱芙琳要问起把她的爸爸埋在哪儿了,我们怎么回答呢?再说他生前像浮萍一样,漂泊不定;像惊弓之鸟一般,无枝可依,死后得让他的灵魂有个永远的居所呀!这样我们就尽到责任了。”

  希尔达不服气地说:“责任?他何曾想到什么责任!他把康妮和爱芙琳抛在这里,一死了事,难道他尽到了情人的责任了吗?难道他尽到了父亲的责任了吗?现在反倒让无辜的人尽到责任!爸爸,亏你想得出……”

  麦尔肯先生没有反驳希尔达的指责,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在老人的笑声中,康妮醒来了:方才所经历的,原来是一场噩梦。

  她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从床上坐起身来,那可怕的梦境仿佛依然历历在目,就像真实的情景一样。

  一会儿,连她自己也模糊了真实与梦幻的界限,弄不清真假了。

  他总觉得这是真实的。

  她下意识地下了床,透过窗子往外看去,果然天空阴晦了,庭院中飘着零乱的雨丝。她不知为什么拿起一把雨伞,无目的地走出门去,然后走出庭院,折向西南方向,信步地走了起来。

  小雨刷刷地下着,在雨伞上敲击,发出骚动和喧哗。她依然向前走着,不顾湿漉漉的秋草濡湿了她的鞋袜。前边就是方才在梦境中出现的湖泊了,在秋雨中闪耀着寒冷的波光。一只不愿归去的秋鹜在湖泊上空孤独地徘徊,一会儿就落到了芦花深处了。

  康妮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难道梅勒斯真的投湖自尽了吗?如果不是,为什么梦境那样真切?如烟的细雨把她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迷迷茫茫的,她的眼前又出现了幻影。好橡梅勒斯阴沉着脸,挎着那只长筒猎枪,在水中慢慢地升起来,然后踏浪凌波向她走来。他张开两臂,低声呼唤着:“康妮———”她悲哀地投入到他的怀抱。

  然而,在一霎间,这幻影就在细雨中消失了,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之外,几乎什么声音也没有。

  康妮想把郁结在心中的悲伤情绪发泄一下,现在正好是个机会。因为数日来事情很多,卖粮、储粮和一切杂务,都需要她去安排。今天,这些事情都做完了,那么就对着看看细雨、秋水长天发泄一下吧!她先是默默地流泪,咬住嘴唇不使自己发出声来。但是心里憋闷得不行,似乎要爆炸,她只好让自己哭出声来。这样一来,她就难以抑制了,渐渐地由无声的饮泣到抽抽搭搭的啜泣,最后竟号啕大哭起来。

  旷野上的雨云在低空飞过,仿佛是康妮的一腔愁绪,只有化作千万条雨丝,才能使心境宽松一些。

  如果此时能有雷声就好了,它可以引发滂沱大雨,能使大自然的郁闷淋漓尽致地发泄出来,就像此时康妮的大哭。

  康妮哭了一阵,心中的郁闷仿佛轻了一些,她不得不回去了。在临走之前,她面对着空看的湖水说:“梅勒斯,如果你真的投湖自尽了,就让这洁净的湖作为你的坟墓吧!在这里,你是不会孤寂的,终日有鱼虾为侣。大概这里距离天国也不会太远吧?如果你没有投湖,正在他乡流浪,那么就接受康妮的衷心的祝福吧!”

  她最后看了一眼在雨中躁动不安的湖泊,然后慢慢擦干两眼泪水,这才叹息了一声,转过身往回走去。

  在绵绵细雨中,她看见从庄园的方向有两个人撑着雨伞来了。一开始,她以为是奶娘找她来了。但过了一会儿,就有呼唤她的声音传过来,是个男的声音。这声音,对康妮来讲,既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但她终究辨析不出这到底是谁的声音了。

  她快步向来人走去。

  到跟前了她才看清,在黄色雨伞下出现的竟是蔑克里斯的脸。没等她开口,奶娘抢先介绍道:“康斯坦丝小姐,这位先生是从爱丁堡专程来看你的……”

  蔑克里斯看见有些憔悴的康妮,心里充满了同情,他紧紧地握住康妮的手说:“康妮,你吃苦了!我在爱丁堡听到了你的不幸遭遇之后,来不及与你打招呼,就匆匆忙忙地赶来了!康妮,你要相信,不义的梅勒斯离你而去了,但朋友们不会抛弃你……”

  康妮听了这话,心头一阵热,又泪水盈眶了,她说:“蔑克里斯先生,在这秋雨绵绵的时候,你专程从远道而来,不用说什么,仅这一行动就足以说明一切了……让我们到农庄里去倾诉别后的一切吧!”他们缓慢地向农庄走去了,在途中蔑克里斯紧靠着康妮,小声与她耳语着:“康妮,把这里的一切卖掉,跟我走吧!在经历了这么多的风雨之后,我们都成熟了!”

  康妮听了这话,心头猛然一颤。她未置可否,只是对蔑克里斯淡然一笑,算作回答。

  回到农庄的房舍以后,康妮和蔑克里斯草草地用过午餐,就海阔天空地谈了起来。当然,蔑克里斯必然要谈到他的戏剧新作,并一一向康妮介绍了每一出戏的梗概,然后又以轻蔑的口吻奚落了一通不入时的戏剧评论家。最后邀请康妮,这次一定要跟他到爱丁堡去?看他一出新戏的彩排。康坭只好点头答应。

  康妮也向蔑克里斯介绍了一些农庄和农事的情况。

  蔑克里斯听了康妮的介绍之后,不以为然地说:“康妮,我要说一句你可能不愿意听的话,作为一个像你这样出身的人,为什么非得往庄稼佬的堆里挤呢?这不是异想天开,也是自罚自贬,有损你高贵的身份。你本应当浓妆艳抹、裙裾拖地地去出席各种舞会,现在却蓬头散发、衣衫不整地在这荒凉的乡间为农。你是为了寻求一种刺激吗?还是为了躲避尘世的袭扰呢?恐怕连你自己也做不出一种自圆其说的解释……”

  康妮平静地说道:“蔑克里斯先生,你知道人生在世,各有所求吗?有的人追求的是一种灯红酒绿、莱纸醉金迷的生活,有的人则祟尚简朴自然、回真返朴的生活。我大概就是属于这后一种人吧?出身并不能表明一个人的真正价值,一个人的真正价值是在他的事业中体现出来的。我知道,你所说的话,都是为我着想的,从这一点来说,我要感谢你。但你为我设计的生活模式,恰恰是我反对的,我不能在那种生活中耗费生命。蔑克里斯先生,请你原谅我的直率吧!”

  蔑克里斯紧紧地盯着康妮有些灰白的脸,沉思半晌才说:“难道说你祟尚苦行僧和修女的生活吗?如果人生都是如此,那就失去它的意义子!你应当从你为自己制造的阴影中走出来,投入到朋友的怀抱,重新选择一条正确的人生之路!康妮,现在你走的这条路,没有鲜花和青草,只有坎坷与荆棘……”

  康妮极其认真地说:“上帝派我们来到世上,生而为人,就是让我们来踏倒荆棘的!我知道,我的力量是微弱的,像一条蛛丝那样柔弱无力。但只要我认真做事了,能够做到无愧于心,事情做成做不成,都是无关紧要的!在这方面,我是极为固执的,蔑克里斯先生,恐怕你是说服不了我的了!”

  蔑克里斯并不灰心,他终于把底牌亮出来了:

  “为了拯救你这颗迷途的心,你得跟我走!让我们在一起,开辟一条新的人生之路!否则,你将被你的偏执所毁掉!”

  康妮开怀大笑起来:“你太自信了吧?蔑克里斯先生。我是不可改变的!从诞生那一天起,我就把这话告诉上帝了。”

  蔑克里斯搓了搓手,无言以对。

  第二十五章你往何处去

  在康妮拒绝回勒格贝之后,又拒绝了蔑克里斯,其实在她的面前只有三条路可供选择了。

  一条路是仍然留在莫尔农庄,在寂寞中继续耕耘下去。如果年景好,不仅没有冻馁之虞,而且还能赚上一大笔钱。假若与莫里斯联合在一起,那么她就可以少分不少心,照样获得巨额利润。如果再把葡萄酒厂开办起来,她的收入就更加可观了。她也可以从容地教育小爱芙琳了。但她又想,我挣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呢?为了金钱而操劳是不值得的。如果这一辈子经营这座农庄,那么就要一辈子听那疹人的狼嗥,而早霜之类的事情也就要永远缠着你,搅得你一辈子不得安生。她现在是名副其实的孤儿寡母了,她有力量应付这复杂的一切吗?想到这里,她办农场的热情陡然减弱了许多。

  那么就走第二条路吧!回肯辛顿庄园去,生身的故土是任何时候都不弃自己的儿女的。那里有慈祥的父亲和知人知心的继母,他们会帮助她把伤口包扎起来,在医治好了心灵的伤痛之后,还会重新地把她送上漫漫的人生之路。再说,那架从她刚记事时起就矗立在河边的老风车,会给她多少人生的启迪啊!那平静无波的小河和默默无言的小桥,都是她童年的伙伴,一想起它们,就要激动得两眼落泪。

  她现在才觉得,她是离不开它们的,它们已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况且在庄园里有她的书房,每一本书都伸手可及。人生只要有书为伴,就不会寂寞,在似乎单调的生活中蕴藏着说不尽的丰富。但她能够在书房中终了一生吗?她毕竟还太年轻啊!如果终日把自己囚在书房中,天长日久,年复一年,那无疑给父母的心灵蒙上了一层阴影,让他们在垂暮之年不得安静……她不想成为家庭的负担,父母的累赘。

  她只好走第三条路了。“到修道院去,到修道院去!那里才是我人生的最终归宿。在与世隔绝的高墙深院里去忏悔自己的一生吧!在那里,我可以面对面地对天主敞开心灵的大门,让他审查围绕着我的是是非非,我愿意接受他善意的审判!因为我同其他人一样,不是完人,所以也有缺点、错误,甚至是罪恶……但是,我的小爱芙琳呢?她将怎么办?她不能在人生的初始就失去母爱呀!对她来讲,失去父爱就够残酷的了,难道还要让她失去母爱吗?这是不公道的,这是不公道的……”康妮想到这里,以手掩面,她似乎不敢面对光天化日之下的现实了!想到这几种归宿,她都感到不寒而栗,说什么也不敢迈出关键的一步。她只好求助于她的好友爱丽丝了,让足智多谋的爱丽线来为她指点迷津吧!在一天的下午,她步行去了莫里斯的农庄。在临近那片熟悉的土地的时候,她看到有七八头黄牛正在草地上悠闲地吃草,一只乌鸦落在一头牛的身上,在晾洒它张开的翅膀,并用嘴专心致志地梳理着。

  一个孩子在牛们的身边玩耍着。地里的秸秆垛得整整齐齐。这既是未来一年的烧柴,又可作防霜的燃料。有的地块已经翻耕过了,一群乌鸦在那里寻食。

  此时晚炊的柴烟已升志来了,飘散在万里无云的晴空中。

  她又一次陶醉在田园之乐中。

  在院中收拾蔬菜的爱丽丝看见了她,就赶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迎了出来。

  她嗔怪地说:“为什么不敲那棵老山榆呢?瞧你,走出满头大汗。你一敲那棵老山榆,就是三更半夜,我们也会去的。”

  康妮说:“我就是想到这里看一看,难道你不欢迎我来做客吗?真的,我有大事找你出主意呢?”

  爱丽丝问:“什么大事?关于种庄稼的事我还可以说出个一二,别的事我可说不出什么来……”

  “我们到屋里再谈吧!”康妮说。

  她们相跟着进了屋。这时在农田里做事的莫里斯也回来了。

  康妮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喝了一口爱丽丝递过来的家酿葡萄酒,润了润干渴的喉咙,开门见山地说道:“我的内心世界又面临危机了,请你们帮我找一条出路吧!”

  接着她就把最近蔑克里斯如何来接她,以及自己将如何选择今后的生活道路等事,都当莫里斯夫妇和盘托出了。

  爱丽丝听到她想进修道院又难舍孩子那种违依两难的情景时,泪水不禁湿了两眼,她哽咽着说:“你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道路呢?难道把身躯禁锢起来,灵魂也同样可以禁锢起来吗?康妮,我要告诉你,这是不智之举!况且你是母亲,你不能逃避做母亲的责任。小爱芙琳现在像一棵弱草一样,需要你的扶持。你躲进那四堵高墙之中,是可以暂避生的风雨了。但你想没想,在风雨来袭击小爱芙琳的时候,由谁来给她遮挡一下呢?你提到了我,我自然可以来当她的保护人,我和莫里斯都会全身心地爱她,但这毕竟是另一种爱呀!康妮,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把亲生儿女推给别人,在我看来都是不道德的!”

  莫里斯搓着他沾满泥土的大手,也急不择言地说:“康妮,一个无情无义的男人如此容易地摧毁了你的心,你的心也未免太脆弱了。假若他真的把你的心带走了,那么你的心也过于轻贱了!我们的心中流的是鲜红鲜红的血,每一滴都应当是坚强、自信、骄傲和不屈。我们不能轻易地向命运屈服。自己把自己打败是人生的最大耻辱!康妮,我的好姐妹,怎么能自轻自贱呢!你要知道,在你的背后,扶持你的就有你父母的手和爱丽丝的手,还有我这双沾满泥土的大手啊!”

  莫里斯说着,就把那双大手举到康妮的面前。

  康妮听了莫里斯和爱丽丝的话,不由得潸然泪下,她紧紧握住了莫里斯的手,一时竟哽咽难言。

  过了一会儿,她让自己平静下来,慢慢地说:“这一年多来,我心灵受的伤太多了,满腔的热血即将流干。你们的友谊固然是可贵的,但能把被残酷的爱情撕破的心缝补上吗?我知道,纯洁的友情能医治一些病症,但它不能医治因为爱而病入膏肓的心呀!我想到修道院去,不是为了医治这颗心,而恰恰是为了让它快快死去。做一个没有心灵的人,那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爱丽丝长叹着说:“康妮,尽管你说的话也有一些道理,医病容易医心难。但我们还是要设法把你破碎的心灵缝补上,友谊之线能缝补一切。你在莫尔农庄已经迈出了很坚实的一步,康妮,继续走下去吧!土地给予我们所需要的粮食,它也会给予我们医治百病的良药。当我们的双脚一和土地接触,失血的心就会得到源源不断的鲜血。我们就会像一棵庄稼一样,充满生机地长在人间,是可以和风雨雷电抗衡的。康妮,把根子在土地上扎牢,你就有足够的力量战胜一切了!”

  康妮问:“按照你的说法,在莫尔农庄站住脚,扎下根来,就是我惟一的选择了?”

  爱丽丝点了点头。

  莫里斯一提到土地就激动起来,他怕爱丽丝再插嘴,就赶忙说道:“土地是最慷慨的,它是所有人的朋友。当你心情悒郁的时候,你站在田野里去吧,立刻就有一种温馨暖热了你的脚掌,然后一股热流就会涌遍全身,使你满腹的愁绪像青烟般飘散。你看见过土地是怎样孕育生命的吗?当春天来临的时候,小草是在泥土里冒出它的芽尖,昆虫是在泥土上撑开它的翅膀……土地的乳汁哺育了所有的生命!康妮,你如果在莫尔农庄站住脚,一年,二年,你就会像那棵老山榆,什么力量也拔不动你了!现在你还没有扎下根来,所以有一点风你就摇晃起来了!”

  这对夫妇的热情把康妮感染了,但她仍然耒从迷惘中走出来,她游移地问道:“莫非你们能帮助我把根子扎下来?那不妨试试吧!”

  康妮只在莫里斯农庄住了一夜,第二天她就赶回去了。

  她刚走进她那简单的卧室,想躺下休息一会儿,就听见一阵汽车喇叭声传过来。她猜想,是不是父亲来了呢?梅勒斯失踪的消息,她没有告诉父亲和继母,怕他们一时经受不住,病倒了。但他们到底知道了。

  康妮迎了出去。果然是父亲和继母来了。

  继母扶着父亲下了汽车。他蹒跚地走了几步,就把迎上来的女儿紧紧地抱住了,他老泪横流地说:“康妮,一切我们都知道了!上帝惩罚了你,把你逼到这样难堪的境地。但我们相信,我坚强的女儿不会倒下,在擦干了眼泪之后,你仍然会循着原来的路走下去。我和你母亲会帮助你,所有的亲人都会帮助你……”

  康妮又和继母长时间拥抱。

  继母为康妮擦着眼泪,像对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十分关切地说:“我们本想早来看你的。可是在你最需要我们为你分担忧愁的时候,我们却没有来,我们对你的关心不够啊!主要原因是你父亲最近身体不大好,但这不能成为不来的理由。你埋怨我们吧!这样或许我们心里才能好受些。”

  康妮说:“我只能为自己不断地打扰父母感到惶惑和惭愧,怎么能埋怨你们呢!”

  父亲和继母急于要看小爱芙琳,就让康妮领着他们到了小爱芙琳和奶娘居住的房间。小爱芙琳已经能坐住了。他们进去时,小爱芙琳正抓着身边的玉蜀黍和山葡萄玩,而且不时发出稚嫩的笑声。

  她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外祖父和外祖母,然后立刻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串山葡萄和那穗玉蜀黍上了。她似乎想了一会儿:我是要山葡萄还是要玉蜀黍呢?最后决定,两样都要!所以她的一只手去抓山葡萄,另一只手去抓玉蜀黍。可能是由于两手还不大好使,也或许是由于贪多,结果两样东西什么也没抓到。

  她小嘴一撇,委屈地哭了。

  大人们看到她的憨态,却都开怀大笑了。

  根据女性优先的原则,外祖母先把她抱在怀里,她亲着她光滑的脸蛋,十分欣慰地说:“一切生命在幼小的时候都是可爱的,我们的小爱芙琳尤其可爱……”她亲了一下又亲一下。

  麦尔肯先生着急了:“女性优先也是有限度的,不能总是优先啊!快把小爱芙琳给我,她看着我笑呢!笑得多么天真啊!”

  麦尔肯夫人只好把孩子给他。

  小爱芙琳先是不肯在他的怀里,还是张开两只胳膊扑奔外祖母。可是后来发现他满嘴巴的白胡子很好玩,就用那双胖胖的小手去撕扯,而且不时地发出“咧啊”的声音,好像在询问:“这是什么呀?”

  大家看着她那聪明的样子,又笑了起来。

  他们暂时都把愁绪忘掉了,就像度过了漫长冬季的人,偶尔在原野上发现了一朵小花一样,感到春天确实来了,全身便立刻温暖起来。

  她们就以孩子为话题,在那间小屋里谈了起来。

  直到厨娘告诉他们,晚餐已经准备好了,他们才到那间简陋的餐厅去。

  晚餐过后,大家仍然围坐在那里,厨娘点上一支蜡烛,把烛台放在餐桌的中间,于是,几面墙上,就出现摇晃着的巨大的黑影,好像童话中的巨人在山洞里集会。

  麦尔肯首先打破了沉默,他望着外面一步步逼过来的黑暗说:“康妮,这次我和你母亲来,就是想接你回去。你不易于在这里久居。就是没有这次意想不到的事变,我们也想让你回肯辛顿去,那里的事业需要有人继承。我的年纪大了,你母亲身体也大不如前,都需要有个人照应。我知道你的性格是喜欢冒险的,在这里的一年时间,大概也多少满足了你的好奇心。再说这里野狼出没,鬼气袭人,根本就不能在这种地方安家落户。该回去了,康妮……”

  继母也说:“肯辛顿庄园是一处理想的居所,是一个读书、静思的好地方。况且你把童年的一切都留在那里了,甚至每一棵草都能引起你对往昔的回忆。你该把那些旧梦拾起来,穿成一串回忆之珠,永远把它挂在心坎上,那就是你的一笔精神财富,比金钱更宝贵。”

  康妮低头不语。

  这时远山传来了狼嗥,使原来就鬼气拂拂的夜晚,更增加了几分恐怖气氛。康妮忽然想起了湖中的白骨和那场亦幻亦真的梦境,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一股凉气从头顶直贯肺腑。

  她小声嗫嚅着:“我听爸爸妈妈的话,明天就回去吧!只是我的一片心血白费了,我有些不甘啊!”

  爸爸说:“女人的事业不在耕田种地。你回到肯辛顿后,就跟爸爸学画吧!用你的画笔画出人生之美!”

  康妮瞪大两眼望着父亲,好像不理解他的话:“世上到处充斥着丑恶,你却要去发现美。爸爸,你的眼睛肯定出了问题,不是戴上了有色眼镜就是发花了。”

  爸爸继续说:“不管世界如何,人生总是美好的!孩子,你说差了,是你戴上了有色眼镜,所以才把人生看成一片黑暗!不能因为一个梅勒斯的失去,就天塌地陷了!”

  康妮说:“我的悲哀和失望不在于梅勒斯怎样,而是从他的身上看出了所有男人的痼疾,他们不忠、失信、口是心非、两面三刀、欺骗成性、始乱终弃、不负责任……他们活在世上,似乎就是以玩弄女为己任……”

  麦尔肯先生不快地问:“你所说的这些男人,难道也包括你爸爸吗?”

  康妮流着泪摇了摇头。

  在他们回肯辛顿之前,康妮又把莫里斯夫妇请来了。她对这对夫妇说,她要回父母的身边去过冬,莫尔农庄委托他们给照顾一下。明年春天,她还会像一只大雁一样,飞回莫尔农庄,来寻她的旧巢。

  她说,这里只留下老杂役她有些不放心,就嘱咐莫里斯再雇几个可靠的人,在这里帮助照应。最后她含着热泪,感谢莫里斯夫妇在这一年来对她的无微不至的关怀。并且说,以后如果她不想再经营土地了,会把莫尔农庄转让给他们。

  爱丽丝已经猜到康妮这次是向她永远地道别了,但她也不把事情说破,只是含着眼泪说道:“你就放心地回去好了,一切我都会给你安排好的!冬天的时间其实很短,春风一刮,它就躲得无影无踪了。

  当你明年再来的时候,双脚一踏上这片土地,就会像一棵小草一样,会获得无限的生机和力量。土地冬天休闲了,但它并没有停止工作,它在给万物准备足够的乳汁……”

  康妮也颇动感情地说:“爱丽丝,这里的一切都交给你了!那么,就让我们在春风再起的时候相会吧!”

  莫里斯一语双关地说:“那时万物都开始复苏了,我们的心也该注进新鲜血液,为新的希望而欢跳了!”

  康妮勉强笑了笑:“感谢你们的鼓励!”

  在康妮上车之前,她再一次与爱丽丝吻别,她们互相拥抱着,久久不肯松手。

  麦尔肯夫妇、康妮母女和奶娘厨娘都走了。莫里斯夫妇暂时留下来,他们要把这里的一切安排就绪之后才能回他们的农庄。

  回到肯辛顿庄园的当天夜里,康妮一夜未眠,给克利福德写了一封信,内容大略如下:

  克利福德先生:时间周而复始,画了一个圈儿,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春秋代序,春天过去了,秋天又来了。我感谢你托波尔敦太太给我带信,告诉我勒格贝秋天的消息。但我对秋天的感情已经淡漠了,因为秋天过后就是肃杀的冬天,我讨厌冬天的寒冷。

  (你又把黄叶夹在书中以记录秋光,以期把今年的秋光留住,但留住了又能怎样呢?对我来讲,留住了时光,也就是留住了痛苦和眼泪而已。假若时间是一个老蚌,它能把眼泪变成珍珠吗?如果不能,留住时光又有何用?莫如让时光变作历史,把它尘封在记忆里,永远也不开启它的门扉,也使痛苦的人少尝到一些痛苦。)你知道我在办农场。虽然这一年只是草创期间,但我赢得了胜利,我的汗水在每棵庄稼上闪光,使我知道一个人的创造力是无限的!我更自信了,自信一个女人也可以独立生活,也能撑起一片蓝天。当金黄的粮食入仓的时候,我激动得流泪了,我不相信上帝赐予我的礼物是这样地丰厚!为了这一天,一切痛苦和磨难都不值一提了!我趴在像山一般的玉米堆上哭了,哭得那样痛苦又是那样痛快。我战胜了恶狼的袭扰、我战胜了虫灾、我也战胜了早霜,我在荒僻的莫尔农庄站住了脚跟。我可以骄傲地向世人宣称,我也是一个有用的人了!当然这一切都是与莫里斯、爱丽丝的无私帮助分不开的!他们在我的人生之路上出现纯属偶然,大概是上帝看出我的双肩过于柔弱,挑不起重担,走不了长路,所以才派他们来帮助我的吧!这又成为一种必然。这对夫妇像土地那样淳朴,也像土地那样博大雄浑。他们那颗朴实的心可以包容一切,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完美的人了。谁不与他们接触,谁也不会了解在这尔虞我诈的人间,还会有这样美好的心灵!世界因为他们的存在,才多少有了一些光明。我之所言,决不过分。

  是他们引导我认识了土地,那沉默无言的土地。当春风吹绿小草的时候,我赶着黄牛耠开那温热的泥土,一股芬芳就像母亲的体温飘进鼻孔,立刻使人好像喝了醇酒一般,醺醺然欲醉了。种子像一个个快乐的小精灵,欢蹦乱跳地进入泥土,它们从此就要做一个生长、结实的梦了。几番春风几番春雨过后,一个个小精灵破土而出,用稚嫩的绿色作为长梦的开头。然后它们就在土地的抚爱下,拼命地生长,这时那悠长的梦就被豆花、缨穗所点缀了。然而它们这时是寂寞的。为了安慰它们,大地又生出那么多小昆虫儿,昆虫们的歌咏弹唱,使庄稼们的梦也热闹起来了。

  然后,它们的美梦终于成真,一粒种子在梦中完成了它的生殖过程,于是一粒种子变成千万颗粮食。然而在这时,沉默的大地依然沉默着。它贡献了自己的一切,却一如既往,一贫如洗,甚至是赤裸裸地横陈在蓝天下,让日精月华再次给它受孕。

  当庄稼成熟的时候,我舍不得把它们割刨。我曾像个孩子一样暗地发问:它们也是鲜活的生命,对它们施以刀斧,它们不会疼痛吗?这样做未免太残酷了吧?在我割倒第一棵庄稼的时候,我手颤心跳,不禁流出两行悲悯的眼泪。大概我是古今第一个多情的庄稼人了。但遗憾的是,它们还是纷纷地倒在了我的刀下。我已经是一个屠戮生命的罪人了。只是想到它们明年还会再生时,心中才多少得到一些安慰。

  现在我的粮食已经源源不断地运往几个大城市,它们或许被酿成了美酒,或许被加工成食物油,摆在大人先生们的餐桌上。每每想到这里,就使我想到创造的幸福;更使我体会到,生命在创造中永生!我该来谈谈我的另一个杰作了,那就是我的女儿小爱芙琳。我想,长于词令的波尔敦太太一定已经向你介绍她的可爱之处了。

  但那只能挂一漏万,不会全面的。现在她已经可以在床上爬行一段距离了,也可以长时间坐在床上玩耍,她甚至能分出什么是葡萄什么是玉蜀黍了。在人群中,她能够认出她的母亲,并用感情丰富的眼睛与我交流。我能在她的牙牙学语中辨出她的喜怒哀乐。她用眼神多次向我表示,她爱我,真心实意地爱我!有了小爱芙琳,我就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夫(我的父亲对我说,他的庄园有了继承人,了却了他一大心事。这个继承人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女儿小爱芙琳。别看她小小的年纪,已拥有一座庄园了。)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样,她的父亲失踪了。据我的朋友们估计,大概有这样两种可能:一是他已厌倦了人生,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二是他仍然执著于人生,又去浪迹江湖了。无论是哪种可能,反正他确实失踪多日了。我的态度是,一切任其自然。你能使特伦特河水倒流吗?你能使月亮从西往东逆行吗?他离去了,就像河水向下游流去那么自然,就像月亮西行那么正常。一切该发生的事必然发生,谁也没有力量阻止大海大洋的洄流。

  感谢你情真意切地相邀,但我不能再回勒格贝了!我就像一条极为卑微的小溪,流出山谷就没有回头的余地了,流到哪里,连自己也说不清;但有一条是清楚的,那就是不可能倒流了。它甚至可以被炙热的太阳晒干,最后在山谷间消失,但那有什么办法呢?那是它的宿命!因为小溪本来就不能变成江河,只有融于江河它才会有波澜壮阔的生命!然而我没有足够的勇气去与江河相会!原谅我吧,克利福德先生。让我们用难得的大度消弭我们之间的种种龃龉和不快。

  在人生之路上,虽然我们已经分道扬镳,但我们还可以成为朋友。在未来的岁月中,我们还有相见的时候。到那时,让我们高举酒杯,庆幸我们彼此又多了一个朋友。

  康妮于肯辛顿庄园黎明之时康妮把这封长信写完了,如释重负般地长出了一口气。不知为什么,她的双眼却被泪水模糊了。眼前出现一片黑暗。一会儿,这黑暗就变成了修女们黑色的裙裾,并形成了一股汹涌的黑色波浪,把康妮痛苦的、徘徊无主的灵魂裹挟而去

  附录一

  劳伦斯:一位堕入神秘主义的好

  戴维?赫伯特?劳伦斯是20世纪西方文学的一位很有地位的作家,又是一位争议最多的作家。西方评论家们对他一直是毁誉参半,他的一些作品在英美都遭到过禁止。只在最近一二十年里,他的地位逐渐提高,有人甚至认为他的成就应在詹姆士?乔伊斯之上。这位作家既有超群绝伦的地位,又有十分明显的缺点。我们不应只看到他的缺点,将他一笔抹杀,也不应该只谈他的成就而闭口不谈他的错误、荒唐之处。本文拟就劳伦斯的几本较重要的作品对劳伦斯的写作艺术和指导思想作一简单的论述。

  劳伦斯生于1885年诺丁汉附近一个叫做伊斯伍德的矿区小镇上。他的父亲是个矿工。这时正是工业化加速进程、侵吞乡间土地的时候。本来幽静美丽的自然环境遭到破坏,到处是丑陋的矿坑和极为单调的矿工住宅。正如《儿子与情人》开头所描写的那样,工业化破坏了自然美,并给矿工及其家属带来极大的不幸。矿工们和他们的驴子“像蚂蚁钻挖大地一样忙碌着,在小麦田里,在草地上,堆起一个个奇形怪状的土丘,留下了一块黑色的场地。”

  大企业控制了所有人的生活。艰苦的工作和单调、枯燥的苦日子使矿工及其家属喘不过气来。劳伦斯便是这种家庭的一个矿工的儿子。

  他的父亲没有读过什么书,为人朴实、直爽,但是脾气不好,非人的劳动和缺吃少穿的生活逐渐加重了他的粗暴脾气,他的妻子受过较好的教育,教过书,对婚姻不满。最初她想按照她的理想改造她的丈夫,使之成为较有教养、较有理想的人,从而脱离他自己的阶级。她没有成功,因而和丈夫发生矛盾。随着矛盾的激化,双方时常发生龃龉。丈的脾气越来越坏,时常酗酒,有时发酒疯,就打骂他的妻子。劳伦斯夫人在失掉丈夫的爱之后转而将希望寄托在儿子的身上。劳伦斯母子之间产生了极不寻常的感情。劳伦斯在父母的争吵中完全站在他母亲一边,对父亲十分愤恨。很久以后他才感到事情并不简单,才认识到他母亲对于父亲的酗酒和粗暴行为负有责任。他还认识到他母亲对他的异乎寻常的感情使他无法找到适当的配偶。劳伦斯的《儿子与情人》这部小说便是以这段生活经验为素材的。

  劳伦斯于1898至1901年间在今日的诺丁汉大学读书。1906年至1908年他获得教师证书。他教了几年书。1912年,他和一位法文教授的德籍夫人私奔。他们在德国住了约两年,又回到伦敦。他和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等人一道工作,成为《署名》杂志的一名编辑。他的重要作品之一《彩虹》给他带来麻烦,使他卷入了一场震动文学界的辩论。他于1919年离开英国,在以后的年代里他到过澳大利亚、墨西哥、意大利和美国。他于1930年逝世,当时他才45岁。

  《儿子与情人》(1913年)是劳伦斯的第一部代表作。在此之前他写了《白孔雀》和《逾矩的罪人》。这两部小说都不是成功之作,但都包含一些后来被发展的主题。《白孔雀》的最大缺点是用第一称写的,因此很难详尽地描述所发生的一切,因为“我”的视角毕竟有限制。《逾矩的罪人》和《白孔雀》一样,采用的是传统的写法。两部小说都涉及到了作者后来要着重阐述的一些问题,但作者都没有给予充分的处理。

  《儿子与情人》在很大程度上取材于劳伦斯的个人生活经验,莫莱尔的一家生活情况以及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和劳伦斯本人家庭情况有很多相似之处。

  但是它不是自传,我们不能将两个家庭等同起来。

  劳伦斯写这本小说时他母亲已经病重。他写密里安和保罗的那段时,艾茜?钱伯斯———密里安的原型就在他身边,而当他将近完成小说的后半部时,他的情妇和夫人弗丽达正和他在一起。后来这两个女太都写了许多回忆文章和整本著作,因此现在不乏专门研究小说的自传性质的评论家,也不乏着重探讨书中人物关系的评论。劳伦斯本人似乎早已预见到这种情况,他早就说过,他的作品主要以研究人物关系,特别是男女关系为重点。

  但是我们不可忽视作者在他的作品中提供的广阔的社会背景。故事发生在工业革命的时代。如前所述,大工业的影响到处可见。在劳伦斯看来,工业革命,资本主义的迅速发展破坏了美丽的自然环境。作者在小说的开始便对此做了生动的描写。工业化在每人身上都留下了烙印,“使人性萎缩,视野狭小:按照工业化,生产与消费的需求过着机械的奴役生活就是浪费生活。劳伦斯发现现代的世俗国家———高水准的物质生活,有效率的官僚机构,激增的消费经济在本质上是否定生活的。”优美的自然景色被破坏了,人的思想感情受到影响。瓦尔特?莫莱尔原本充满了活力,乐观,讨人喜欢,后来脾气越来越坏,酗酒打人,最后成为行尸走肉,而他的妻子葛楚德却在资产阶级教育的影响下一心想要使她的丈夫成为一位有教养的人。瓦尔特是工业化以前的矿工形象,葛楚德则是资本主义工业化的产物。

  她和丈夫的矛盾乃是资本主义发展的两个阶段、两种思想的矛盾。这一点劳伦斯有所感觉,但不明确。

  他将重点放在两人的个性、理想的差距上面了。

  瓦尔特和葛楚德最初感情相当融洽,葛楚德很喜欢她丈夫的“生命之火”,这也就是说她从婚后的性生活中得到了满足。但是好景不常,“有三个月她完全快活满意,有六个月她很幸福”,然而这种幸福感逐渐消失。她多次企图说服丈夫改变生活方式,不要那样粗暴无礼、酗酒闹事。最初瓦尔特还听得进去,久而久之他就置若罔闻,依然故我。于是:一场战斗在夫妻之间开始了———一场可怕、流血的战斗,它非等他们二人之中有一人死掉才能结束。她拚命要他了解他的责任,完成他应当做的事。但是他和她太不相同。他的性格纯粹是感官的,她却要他有道德,有信仰。她试图强迫他面对事实———这就将他弄得神经不正常。

  瓦尔特并不是秉性粗暴,而是资本主义工业化对于像他这样的矿工造成的恶劣影响。我们记得在他和葛楚德相恋时,他是非常讨人喜欢的,否则葛楚德不会爱上他。她其实也是从资产阶级教育中获得她的文化知识、宗教信仰的。她也是受害者。两个针锋相对的性格使这对夫妻成为水火。

  对于丈夫的失望使葛楚德神经受到压抑,她将希望完全寄托在儿子的身上。最初她特别钟爱威廉,不幸威廉早夭。后来她便对保罗产生了强烈的感情。显然劳伦斯受到弗洛伊德心理学的影响,但是有说劳伦斯的看法和弗洛伊德仅是偶合。“小说中人物的关系和弗洛伊德所讲述的母亲的固恋(motherfix-ation)相符的程度实在是对于弗洛伊德的普遍原则的一种赞美,它并不证明劳伦斯的想法来自弗洛伊德。”不管怎么说,弗洛伊德的理论在这本小说中有所体现。由于所谓“俄狄蒲斯情结”等等已为世所熟知,这里不再多叙。

  葛楚德与保罗之间的异乎寻常的关系是通过许多细小而微妙的情节来揭示的。保罗小时崇拜他母亲,连她用熨斗烫衣服的姿态都给他无穷的快乐。

  “看她(做事)是个快乐的事。她的孩子认为她所做的事,她的一举一动,都是无懈可击的。”生活非常愉快、丰富。后来保罗长大了,自然要交个女朋友。

  葛楚德马上感到她要失掉她惟一钟爱的人。她用尽一切办法阻止保罗和女友密里安结合。她觉得如果密里安得到保罗的爱情,她自己在保罗的心中便没有了份,她将失掉一切。有一次她和保罗谈到他和密里安时,保罗说:“你老了,妈妈,可是我们却年轻。”这句话深深地触动了她。她绝望地回答道:“是的,我非常知道———我老了。所以我得站开———我不再和你有什么关系了。你只要我侍候你,剩下的都是密里安的。”最后葛楚德将头放在保罗的肩上,哭哭啼啼地说,“我受不了。我可以容忍任何女人———可是不能容忍她。她不会给我留什么地方,一点也不会留。”

  有很多情节都暗示上述这种母子关系,即“俄狄蒲斯情结”。劳伦斯认为它阻碍了保罗和密里安之间的爱情发展。但是我们不能将它主要归咎于葛楚德。

  正如小说所详细叙述的那样:保罗和密里安的性格互相水火,没有葛楚德他俩也凑不到一起。

  密里安这个女孩与众不同,她是“通过灵魂生活的”。她倾向于精神恋爱,肉体在她的恋爱里没有地位。有人谈起母马下崽,她都要变脸变色!清教主义、过时的道德观念使她生活于空虚之中,只有灵魂没有肉体。这种苦行主义使她反常,常常将强烈的感情发泄在小动物或小弟弟身上。有一次她蹲在花旁,闻着花香、拼命地吻着花瓣。保罗很不以为然,问她道:“你喜欢什么东西时,总是紧抓不放,好像要把它们的心都揪出来似的。你不这样做不行吗?为什么你不能节制一点,保留一点,或者什么的?”这样的强烈感情是和密里安笃信基督和珍视精神生活分不开的。正因为如此,她对于肉欲有极大的反感。她的强烈感情使她想要完全占有保罗———所以保罗的母亲说她不会留给她什么地方,但是她的信仰和精神高于一切的观念使她不能和保罗过正常的性生活;她在真空、抽象中生活!和密里安在一起,他(保罗)总是高高地站在抽象的平面上,这时他的自然的爱情之火就变成了思想的细流。她就是要这样。

  如果他兴高采烈和像她所说的那样轻浮,她就等到他回到她的身边,等到他又变了,在和他的灵魂搏斗,皱着眉头,热烈希望得到理解。在他强烈要求理解时她的心灵和他靠近了,她完全占有了他。但是必得先使他变得抽象。

  和这样一位女孩一起是不可能建立正常的男女关系的。密里安将男女之事视为羞耻。当她决心和保罗成为情侣时,她祈祷上帝,说:“让我光荣地爱他,因为他也是你的儿子。”

  他们的最后决裂是不可避免的,保罗在向她告别的信中写道:你知道,你是修女。我给了你我愿给修女的一切……在我们的一切关系中,没有肉体的份。我不是通过感官和你谈话,而是通过精神。所以我们不能像通常那样地爱。

  在失望之余,保罗转向了克拉拉。

  如果密里安是精神的化身的话,克拉拉则过着完全的感官生活。密里安是圣者,是玛利亚;克拉拉则是“被废黜了的朱诺(希腊神话中宙斯神的妻子)”。后者完全是凡尘的人物,她给保罗带来了尘世男女之间的欢乐。但是克拉拉缺乏精神的一面,也不是理想的配偶,而且她的纵情使得保罗感到压抑。当他和她缠绵的时候,他“觉得他自己很微小和毫无办法,而她却强有力地高耸在他的上面。”

  葛楚德早就看出这样的恋爱是不会长久的。她对保罗说:“是的,我喜欢她。不过你会对她厌倦的;你知道你会的。”尽管如此,这对情侣还是过了一段非常快乐的生活。克拉拉向保罗揭示了男女关系的一个重要方面,帮忙打碎了他母亲加在他身上的枷锁。

  保罗与克拉拉终于决裂了。他开始怀疑他自己是不是有问题。他发现有她母亲在身边,他不可能和别人相爱。她母亲对他说:“你还没遇到合适的人。”

  他回答道:“只要你活着,我就找不到合适的人。”

  他只有离开他母亲才能和心爱的人建立完全、美满的关系。在他母亲去世以后,他决心离开家乡到城市去。以后怎样呢?劳伦斯没有告诉我们。我们只知道保罗到新的地方找寻新的生活去了:……他急转身,向着城市的金色的磷光走去。他紧攥着拳头,闭着嘴。他不想追随他母亲,向那个方向走。他快步走向那发出听不清楚的嗡声的光亮的城市。

  保罗其实没有找到答案。他到城市里做什么,怎样生活,要走什么样的人生道路等等问题都没有得到解决。小说的结局是非常含糊的。关键的问题是小说只注重探讨男女关系,而没有将之放入整个社会这一框架里去研究。

  等到劳伦斯发表《彩虹》的时候他前进了一步。

  他的艺术提高了,看问题更加深入。一般人认为这部小说和《恋爱中的妇女》同为劳伦斯的杰作。

  《彩虹》仍然以受到大工业生产严重侵蚀的英国中部乡村,即劳伦斯的故乡为背景。作者对于资本主义工业化所造成的灾难有一些生动的描写,但是他的重点被转移到人与人,特别是男与女的关系上面来了。在一篇死后才能发表的他的文章里,他说:“我只能写我强烈感觉到的,在目前这就是男女之间的关系。毕竟这是今日的问题,建立男女间的新关系,或者调整旧的关系。”

  他天真地认为创造一个新的世界首先要将男女关系调整好。如果真正的关系建立起来,其他便迎刃而解。他不认为首先要改造社会才能建立真正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个唯心观点乃是劳伦斯的致命伤。但这并不是说他不关心直接的社会变革或革命。关于这点我们在评介《恋爱中的妇女》时再行介绍。

  劳伦斯认为新内容必须用新形式表达,沿袭过去的写法是行不通的。由于他要叙述三代人对于人生理想的追求,他的小说被分成三段,每段有一对主角,只有最后的一对才接近于找到这个理想。这样的写法与劳伦斯同时代的高尔斯华绥和阿诺德?班内特的传统写法大相径庭,它开辟了新路。

  小说的第二个特点是,大自然和人物血肉相连,人物充满了乡土气息,和自然混为一体。而且自然景物常被赋予象征意义,这便是一个明显的例子。

  花草树木常被用来烘托出人物的感情、处境,而且妙造自然不落痕迹。

  这部小说还有一个特点,西方评论家用“节奏”

  来形容它。小说分为三部,有如三个乐章,每章都有许多细节。整个结构好像大波夹杂小浪,浩浩荡荡向前推进。这是以前的小说所没有的。劳伦斯认为不应有先入为主的结构,而应由作品的内容来决定。这个主张是很正确的。

  汤姆和莉迪亚是布兰温家族的第一代。从写法来看,作者认为这一对的关系是完美的。但是两人要求不高,满足于两性生活的美满。汤姆是典型的世纪中期的农民,与土地、山川河流血肉相连。他的祖先世世代代生活在这块土地上,他们和大自然有着血的密切关系(bloodIntimacy)。他们白日在地里辛勤劳动,到了晚上,“男人们坐在火炉旁,什么都不想,他们的血液因白日劳动的积累而流得更慢了。”莉迪亚和他不同。她是波兰人,在英国感到孤独无助。汤姆对她始终有点生疏。劳伦斯认为这种生疏是好的,他主张夫妻之间不但应当合为一体,而且还要保持各自的特异性(otherness),这样的婚姻最为美满。

  汤姆与莉迪亚这一代的婚姻是成功的。但是它停留在初级阶段,而且是充满艰难困苦的。小说详细描写了两人的冲突矛盾。英国文学评论家利维斯说他们的婚姻既有血的相亲,又有血的相远。在劳伦斯看来,二者不可或缺,夫妻应当既是一体又是两个人。为什么如此,只有劳伦斯知道。

  但是这样的两性关系并不理想,应当被超越。小说中的第二代,安娜和威尔前进了一步。他们做了一些努力,去追求人生的真谛,可惜功亏一篑,最后放弃了这一有意义的努力。

  安娜和威尔的婚后生活最初是非常美满的。小说用大量篇幅形容这种缱绻于两性生活、忘记一切的情况,但是他们逐渐感到不满足,想要知道在性生活以外还有什么。威尔在教堂建筑上面找到他的答案。教堂的拱顶,有如彩虹,似乎是一切向上腾跃的石头的聚焦点,在那里“没有时间,没有生命,没有死亡,在那里一切向上伸延的东西相会在一起,被锁在狂喜的拱顶石之中。”简单地说,人生、宇宙的奥妙似乎在教堂的拱顶里能够得到解决,就是说教堂的建筑包含着人生的奥秘,能够给他宗教的启发。

  但是安娜对此颇有怀疑。她想,教堂屋顶上还有青天呢,它不是真正彩虹,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她要求向上的自由权利,高出屋顶。”

  看法的不同使二人陷入苦境。他们的生活充满斗争和痛苦。最后二人都半途而废,一个专心致志于木刻教学,一个在家里接二连三地生儿育女。对于人生的探索他们留给下一代了。

  这个探索落在女儿厄秀拉的身上。在小说的前几章,作者早就告诉我们在英国的这个地方,男子一般向后看,只顾鼻子底下的事,和土地山川溶为一体,有点与世无争的味道。作者没有指出这是因为艰苦的劳动使他们喘不过气来,没有精力去进行遐想。女人待在家里,从事家务劳动,她们的活动范围更窄,劳动之余,时常想入非非:

  “她必须从屋前向外看世界上男人们的活动,而她丈夫则向后望着天空,收获,牲畜,土地,她用力睁眼去看男人在向外挣扎以获取知识方面做了什么,她倾听着他在征服中发出的声音,她最大的愿望系于她听到的,在遥远的地方,在未知的领域边缘上进行的战斗。她也要知道,并且成为战斗的一员。”

  所以探讨人生的主要任务落在厄秀拉的肩上。她做了许多的尝试去寻找彩虹,都没有成功。威尔曾认为阳光通过彩色玻璃照入教堂,使拱顶五颜六色,有如彩虹。莉迪亚发现那是假彩虹。因为屋顶上面还有广阔的蓝天。作为一个独特的个人,每人都要找到充分发挥其潜力的道路;作为社会的一分子,他必须探索了解和掌握社会之道,而完美的男女关系则是达到此目的的根本条件。这就是所谓彩虹的涵义。

  厄秀拉是劳伦斯的一个杰作,她有血有肉,而且有灵魂深处的东西。如一度沉浸于肉欲,可是她发现这远远不够,精神生活是非常必要的。她做了许多尝试以追求肉体和精神两方面的满足。她先是寄希望于科学,后来又误以为庸俗的女教师是一个典型,她失望了。最使她失望的乃是她的情人斯克里班斯基。她和这个人的矛盾越出了个人私生活的范畴,涉及到许多的重大社会问题。斯克里班斯基想要做一个军人,为国家打仗。厄秀拉对他说:“尽管如此,你不是国家。你将为你自己做些什么呢?”他回答道:“我属于国家,必须对她尽义务。”厄秀拉觉得他受传统观念的束缚,没有自己的看法,没有个性。她说:“你好像什么都不是,在你那里好像没有人。你是人吗?对我来说,你好像子虚乌有。”

  斯克里班斯基不过是一个庸俗的中产阶级人物,具有一切传统的观念,只会随波逐流,不可能真正有所作为。有一次,两人谈到民主问题,厄秀拉说她憎恨民主。她说:“只有贪婪、丑恶的人才窃踞民主的高位。”斯克里班斯基问她是不是想要贵族,她说:“我的确希望一个贵族统治的社会,我宁愿要那些苦苦相袭的贵族,也不要那些以钱压人的财阀。现在谁是贵族呢?谁被作为最佳的人选来治理国家?就是那些有钱人或是动脑子赚钱的人。至于他们还有什么别的长处,那无关紧要———但是他们必须有一个铜臭味的脑子,因为他们是以金钱的名义进行统治的。”

  显然劳伦斯攻击的是资产阶级民主和帝国主义战争。但是他没有分清其性质,笼统地反对战争和民主。他还错误地将英国人民和金钱利益等同起来,从而使厄秀拉在理论上和艺术上居于脆弱的地位。

  所以当她在小说的结尾看到彩虹而憧憬未来时,她没有找到改变人生的具体答案,而是陷入了神秘主义。

  “彩虹拱架在大地上。她知道,红硬壳包着的,在世界的腐朽表层四处爬行的贱民们都仍然活着;她知道,彩虹已弯弯地扎根在他们的血液里,并将在他们的精神中抖动着恢复生命;她知道,他们会抛掉覆盖在身上的硬壳,这样,崭新、干净的赤裸裸体便会脱颖而出,经历新的萌生、新的成长,起来迎接天上降临的阳光、风和纯净的雨水。

  她在这道彩虹中看到了大地上的新建筑,看到旧的、腐朽不堪的房子和工厂被一扫而光,看见世界将建筑在生气勃勃的真理结构之上,与笼罩大地的苍穹正好协调。”

  这里提到了“世界的新建筑”,它指的是新的社会结构,它将代替现存的腐朽的资产阶级社会。但是劳伦斯的观念很模糊,他没有说明这个“新建筑”

  究竟是什么样子,也没有具体指出走向新社会的道路。他仍然天真地认为当务之急是搞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是社会革命。彩虹象征在整个宇宙之间人类争取男女之间的完美关系,从而创造一个理想世界的展望。作者的革命乃是内心世界的革命,他不知道人们必须在改造环境中改造自己。他陷入了唯心主义。但他毕竟向我们展示了一幅由于工业化而使乡村破产、劳动人民生活痛苦的生动画面,以及在这种环境影响下,人们的各式各样的想法和追求,他们的悲欢离合,他们的勇往直前追求幸福的精神。莉迪亚和汤姆这第一代没有奢望,满足于低水平的美满生活,他们生活得很好。安娜和威尔这第二代并不安于现状,他们都曾努力追求理想的生活,可惜半途而废。这两代人的眼光基本局限于个人、男女之间的关系上面。第三代的厄秀拉则前进了一步,她越出了个人的狭小圈子,看到了世界。

  她模糊地认识到,一方面个人必须找到充分发挥其潜力的办法,因此她最初想追求两性生活的完美,另一方面她发现这是不够的,作为社会的一分子她有责任了解和改造社会。只有这样个人生活方能美满。小说作者用了许多细节来追踪她的思想的变化。

  她抛弃了许多假彩虹,终于得到小说结尾所介绍的那个憧憬未来的真彩虹。它虽然有点神秘主义的色彩,仍不失为一个鲜明的艺术形象。在《彩虹》之后,劳伦斯又写了《恋爱中的妇女》。大家都知道他原本要写一部名为《姐妹》的长篇,后来改了念头,写了《彩虹》和《恋爱中的妇女》,二者并没有内在联系,只有几个人物相同而已。因此我们应当将后者作为一本独立的作品来评价,同时自然也要看到它在艺术和思想方面与前者的关系。

  《彩虹》成于1914年,《恋爱中的妇女》成于1920年。在这期间,劳伦斯经历了一段思想激进化的过程。最初他比较乐观。他在1915年写的一封信中提到第一次世界大战时说,他知道大家都能活下来,治愈伤痕,成为新人,在这个世界上继承伟大的遗产。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变得愤恨而且尖刻了,但是还未失望。1915年2月12日他给哲学家罗素写了一封信,阐述了他的“革命社会主义”的理想。他说:“我们将打碎结构。土地、工业、交通工具、公共娱乐将国有化。不管他工作不工作,每人都有工资,直到他死,只要他能工作时工作的话。每个妇女,不管她工作不工作都有工资直到她逝世,只要她有力工作时工作,做家务,生儿育女。

  那时,只有那时,我们才能开始生活。”

  劳伦斯满怀激情地要在这个世界上建立他所谓的社会主义。他说:“当我们越来越多的人用手牢牢抓住锁链,拉呀拉,将它拉断的时候,那将多妙啊!我一想起这个来就非常高兴。”他甚至打算在某个地方建立一个名之曰“拉拉尼姆”的理想社会,他在一封信里说:“我想聚集20来个人,坐船离开这个战争和穷困的世界,建立一个殖民地,在那里没有货币,只有一种生活必需品的共产主义,以及一些正正派派的作风。”

  不用说,他的计划未能实现。他本人这时也离开了英国。他对英国、欧洲越来越失望,认为已经不可救药。对于西方的民主,他说:“凡是经历了这个战争的人,没有谁还会绝对相信民主。”他宣告伦敦在1915年至1916年精神破产,欧洲、英国简直是地狱。在这种情况下,劳伦斯放弃了他那建立新社会、改造世界的具体行动,转而想在小说创作中探讨追求美好世界的道路。

  利维斯说,这部小说“展示了20世纪的英国———现代文明———它的全面性是第一手的,深刻的,超过了其他任何一位小说家。”他说得很对。但是劳伦斯是小说家,不是思想家、社会学家。我们观察他的作品时不能集中注意力于他的思想,虽然它很重要,而应看他用什么样的艺术形式和手法来体现这一主题。专就思想内容而言,我们可能不但找到精辟的论点,还会发现许多糊涂观念。

  劳伦斯写的内容决定他使用一种非同一般的语言。这部小说虽然写的是两对情侣,但是他们既是活生生的个人,又带有寓言的性质,用普通语言很难表达。因此作者使用了许多象征主义的手法,利用了许多意象作为暗示。例如杰罗尔德代表大工业生产的意识形态,他走的是死路。因而他和“死亡”、“冰”、“雪”等等联系在一起。他那残忍、固执的性格是通过许多有意安排的细节来体现出来的。

  有一章里,他残酷地硬逼他的坐马站到铁轨上,这时一列火车正飞驰而来;最后他死在冰天雪地里,如此等等。伯金和厄秀拉不一样,他俩代表“生”

  的道路,因此伴随他们的是鲜花、芳草、蝴蝶等等。

  另外,我们很难说谁是这部小说的主角,只能说这两对情侣从不同的角度理解人生,走了不同的道路。我们毋宁说,劳伦斯是以整个西方文明为观察对象,其中人物及情节构成一个整体,成为英国资本主义社会乃至西方文明的一个缩影。这本小说的结构因而不同于其他任何小说的结构,它是被内容所决定的。作者在一封信里曾说过:“告诉阿诺德?班内特,所有的结构法则只对于抄袭其他小说的小说有用,不是抄袭其他书籍的书有它自己的结构。莱他是个老模仿者,因此他所谓的缺点我称之为特征。”

  书中着墨最多的是杰罗尔德和古娟这一对。杰罗尔德是大工业主的一员,他代表腐朽堕落的西方工业社会。作者用了许多微妙的情节来描写这一人物的特点。前面提到他对付坐马的情况便是一个例子。

  他小时误杀了他的兄弟。“死亡”一直伴随着他。他有坚强的意志,非常冷酷无情,他又是一个很有才能的矿业主,知道如何驾驭他的工人。他仪表非凡,彬彬有礼,最初不但古娟,而且厄秀拉都对他感到有兴趣。

  他的父亲,老克利奇,和他不同。老头子是位所谓慈善家,很“关心”工人的福利。劳伦斯告诉我们,他甚至认为拯救人类的手段握在工人的手中。

  可是他是大资本家,不可能放弃他的生产手段,如果放弃了,他就失掉了权力,连工人的福利他都无能为力。他的立场是非常矛盾和脆弱的,所以工并不满意,他们走出了矿井:既然大家平等,他们便要付诸行动。杰罗尔德接替他父亲之后,完全反其道而行之。在他看来人就是机械、工具,其功能为生产,别无其他。有一次伯金问他为什么活着,他回答道:“我想是为了工作,生产东西,只要我是个有目的的人的话。此外,我活着因为我活着。”有一次古娟夸他有精力,厄秀拉回答道,他的精力都跑到机械里去了。在劳伦斯看来,将人看做工具,认为人生就是为了生产,这种看法是错误的,只能将人引入死胡同。当整个世界成为机械的时候,性、精神、灵魂便都化为乌有,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呢?所以杰罗尔德乃是机械主义的一个牺牲者,他的价值观念就是工业化的西方社会的价值观念。他有坚强的意志和一些传统的观点,但是他缺乏灵魂。

  他一心一意从事生产,在男女关系上面他缺乏真正的感情。有一次古娟问他是否爱她,他被迫承认他不爱。古娟和他是同类人物,缺乏真正的爱情。两人的占有欲都很强,都想完全占有对方,因此时常发生矛盾。即使当他们在性生活中获得最大的快感时,古娟觉得她好像是一只盛器,里面装满了“死亡的苦水”。

  古娟觉得和杰罗尔德的生活使她喘不过气来,她很想摆脱他。她一度和一艺术家搞得火热。罗克这位艺术家很合古娟的理想:一位完全致力于工作,从事与生活无关的艺术的人。他走的路也是死路一条。这两个人的厮混加快了杰罗尔德死亡的过程。

  他最后死于冰雪之中,他的绝命预示着西方文明的终结。

  伯金和厄秀拉是被劳伦斯当作正面人物来写的,但是不如古娟和杰罗尔德生动。伯金在某种程度上乃是劳伦斯的代言人,但也不完全是。他好发议论,有时重重复复,他的看法前后不全一致,小说写的是他探索人生的过程,也便是作者本人探索人生的过程。厄秀拉只是一个陪衬,不如在《彩虹》里那样生动活泼。我们不能详细介绍这个过程,只能介绍伯金对于生活的设想。

  伯金认为英国以及西方社会已经腐朽不堪,无可救药了,他不再想挽救它而是想脱离它。他和劳伦斯的一些小说中的人物一样,醉心于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中找寻出路。世界本身已经糟糕透顶了。他对厄秀拉说:“人类本身已经真的干枯腐朽了……我厌恶我自己是人。人类是个大集体谎言

  我希望它被一扫而光。”

  他不再想这个可厌的世界,只想和厄秀拉搞好关系。他描写这种关系是“一个奇异的结合”,“一个平衡,两个单人的纯粹的平衡———像星星的互相平衡。”有一段时间他俩和一般人一样,陷入肉欲的苦海里,但是不久他们便从中解脱出来了。他认为原始的、本能的肉欲不是出路,从中取得的神秘的知识乃是腐化、解体的知识;这种人和甲虫一样生活在腐烂和冰冷的解体的世界里。男人应当和女人融洽地生活在一起,服从爱情的约束,“但永不放弃他的可骄傲的单独性。”劳伦斯称之为“在分离中的互相结合”,即个人保持自己的独立性。最初厄秀拉不接受这个理论,因此他们两人无法真正结合在一起。

  经过许多周折以后,两人的看法渐趋一致。但是伯金和劳伦斯一样,虽然热情激昂而且十分诚恳地探索人生秘密,却充满了荒唐的想法。这时他又觉得只和厄秀拉结合还不能,还要有“其他的人”。厄秀拉问他为什么需要别人,他反问道,“难道我们两个就行了吗?”伯金这里讲的不是走出去和群众或某些情投意合的人一起来改造世界,而是和杰罗尔德成为特别好的朋友作为补充。他虽然指的不是同性爱,却也相距不远。奇怪的是,劳伦斯将杰罗尔德看做死亡的象征,而伯金乃是活路的代表。二者结合会有什么结果呢?幸好当他向杰罗尔德提出这一建议时,被杰罗尔德拒绝了。

  不过,杰罗尔德死后,他仍然感到遗憾。好像当初如果杰罗尔德和他建立了特殊关系,一切问题便可解决了!我们看到劳伦斯费了许多心思,制造了许多幻想,他根本没有找到他所企求的东西。关键在于他是唯心主义者,在解决问题时将车放在马的前头了。

  伯金的,也就是劳伦斯的,一个最大弱点,是他认为世界不可救药,想脱离这个世界去寻求解脱。莱这样他就陷入空幻之中,脱离了现实世界,也脱离了反映现实的艺术世界。所以伯金虽然到处大发议论,我们觉得作为一个艺术形象他并没有生气,而那个反面人物———杰罗尔德倒是个活生生的形象。

  劳伦斯对西方世界的挞伐是非常犀利的,他成功地绘出了一个腐朽堕落的资本主义社会的缩影,他的批评入木三分。这就使这部小说能够流传久远。

  《误入歧途的姑娘》是一部用传统方法写的小说。作者1912年在意大利时就写了它。1920年他根据原稿大加修改,全稿完成于1920年5月5日,并在当年发表,这时劳伦斯和他夫人弗丽达在意大利过着流浪生活。劳伦斯对于英国的愤恨有增无减;对于如何实现美好的男女关系从而拯救世界的幻想,他仍然在执着地追求着。他以后的作品大都以此为主题,作者探讨了许多实现梦想的途径,但都没有结果。在艺术上他也开始走下坡路。

  《误入歧途的姑娘》写的是一个败落的资产阶级出身的女孩———阿尔维娅不愿受这种家庭的约束,反对传统的价值观念,拒绝和有钱有势的人结婚,却心甘情愿嫁给一个从意大利到英国巡回演出的低级剧团的演员西西欧(弗朗西斯科?马拉斯卡的简称)。这两人的结合经过了许多波折。他们曾一度分开。一位苏格兰籍的医生曾向阿尔维娅求婚,被她拒绝。她和西西欧终于结合在一起,跑到意大利的一个偏僻荒凉的地方定居。这部小说主要突出阿尔维娅的反抗精神,她脱离了自己的阶级,屏弃了传统的观念,宁愿去过不安定、艰苦的生活,也不愿被困在“体面”的资产阶级的樊笼里,这种精神是可贵的,但是我们看不出西西欧有什么确实值得为他做出这样牲牺的可贵之处。大概阿尔维娅爱他的惟一原因是他代表劳伦斯所谓的“黑暗的力量”,她觉得他有点神秘。仅此而已。

  世界大战,流浪生活对劳伦斯的思想产生深刻的影响。在他的《亚伦的藜杖》(1922)中他描绘了一副社会逐渐解体的画面。主角亚伦脱离了他不喜欢的家庭,到处漂荡。他结识了黎利这个人,对他发生了兴趣。他认为黎利是个领袖人物,有非凡的头脑,一般的人应当服从他,这样世界可以变好。我们看不出黎利有什么过人之处,他既无治国之方,又无修身之道。这样的人能干些什么呢?他仅仅夸夸其谈说了一些废话而已。例如,小说时常涉及到战争问题。黎利不肯加入战斗,认为那是假勇敢:“有个清醒的、冷静的我:他知道战争以及整个那个可怕的运动对我说乃是虚假的。所以我不要被卷进去……”

  那么怎么办呢?黎利说:“我们要一个对着一个地站起来,面对一切,打碎旧形式,不让我们的骄傲和生活的勇气被毁掉———只有这样我们才有所作为。”

  黎利———也就是劳伦斯———认为将旧的爱、牺牲等等观念打倒以后,女人便会顺从男人,男人便会顺从“一个较伟大的人的英勇的灵魂了。”这个思想发展下去便成为独裁、专制主义了。

  劳伦斯的思想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地变化。他有时想入非非,有时甚至趋于反动。所以常常有人指责他在《亚伦的藜杖》和《袋鼠》里同情了法西斯主义,这是事出有因的。但是我们知道这不是劳伦斯的主要想法。他在1919年以后创作的小说都是他追求正确答案的艺术体现。虽然他想到服从一个领袖的可能性,他最后还是抛弃了这个念头。这在《袋鼠》里我们看得很清楚。

  《袋鼠》成于1922年。这时劳伦斯和弗丽达妇正在澳大利亚小住。劳伦斯只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就将这一长篇写成。从小说艺术方面看,它远不及《彩虹》或《恋爱中的妇女》。小说里有一些段落描写澳大利亚的景致,这些段落使人看到作者的超的洞察力。在题为《噩梦》的一章里,作者回顾了自大战以来他和他的夫人遭受的折磨,他反对战争的理由,以及战争带来的重大损失。他不愿英国失败,但又不愿保护那些英国的“恶霸”统治他的国家。这一章还包括一些关于德国的齐伯林飞艇轰炸伦敦的情况。

  书中叙述了澳大利亚两个政治派别的斗争。一派以“袋鼠”———真名为本,库力为首,他主张“仁慈的专制”,另外一派则是某种社会主义者,双方不断进行斗争。经过许多冲突矛盾,小说的主角漂流到澳大利亚的李查?罗瓦?萨末斯,屏弃了“袋鼠”

  的爱的哲学,和夫人哈丽叶离开了澳大利亚。萨末斯的思想变化历程就是劳伦斯本人的探索人生的历程。他没有找到真正的归宿。澳大利亚不过是一块殖民地,不过是英国和美国事业的“另一端”,那里的人只会模仿欧美人的生活方式,此外他们毫不在乎。至于“袋鼠”的政治哲学或另一派的“社会主义”,都不能解决萨末斯的问题。他还得继续漂流,去寻找人类真正解放的道路。这当然也是劳伦斯的心理状态。

  1922年至1925年劳伦斯住在墨西哥。在这期间他写了不少东西。《羽蛇》初稿成于1923年,年重写,同年五六月间完稿。我们可以看到,劳伦斯每到一处都对当地的风俗习惯,特别是宗教和政治发生极大兴趣。他在东游西荡中不断地探索人生,想找到他的彩虹。当他来到墨西哥时,他马上对于该国的古老宗教迷信进行了研究。在这里是否能找到什么答案呢?小说中的主角凯特单身来到墨西哥,最初她很不喜欢这里的风俗习惯,后来她结识了拉蒙,她的想法逐渐改变了。墨西哥当时受美国的物质文明的影响很厉害,拉蒙和他的追随者们想要改变这种情况。办法是恢复墨西哥的传统宗教,信仰“羽蛇”,它是太阳之神,晨星和风神。小说用大量篇幅描写这个宗教的各种仪式,冗长而又无味。女主人公凯特最初为这种宗教政治团体所吸引,觉得这可能是拯救人类、恢复人类美德的最好的办法,但是她对于这种宗教迷信并不完全相信。在小说的结尾,凯特面临的抉择是:她应当回到自己的国土,还是留在墨西哥?和劳伦斯的其他小说一样,作者没有给予明确的答案。

  1925年起劳伦斯夫妇居住在欧洲,中间他们回到英国去看弗丽达的母亲。在劳伦斯一生的最后四年里,他在意大利、法国的一些城市居住过,在佛罗伦萨住的时间最长。在这期间,他写成的最主要作品是《查太莱夫人的情人》。

  在这部小说以前的三部小说里,劳伦斯探讨了是否需要服从一个领袖的问题,因此他曾被许多人批评,说他有法西斯主义倾向,其实他经过探讨以后得出结沦,认为此路不通。当他创作《查太莱夫的情人》时,他又回到他最初的立场上了。这部小说的寓言性、象征性很强。资本主义工业化摧毁了农村,使农民失掉了立足之本。作家兼矿场主查太莱代表机械主义、死亡,因此他连人事都不能,而猎场看守人梅勒斯则代表活力、生命。在二者之中查太莱夫人选择了后者。梅勒斯这个人物使人想起浪漫主义者宣扬的“高贵的野人”,梅勒斯可以看做是“高贵的野人”的发展。浪漫主义者认为这种更接近自然和它的奥秘。劳伦斯在这本小说中又重复了他的一个幻想:从肉体接触,完美的性生活中可能得到启发,找到人生奥秘。他在小说里比较直接地描写了性生活,许多人认为是诲淫,这当然不是,但是我们不能不承认这种写法开了一个不好的风气。

  劳伦斯于1930年逝世,享年仅45岁。他除长篇小说以外还写了许多短篇小说、戏剧和诗。有些短篇写得很好。另外,他的书信也很有名。纵观他的一生和他的创作,我们觉得他是一位极为严肃的作家,非常诚恳,一直努力不懈地在文学中探索人生之道。他对于资本主义的英国有深刻的认识,他的作品全面展示了农村破产的景象,揭示出人们心灵深处所受的创伤和疑问。这些人物从不同的角度去寻求正确的生活道路。他们的挣扎、斗争给人们带来勇气。作者深入到人物的灵魂深处挖掘出一般小说家不能挖掘的东西,从这点来看劳伦斯应是心理分析小说的先驱之一。为了表达一般英语不能表达的事物,他使用了独特的语言,创造了许多新词或搭配,用意象说话,采用了大量的象征主义的手法。

  由于他脱离了他自己的工人阶级,而且离开英国在欧美过着漂泊的生活,他失掉了必要的社会环境去探讨问题,实现理想,所以他有点像无本之木,走到澳大利亚便受澳大利亚的影响,走到墨西哥就受墨西哥的影响。一旦离开他就改变主意,因而不能和英国的工人以及其他劳动人民结合起来。结果他脱离了实际,只能从个人解放的角度来观察整个社会和人类,所以他自己将自己悬在半空了。

  列宁称肖伯纳为“陷入费边主义的好人”,我们是不是可以说劳伦斯是一位堕入神秘主义的好人呢?

  索天章1987年3月

  附录二

  《查太莱夫人的情人》:生命的真谛一旦能够得到适当的处理,这部小说的重大意义便显示出来。它可以教化我们的同情的意识之流,并将它引入新的领域,而且可以使我们的同情撤离死去的事物。

  一

  《查太莱夫人的情人》鲜明地表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对待生命的态度,两种特点迥异的认识人生的方法:一种是抽象的、不带感情色彩的、缺乏生气的;另一种是具体的、实实在在的、富有活力的。

  小说在佛罗伦萨出版后,时隔两年,劳伦斯写了一篇题为《关于〈查太莱夫人的情人〉》的长文,从中我们可以找到对这两种认识方法的一个比较清楚的说明:F有各种各样的认识方法,有各种各样的知识。但对于人类来说,肯定有以下两种不同的认识,一种是所谓分别的认识,这是精神的、理智的、科学的认识;另一种是所谓总体的认识,那是宗教的、富有诗意的认识

  有三个方面的关系。首先是同宇宙万物的关系;其次是男人与女人的关系;再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每一种关系都是血肉关系,不仅仅是精神上或心灵上的关系。我们已经把宇宙抽象化地分为物质和力量,我们已经把男女抽象化地分成互相分开的人格———各自独立存在的孤零零的人格,不可能糅合成一个集体———这样一来,各种重大的关系便成了僵死的、非血肉的关系。

  小说在结构上可以说具有这两种认识方法的并行不悖的特点;叙事的方法同清晰的解释性评论交织在一起,叙事者从一开始就对生机论观点表示明确无误的同情,同时也对人物、情景及环境作了简明客观的解释。再者,在叙述中还采用了提喻法(synecdochicmethod)。勒格贝庄园及工业小镇坦弗舍的面貌是有象征性的,它们代表着现代社会,特别是二十世纪英格兰社会中占主导地位的整个工业界、社会秩序和精神面貌。克利福德﹒查太莱爵士所代表的是从一种经济特点向另一经济特点过渡时期的整个统治阶级和现代人的心态。相比之下,猎场看守奥立佛﹒梅勒斯不仅过的是自然人的生活,而且是这种生活方式的代表人物,他赖以藏身的树林是对自然秩序的一种空间比喻,或者说这树林便是劳伦斯常说的“生活的宇宙”。小说在特殊条件与一般条件之间所作的简单而刻板的均衡并不多见。当然,在已经问世的小说中,像这样同读者通常想从有限的、特殊的插曲中去发现普通真理的习惯完全相抵触的作品更是凤毛麟角。但是也可以说像《查太莱夫的情人》这样直截了当、强烈无比地控制读者的道德想象力的小说也是很少见的。

  在主要人物中只有女主角康妮﹒查太莱灵活多变地扮演某种代表人物的角色;只有她的行动的自由自在才使小说有了戏剧性。当她穿梭往来于不同领域———不论从空间或从内心的感知来看都一样———从勒格贝庄园到猎场看守林中的小木屋,她的经历就生动地表现出相互冲突的两种不同的精力。在随后到来的在充满活力和死气沉沉这两种生活方式的斗争中,她一个人既是战利品又是战场。如果说太莱夫人代表我们自己,代表着所有那些不知何去何从的现代人———他们尚未下决心去解决自己最终成为勒格贝庄园主人式的人还是成为勒格贝树林中生活着的仆人式的人,或是准备生活在巨大的抽象中还是生活在有生命的万物中这样一个根本的问题———恐怕这样一个设想不见得十分荒谬绝伦。如果说要从上述两者之中选择一种太难办的话,那么应该明白,小说正是不折不扣地置人于这种局限之中的。连劳伦斯本人也明白,生活本来可以按照别的格局来安排的,在这本小说中事情非常清楚:查太莱夫人———我们———不可能两者兼而有之。生机及其对立面之间不可能有任何的妥协。

  虽然女主人公享有男爵及猎场看守这两个代表人物所没有的行动及扮演角色的自由,这并不意味着戏剧性的兴致寄托在结果的悬念上。从小说开始,康妮并不具备挣脱守活寡一般空虚寂寞的生活的自由,就像《迷途的少女》中的爱尔维娜﹒霍顿无法挣脱生活羁绊只好暂时在沃德霍斯她父亲店铺旁寡居一样。小说中所表现的自由完全是相对的,作为劳伦斯最后一个长篇,它所要表现的不过是取得自由的途径问题。女主人不得不离开她的丈夫及他所代表的一切,但在一定时间范围内,她有选择各种可能性的自由:彷徨、迷惘、沉沦,但从未表示弃绝。

  这一点同《迷途的少女》很相似,但由于各方面原因,处境比另一篇中好得多。原因之一是,《查太莱夫人的情人》把《迷途的少女》中由于暧昧的描述而扭歪的一些思想和价值充分地显示了出来。在这部长篇小说中只有本身神秘的东西,才有神秘的描写,例如女人在性高潮中的快感。在某些方面,《迷途的少女》竭力作转弯抹角的处理,而在《查太莱夫人的情人》中却表现得淋漓尽致,近于卖弄文墨。

  《迷途的少女》中的西西亚掌握了“性感方面的秘密”,而《查太莱夫人的情人》中的梅勒斯则具有高超的具体的性行为的技巧,他把自己的性生活史作了长篇的叙述,有时候他还以惊人的详尽描述为他同时代人作出了预言式的计划。如果说梅勒斯的某些表述让人觉得荒谬的话,那么在对这本小说至关重要的一些颇多争议的问题上所乐于采取的强硬立场却显得恰到好处。劳伦斯在《迷途的少女》和《羽蛇》这几篇小说中所塑造的黑人男主人公与其说是意味深长,倒不如说是绚丽多彩。同猾场看守相比,这些装腔作势的、架子十足的男性显得过于炫耀自己的迷惑力而没有多少价值。

  还可举出别的原因来说明《查太莱夫人的情人》是比《迷途的少女》好得多的一部小说。首先,旺盛生命力的活动范围不是作为女主角毫无头脑地根据种种模糊的暗示凭借本能去追求的目标。相反,它早在小说开头就得到体现,并作为一种有真正意义的东西贯穿到结尾。没有疏忽之处,读者可以从多方面有机会充分领略旺盛精力所包含的意义:不仅通过叙述者明白无误的评论,通过康妮、梅勒斯及爵爷们等人的言行来表现,而且也在富有想象力的描写及戏剧化的情节中得到反映。女主人不是因遭强奸走上她所选择的那条路的,她是既用自己的肉体也用自己的头脑去挣脱所处的那种有损身心的环境的。

  第二点,那种毫无生气的生活方式给作了一个大胆而又微妙的解释。沃德霍斯是对毫无活力的生活所作的一种明显而又微不足道的比喻。劳伦斯第一个对乡村小镇的旧习陋俗进行鞭挞。但是勒格贝庄园又当别论。它代表着作者不仅在思想和感情方面而且在经济学上夺得了一个新的制高点。克利福德从一个专事写作超现代小说的人摇身一变成为与之毫不相干的超现代的工程实业家,专事技术开发,想从他那个地区日渐枯竭的矿藏中进一步获得财富并使他的矿工们处在日益恶化的环境中生活,小说表现这一转变绝非无关紧要的小事。庄园主的住宅是建造在各种抽象事物之上的,其基础之基础便是金钱。在生命力与反生命力这场斗争中,克利福德爵士手中握着大部分大牌,而他的猎场看守不具备与之相匹敌的力量,他处于四面楚歌的境地,即使到最后他的胜利也并未定局。

  劳伦斯最后这部长篇同他自己较早时期写成的小说相比的第三个优点可以从第二点引伸出来。仅对历史、文化、人性这三个方面作有限的具体解释就不难看出,《查太莱夫人的情人》真实地评价了的境遇。不论在现代世界还是在小说中,抽象是挡在道上的庞然大物,而生命活力的种种奥秘只不过是微而又微的弱光中的一丝闪烁而已。正如梅勒斯在写给自己情妇的一封信的末尾所说的,那是“你与我之间的熊熊小火”,他又说“以往经历过的种种艰难困苦总不能把这种黄色的小火熄灭”。在这部小说中,生命活力的价值体现在多情而脆弱的事物上,而无知无觉却受到强有力的机构、人物和运动的认可。这故事具有其尖锐性。读完这故事,我们就会发现作者在《虹》和《恋爱中的妇女》这些作品中未能充分表现他所保证的不同寻常的情节发展,他的这些话不过是黑暗中的一声呼喊或是一种无力的辩解。人们也可能会说,劳伦斯在《虹》和《羽蛇》这两部小说中未能成功地把预言性的幻景支在高空中,现在在自己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中只好让它重新回到地面上来。在《查太莱夫人的情人》开篇时就有下面这一番议论:我们的时代本质上是一个悲剧的时代,因此我们不愿惊惶自扰,大灾难已经来临,我们处在废墟之中,我们开始建立一些小小的栖息地,怀抱一些小小的希望。这是一种颇为艰难的工作,现在尚没有一条通向未来的康庄大道。

  从小说整体来看,灾难一词远不止指第一次世界大战。废墟大概是指这个时代中被抽象化了的精神。

  所谓新的栖息地和希望落实在如下这类形象上:已遭毁坏的森林中间的一小块开阔地,一个男子用自己的一双手小心翼翼地在修补破败的雏鸡窝,等等。

  那一点儿微小的希望同巨大无比的否定———那是指现代生活本身———之间是无可比较的,这一点在小说中虽有表现,但是,在我看来,这一点并未成为哀思的目标。在我们不得不接受小说形象化地表现出来的这一观点,并且考虑到已过去的这二十五年间劳伦斯那一点预言性的希望实现的真实情况,我们真的会掉下眼泪———如果我们不能体会小说给予我们的一点积极教训,即促使生命的小火光不熄灭的那股生存的力量严格地说是永远不会被征服的。

  抑或是我们终于走到了否定的深渊中而见不到希望的火光了?《查太莱夫人的情人》的最后一个方面的优点是其结构上脉络清晰,含义深刻。这种构思最有力、最有效地在空间方面,也就是在环境方面表现出来。

  小说最持久的寓意都同三个场景的安排不可分割地联结在一起———庄园、工业小镇、树林,这三者在充满烟雾的空气之中相互连在一起,同匹兹堡或新泽西州北部地区相比好不了多少,也差不了多少。

  劳伦斯大部分小说都是环绕一个中心对比来构筑框架的:在《虹》中这种对比发生在现实事物和它们可能被改造后的情况;在《羽蛇》中,对比表现在欧化了的墨西哥和土著墨西哥之间;《迷途的少女》中的对比在于人的身份“高”与“低”之间,或者从地域上来看,对比在于沃德霍斯与南部意大利之间。所有这些对比从一个角度来看所要说明的是同一个问题,即表达了两种认识方法沦之间的对立。

  在《查太莱夫人的情人》中,同样的对比表现在相互关联的不同场景之间,它们存在于同一时间、同一地区,这种对比不涉及远处异地,也不涉及未来世界中的某块乐上。小说将其戏剧性冲突集中表现在方圆不过数英里的地域之中。劳伦斯运用他的高超的描写能力所表现的是从半农业、半工业状态向完全工业化过渡阶段小的英格兰的一隅之地。如果说小说有意要读者把这数英里土地看做整个西方文明大片土地的一个缩影,我们会乐于表示同意,因为劳伦斯笔下的微观世界从许多方面看酷肖我们所熟悉的大千世界。

  那片树林是劳伦斯所提供的全景中充满活力的中心舞台。在它的一边,并威胁着它的是矿工村中那些难看的住宅和采矿设施;在它的另一边是那座缺乏生气的庄园庭院,其主人拥有树林的所有权但并不认识其价值。庄园主和矿工之间在社会关系及经济上是相互对立的,但他们双方又同时对树林所代表的一切事物持反对态度。双方都崇拜金钱、权力、资产的抽象作用,双方也都忠诚于世间的那些机械刻扳的机制约束,树林的位置大体上居于对它持否定态度的两股势力的中间,它是劳伦斯心目中的神圣乐土,是生命的种种奥秘的繁衍之所。在那片天地中,有体现在树木、花草、动物上的年复一年的生长、发育、成熟,以及体现在猎场看守和人之间的性交中的人类的生育和发展。他们两人的交往造成了感情的新生,预告了共同的新生活的可能性,最后还有一个孩子即将出世。在那个为雨水所滋润的美丽的春季里,性爱的发展同万物的复苏是同步的,从花朵的含苞初绽开始一直到林中百花盛开、万木葱郁。

  那树林并不是小说中任何一个人物的自然而又必然的栖息地。康妮和梅勒斯两人都受到损人身心的文明的摧残,他们步履艰难地从相反的方向走到这一神圣土地上相遇了。梅勒斯从坦弗舍方向先来到这里,数月之后康妮从勒格贝出发,踏着小径走过来了。这树林是谢沃德森林的一个残留部分,虽不怎么宽广,但是在这里他们两人终于通过性的交往而达到了心心相印的境界,这地方是他们逃避“悲剧”世界的必要条件,但又不能保证他们达到真正逃避的目的。这树林不仅仅象征一种生活方式,而且还象征着生机遭到压抑的那种被围困、受打击的状态。本来极为宽广的原始森林在不断遭受现代文明的消耗之后所剩无几,甚至连情人的秘密交欢也免不了为旁人探窥的目光所注意,连雉鸡和兔子这些野生动物赖以栖身的地盘也不够宽裕了。梅勒斯不客气地逮住了到他管辖的领地来偷猎的矿工,不过还有一些侵犯行为是他无力抵抗的。淫妇白黛﹒古蒂斯从坦弗舍来到树林中大放厥词,找他寻衅吵架;克利福德从勒格贝驾着机动轮椅一路驶来碾碎路边野花,一边思考着作为产业主的福气和职责。

  只是为了家族的名声,查太莱总算把这片树林保存下来了,不过,小说已给读者以某种暗示,这种兴趣可能会让位给“更高的”追求目标。在上一次战争期间,克利福德的父亲杰弗里爵士在一阵爱国热情冲动下砍下了成百上千棵树送到比利时和法国去给士兵构筑坑道工事:……在圆丘的顶上,从前有着许多橡树,现在一株也没有了。在那儿,你从树梢上望过去,可以看见煤矿场的铁道和史德门的新工厂。康妮站在那儿远眺着。这儿是与世界隔绝的一个开口,从这儿出去便可与世相通。

  阅读全书,我们随时都会感到这种围困过程的存在,生怕在不长时间内树林和沼泽地都会一下子不见了,让矿工村和庄园大厅像一把大锁似的抱在一起,丧失一切生气———就像贵族克利福德爵士和平民波尔敦太太在故事结尾时所作的拥抱那样。最后,那树林非但被包围了,而且地底下在爆炸,因为当地煤矿的竖井转为横坑道向四面八方推进着。挖煤使勒格贝树林的沃土遭到破坏,与此同时地面上的动植物群的数量日趋减少,而空中迷漫着有毒的烟雾使植物受害生病,使动物活力锐减,元气丧失。

  总之,劳伦斯以他巨大的表现力,具体地写出了现代工业文明所造成的危机,他能够使他的观点深深印刻到读者的脑海中。

  二

  既然从某一角度来看,《查太莱夫人的情人》的主题是具体与抽象之较量,我们就可以说劳伦斯的这一代表性的方法之所以取得成功极大地取决于物、环境及情景的具体细致的表现,也可以说他的预言的力量在于他的艺术表现力,以具体细节来反映较为宽广的情景及普遍适用的真实经验。在这里我想来审视一下两个互相对立的方式或者如小说中所杜撰的实际经历范围,并且对表现手法的成功之处及可能会涉及的观点提出若干问题。虽然故事是以辩证运动方式发展着的,勒格贝庄园和猎场看守人林中的场景交替发生,我们还是可以分别对这两个领域来一番审察的。

  死气沉沉的生活对于克利福德及在故事前半部分中聚集在勒格贝庄园的那一批知识分子所产生的一个持久印象便是,这些人物缺乏真实性。但是不能拿这点来作为批评塑造克利福德爵士的一个根据,因为小说正是要表现这个人物的不真实性。他是个“半身残废”人,“生育的希望绝灭了”的人,他是个在战争中失去了生育能力的人。他有思考能力,他怀着利己主义的感情,但他不能与人有性接触。在他妻子眼中,他这人的躯体深处“剩下的只是个无知觉的表壳”,而故事自始至终所表现的没有与她的观点相反的东西。他的问题不是战争造成的神经病,也不是个主义的心理。或许,对他这个人进行评价的最佳方法是作实验性的假设:如果条件变成这样或那样,那么会产生怎么样的结果?从这样的角度来看问题,这个人物在故事中从头至尾便会饶有趣味了,他身上也就散发出一种怪异的机械力量,就像狄更斯、斯摩莱特、菲尔丁等人所写的小说中那些人物一样,精力充沛但性格是平面的。我们可以作如下的假设:当一个人身体中的某个部分器官在暴力中永远失去后,他对己对人会采取什么措施?小说提供的答案是,这样一个人将会制造出一个“与现实相似的模拟物”,一种抽象关系的复杂模式,用来代替在他与他人之间早先存在着的联系,而凭着这种模式或网络他会生活在幻觉中并感到乐趣,但这人总是不可能具有真正的活力。这时候也许有人会说“这种调整”并无什么害处,可是却偏偏没人注意到别人的问题。实际上克利福德的第一条大罪即是他将他的妻子拖入了他自己空虚的生活轨道中。他这个失去了独立生活的抽象化了的人拚命将自己的重荷压到配偶的身上,他慢慢地从她身上吮吸着生命的活力,而他所吸来的东西到头来仍是浪费掉,因为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使他恢复生机。

  劳伦斯通过对克利福德的寄生性的描写,再一次表现了他的作品中普遍存在的一个基本观点,即:有活力才有生命,失去了活力等于死亡,不会有第三种可能性,不能否定生命对于活力的依附性———不能靠掠夺别人的活力而使自己具有活力,也不能靠身体上的自我完善来得到活力。在劳伦斯的作品中,价值的基础是身体力行,概莫能外。这一点正是体现在他所有作品中———小说、诗歌、散文、评论等———的主题,也是他的明显的局限性。在他看来,惟一真实的东西、惟一值得惊叹的东西便是富有生命的血肉之躯。同时,任何个人只有同另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发生直接关系才能体验到自己的生命力。他可以面对树木、花草、动物的盎然生机而与生命之体融为一体,但是对于男子,确切地说,最关键的体验便是同女人发生性关系。因为这同自然的本来规律是一致的。劳伦斯认为,肉体接触比视觉相会是一种更为强有力的联系方式,因为性交不论在感官上或在感情上都是两个人之间的强烈的体验与交流。所有这一切可以用一句教条式的话来归结:要了解和把握自己就是要体验自己与自身以外的以生命的物和人之间的协调和谐。这类信条本质上都是劳伦斯直觉的产物,但是它们至少受到一个①现代大哲学家所作思考的影响。A﹒N﹒怀特海认为,所有思想体验都来自于肉体方面的作用;他也认为,严格地说,人们无法断言我们的身体“止”

  于何处,周围的现实环境又“始”于何处。人是活在大自然中的,而大自然又活在人的体内;人对自身的感觉包括在他对别的东西的感觉之中,反之亦然。因而,“总体性”不仅仅是一种认识方法,也是①A﹒N﹒怀特海(186l—1947),英国哲学家。

  一种客观的基本存在方式。克利福德的第一种抽象图案是用词语编织起来的,他是个作家,善用词汇去织网,在同康妮的日常接触中他总是设法把具体的体验尽量减少,使之公式化。他竭力用“亲密习惯”、“我们共同的稳固的生活”这类词藻去填充他妻子与他自己之间存在的空隙。但是,就着他的轨道转动,对于康妮来说,现实不可能是别的什么,只有“空虚”,以及“悬在它上面的一堆虚伪的言词”。因为他把言词当作现实的复制品,把语言的交往作为感情交往的代替品,他变得崇拜成功了。他渴望着别人谈论他,写文章吹捧他,把他看做一个非同一般的人,因为他实际上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尽管他已经富有,也并不贪婪,他却追求金钱,把金钱看做是成功的可以被人看见又是抽象化的标志。

  到了事业的中年,克利福德改换了方向,他的抽象有了新的格局,这一次他在经济方面的及工业上的力量使他对生活形成了新的幻想。他在采矿机构中应用了新方法,取得了辉煌的成功,因为他不把人当作血肉之躯,只把他们当作抽象化了的运转过程中的职能。他的社会学观念可用他的一句口号来作总结:“职能是决定个人命运的东西。”言外之意便是,一个人只不过干着他在干的事而已。现在克利福德有可能比从前干出坏得多的事,作为一个工业家,他把成千上万的男女引入他那虚无的轨道中来,他变成了这个一度被称为疯狂的文明社会的一个头目,并在操纵人和机器中由于成功而变得信心十足和残酷无情。根据小说中的描写,他“差不多变成了一只动物,有着一个实用的坚壳为表,一个软浆似的髓为里,变成了一只近代实业与财政界的奇怪的龙虾或螃蟹,甲壳虫类的无脊动物,有着机器似的钢甲和软浆似的内脏”。从他那软浆似的内脏中只散发出两种东西:一是自负自大的冲动,二是与之相矛盾的无法避免的对他人的绝对依赖。当康妮对他不理睬之后,他将自己的依赖性转嫁到波尔敦太太身上,到后来这种依赖性处于一种奇特的平衡状态之中:以后,克利福德对波尔敦太太变成小孩一般了。他有时握着她的手,把头依在她的怀里。当她轻轻吻了他时,他会说:“好的,吻我吧!亲我吧!”当她用海绵洗涤他那白皙的大身躯时,他也一样要说:“吻我吧!”

  她便随便在他身上的什么地方,半打趣地轻轻吻着。

  他的脸孔怪异地、失神地像一个小孩子那样惊愕地躺在床上。他有时用他的孩子似的大眼睛凝视她,沉溺在一种对待圣母式的崇拜之中……波尔敦太太觉得又喜悦又害羞,又爱又恨。可是她从不推却他和斥责他。他们之间在肉体上更亲近了,这种堕落的亲近,使他成为一个似乎天真的孩子,惊异错愕得好像一种宗教般的热烈:这是“除非您再成了小孩”的堕落的真切表现。她呢,却是富有权力的传大圣母,把这大孩子完全慑服在她的意志与怜爱之下。

  奇异的是当这个变成了大孩子的克利福德———几年来他就渐渐地变成孩子了———到外界去时,他竟比以前锐利而灵敏得多了。

  ……那仿佛是他自己的被动性和他的献身于伟大圣母,给了他一种对于物质问题的敏锐观察,赋予他一种超人的力量。他的沉溺于私情,和他的大丈夫气概的完全消失,似乎给了他一种冷酷的、几乎是幻象般的、适合于事业的第二天性。在事业上,他确是残酷的。

  作为现代工业家的肖像,克利福德的嘴脸不折不扣地提供了一幅魔怪般的漫画。“事业上成功的人往往是感情未开发的或幼稚的”。人们惯于作如斯心理分析。但是若凭想象把他当作这类人的代表那可是大错特错了。我倒觉得把他看作现代生活中某些发展趋势的想象中的极限,那是颇为合适的。真正的人所处的位置差不多处于克利福德﹒查太莱爵士作为一个极限、那个猎场看守作为另一极限之间的地方。

  小说在叙述中对克利福德所作的介绍是小心翼翼的,这样避免读者直接把握这个人物。他本人的话语总是含义不明的,受制于叙述者或康妮所作的解释性评论,而康妮的话则把他的言行所包含的坏意义挑明了。他说的话免不了支离破碎;他的行为从来没有使他成为一个受了巨大伤痛而值得同情的人。要是读者能花上短暂的时间把他作为一个人同他在感情上相通的话,一定会觉得他整个性格是残忍冷酷的,而且劳伦斯对他性格的表现也就大错特错了。但是,事实是:小说中的克利福德这个人完完全全由他本人的职能决定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没有什么可同情的。当他驾着机动轮椅在他自己的庄园土地上行驶时,他变成了一个机械的半人半马的怪物,因为他只有上半身是人体,成了“怪物”

  便根本没有人性了。空虚不可能同邪恶连在一起,但同样也不可能成为同情的目标。

  克利福德是小说中不可少的人物,但是那些坐在勒格贝客厅中谈论思维优于存在,表露他们对待爱情、对待工人、对待性交的态度的人并不是不可少的人物。本纳利夫人、查尔斯﹒梅、哈蒙德及汤米﹒杜克斯等人中的大多数都是缺少活力、只具平面性格的人,他们只不过是克利福德本人不同程度的翻版而已。他们之间的高谈阔论似乎过于富有时代特夫征了。这些人物在小说的第一版(1944年出版,书名为《第一个查太莱夫人》)中是没有的,在最后一版本中也加进不多。杜克斯当然称得上生机旺盛及“雄性”意识的一个代言人:“真正的学问是从全部有意识的肉体产生出来的;不但从你的大脑里和精神中产生出来,而且也从你的肚皮里和阴茎中产生出来。”说这样的话,他是在预告梅勒斯的观点,不过很难说有这类新闻发布会式的话语的必要性。梅勒斯在故事中一出现很快就表明他有为自己辩护的能力,有时候他的辩白还噜苏得让人感到有点儿厌烦。杜克斯,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个“想得多于得少的人”,他拥有正确的观点但并不去身体力行。他是《查太莱夫人的情人》①中的哈姆雷特或是普鲁弗罗克。

  ①普鲁弗克是T﹒S﹒艾略特的诗歌《J﹒A﹒鲁普弗罗克的爱情之歌》中的人物。

  小说关于死气沉沉的生活的第二个强有力表现,集中在故事中间部分的一段描写上。这一段堪称精心力作,约有十一页,极为详尽地描绘了三个工业村镇及其周围方圆数十英里的半工业化了的乡村的实际面貌。所见景物被描写得栩栩如生,并通过刚觉醒过来的女主人公康妮﹒查太莱之口加以判断和分析。她把自己的印象一一表达出来,这一点颇具戏剧性,也相当合适。同时,这整个描写显而易见是劳伦斯本人最后一次愤怒谴责工业化所犯下的罪行———它无视人的基本需求,扼杀人的创造能力。

  康妮乘车从勒格贝出发,途经坦弗舍、煤矿新村史德门,到厄思威特———这是英格兰中部的一个古老村庄,那儿的人仍然把查太莱家族看成乡村绅士。

  一路上,在这些村镇的里里外外,她观察了矿工及其他劳工的工作及其家庭生活情况,参观了商业区、学校、教堂、工厂、餐馆及饭店。随着她乘车时翻山越岭,驶过交通拥挤的狭窄街巷或者飞驰在开阔的平原上的景色的改变,她的思想活动也不断在变化,到后来,这整个地区留在她脑海中的移动着的画面便变成了由人类本身所造成的破坏使大地表面变得千疮百孔、混乱不堪的惊人的图像。

  在女主人公心目中,这些不雅观的乡镇所呈现的丑陋现象所表达的意思大体上同勒格贝及其主人的表现相一致。丑在这里有了印证:“丝毫没有自然的美,丝毫没有生之乐趣,甚至一只鸟、一只野兽所有的美的本能全都不见了,人类的直觉官能全都消亡了。”她在一座新校舍里听小学生大声唱一首歌时,她自问:“有这样一种人,他们直觉的官能已经死尽,只剩下怪异的机械的呼号和乖戾的意志力,这种人民会有什么未来呢?”这些观察并没有伤感色彩,也不是以社会和经济改革的计划作依据的,她心中并不藏有改善工人群众生活的锦囊妙计。相反,人类的自然姿态和精力是任其以实实在在的、未加雕琢的方式充分表露着,由人去品评,没有把造成“这种新的人类”的“半死的尸体”的罪责全部加到某一社会或经济阶级身上,虽然下面这几个问题的提出已经对领导者和被领导者略作区分:“唉,上帝呀,人类把自己弄成什么样了?人类中的领袖人物对自己的同胞们都做了些什么了?”

  实际上,这一描写包含着辛辣的讽刺。康妮曾说,新建起来的矿工村和工业设施正日益把当地有钱、有教养人家的庭院和庄园包围起来。巨头们刚开始在本来是农村资产的地方开发矿物资源时就已把工业机器发动起来,他们惟利是图的欲望造成了导致工人丧失人性以及土地和空气受污染的客观条件。现在,“矿物世界的怪异、扭曲的基本生物”———矿工们已把自己的房屋造到庄园花园的门边上了。矿工群众所造成的无情的压力正在把庄园主们从他们自己的家园中扫地出门:这便是历史,一个英格兰把另外的英格兰消灭了。煤矿业曾使那些大厦致富,现在却把那些大厦消灭了,就像从前把那些农舍消灭了一样。工业的英格兰把农业的英格兰消灭了。一种意义把另一种意义消灭了

  事态的继续并不是生物方面的,而是机械方面的。

  这一描写从整体看不是对这类变化表示抗议,也不是厚古薄今。从本质上看,作者所抗议的是这种完全失去了人的控制的变化。人造出了机器———产生了文明,现在机器进而以自己的形象来造就人,这样到头来,谁是施害者,谁是受害者也难以分辩了。因为受克利福德爵士这类缺少人性的人操纵的机器以及受他雇佣的半死的尸体同样都是害人者。

  猎场看守一天夜里从他枝叶扶疏的住处向不远的工业区张望时所说的一番话最辛辣地道出了这一悲观结论:……过失是从那边来的,从那邪恶的电灯光和恶魔似的机器之嚣声里来的。那边,那贪婪的机械化世界,贪婪的机械化和机械化了的贪婪,闪着灯光,吐着炽热的金属,发出熙来攘往的喧声,那儿便是无限罪恶所在的地方,准备把不会同流合污的东西一概毁灭。不久,那世界便要把这树林毁灭了,吊钟花将不再开放了。一切有生命的东西一定会在铁的蹂躏之下消灭。

  这段描写表达的深刻危机感一部分是基于作者以耐心和技巧把日常经历中就近观察到的事实加以归类,绐人造成统一而深刻的印象,另一部分是基于深埋于描写文字里面的思想是言之成理的这一实际情况。这一思想便是,因为人是活的,把活的置于无生命的东西的管辖之下而不对人身造成致命的危害是不可能的。人活着不是只尽职能的,人是一个有机完整的生物品种。产业主义残害的实质部分,这样产业主义便击垮了人之所以生存着的本来的伟大追求目标。劳伦斯不是从唯心主义出发来攻击产业主义的。人无分男女,都像树木花草、飞禽走兽一样,是活着的生命体,并且不断生长发育,劳伦斯的攻击是基于这一敏锐感之上的。这是人世间的基本事实,一切更高的发展可能性都是以男男女女的健康的生存条件作为基础的。

  或许我们已经对现代文明适应了,以为我们的躯体的存在仅仅是为了起到服务机器的作用,而劳伦斯却坚持认为,我们的身体是属于我们自己的,是死是活的惟一标志是七情六欲是否具备。这便我们对他的观点一下子不适应之所在。但是我倒认为他正好发现了对工业文明发起控诉的最理想的立足点,因为没有人会假惺惺地认为这种文明对其支持者提供了精神上的补偿,工业文明仅仅给人提供了更加富裕的物质生活的前景,而劳伦斯则认为连这一点也不过是一个骗局。一只手递给你东西,另一只手便立刻把它夺走,因为人死了以后,除非装模作样,是不可能享用物质生活的好处的。基于这样一个认识,一切战争都是失败的,所有五年计划都没有成效的,因为人不可能在“丧失活力”死去之后再发动战争或开展生产运动。脆弱和易受伤害是人之基本弱点,在需要个人服从无人性的机器运转的高难度的大企业中,人的这些弱点是不会照顾的。人必须在今世中生活,如果他做不到这一点,他便到了来生之中———死了。

  对付这个争论之点时人们可能会承认“无生命的钢铁世界”具有残害和破坏人类生机活力的倾向,但同时他们又会说劳伦斯过分渲染了人的无能为力和脆弱性。埋藏在躯体之中的巨大的冲动力、“人的感官本能”在经历了流水作业线飞快运转及丑陋的工业城市的分化瓦解之后,难道就不能把生命延续下去吗?坚韧性同敏感性同样存在于大多数生命之体中,使它们具有保存生命的自卫能力,这难道不像是事实吗?如果承认人的忍受力从根本上说同小草是一样的,那么人会比小草脆弱吗?或许劳伦斯式的回答可能会是,小草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在劫难逃,而许多人本来应该承认他们已经死亡了的这事实,却偏偏不这样,而是替自己造出一个替代物,继续活上若干年,在活人中间过着死人一般的生活。

  克利福德﹒查太莱便是这样的一个活人。

  充满活力的世界康斯坦丝﹒查太莱去勒格贝树林的这一段旅途若用小说中预言式话语来表达,便是从死到生、从虚假到真实的历程。勒格贝由言语来统治,而这不足以建立起人“同宇宙万物之间的那种生动活泼而又富于营养的关系”;宇宙乃是人生远航中途维持自己生存的惟一希望所在。劳伦斯在《查太莱夫的情人》中说过下面一段话:……请求用言语来满足这样一个需求是徒劳的。没有任何词汇、语句、说话能做到这一点。话说出去之后,在多数情况下,我们只需加以切实注意。但是谁又会号召我们去付诸行动,一年四季中的巨大变化,出于灵魂深处的磊落行为,男女之间的纯情举动……现在我们要知道的是生命的真谛,按理说我们已经懂得了言词的意义,不过,唷,让我们自己反省一下吧!我们可能是言语方面的完人,但是我们却是行为方面的狂人。

  让我们作好准备,去结束我们眼下那种“不起眼”的生活,并以新的面目在宏观生活中出现,与运动中的宇宙同步。

  此话有预言性的一面,从中读者一定能看出女主人公的追求。同时,从另一角度来看康斯坦丝﹒查太莱不过是个品格不高,对上流社会感到厌倦了的妇女,只不过是不由自主地有所成就。若要否认这一点便是愚蠢的了。她个人的出身,少女时代在黑森林中同德国学生的性浪漫行为,以及她同追求名利的蔑克里斯那段让人忍受不了的风流韵事都没有什么可羡慕的。她同女主人公的角色相称的惟一品性便是血肉之躯中的活力,直觉官能的觉醒,以及“同男子性生活上的步调一致”。当然,这也是惟一的不可或缺的条件。如果我们认为康妮在人生道路上改道易辙是真实可信的话,那么她之缺乏出类拔萃的品格正好起到添加筹码的作用,因为那样一来她的成功对大家就有了普遍意义。赋予一个平平常常的女人以不平常的命运,并暗示没有别的命运值得追求,这正是《查太莱夫人的情人》以及《迷途的少女》所要求的目的。《迷途的少女》没有达到目的正是由于它未能提供表示“生动活泼关系”的经历,未能提供确立令人信服的关系的环境。《查太莱夫人的情人》中发生在“神圣的”树林中那些两性关系正是表现这种关系的戏剧性的经历。同上一部小说相比,劳伦斯在本篇中毫不含糊地处理了否定与肯定之间的平衡关系,对无生气的文明发起了攻击,对极亲密的人与人之间的肉体关系中的勃勃生机表示庆贺,正因如此,作者完成了自己的预言式的使命。从这个角度来看那些性描写,它们在整体中所起作用的重要性就很明显了。性交往中的一致性要求有具体的表述,就像勒格贝和工业环境中的不协调需要具体的描写一样。

  可能会被提出来作为惟一的重要争论的一点是,这些性描写如何用适当的词汇加以表达,如同劳伦斯自己所承认的那样,那种亲密的肉体上及感情上的经历所包含的意义和戏剧性如何得以用言词来表达出来?这种两性关系是最实际的意识方面的汹涌浪潮,却难以用言词去捕捉。例如,我们可以看一下描写康妮和猎场看守同时达到性兴奋高潮的这段话:她仿佛像个大海,满是些幽暗的波涛,上升着,膨胀着,膨胀成一个巨浪,于是慢慢地,整个的幽暗的她,都在动作起来,她成了一个默默地、蒙昧地、兴波作浪的海洋。在她的里面,在她的底下,海底分开,左右荡漾,悠悠地、一波一浪地荡到远处去。不住地荡漾,在她感觉最敏锐的部位,深渊分开,左右荡漾,中央便是探海者在温柔地往深处探索,愈探愈深,愈来愈触着她的深处,她就愈深愈远地暴露着,她的波涛越荡越汹涌地荡到某处岸边,使她暴露着。

  那个能被明显感觉到的无名探海者愈探愈深入,她自身的波涛越荡越远去,离开她,抛弃她,直至突然地,在一种温柔颤抖的痉挛中,她整个生命的最美妙处被触着了,她自己知道被触着了,一切都完成了,她已经没有了。她已经没有了,她再不存在了,她出世了:一个女人。

  这段文字一定程度上可说是够美的了,但是,那浓重的节奏及用词的累赘重叠总嫌噜苏。叙述者用言辞来表达这类经验总有些力不从心,就像人们无法用言辞恰如其分地从“内部”描述血液循环一样。

  这段描写也有些优点,那便是避免了性科学方面的一些灰色词汇,并且挖空心思去达到文字节奏和性兴奋过程中神经上渐趋紧张之间的协调。不过,这种另辟蹊径的做法并不能解决问题。读者无法领会性的神秘,相反,他倒可能在阅读过程中停下来问几个问题,例如,“生命的最美妙处”,说明白点是什么意思?这个妇女现在变成了一个女人,此话怎讲?(几分钟之前她是什么呢?)在性高潮中“她不①再存在了”,这种说法如何理解?听瓦格纳给歌剧夫《特里斯丹和绮瑟特》作的插曲《利布斯托特》时,听众就不会提出上面这类问题,尽管这歌剧也描写了性欲亢奋。任何一个作曲家,只要给他这类材料,他便能用纯粹的声音把女性性高潮时的感觉很好地表现出来。然而,词语却难以做到这一点,除非这些词语已脱离了通常的实义。在这里,叙述者并不想绕道前进;劳伦斯没有想到去采用某种意识流的技巧,如果他想那样做的话倒真有可能像音乐一样把其中的象征意思表达出来。上面引到的一段文字中以大海和游泳者来比拟男女关系是一种传统的相当正式的说法,不会引起人们的争议,但是太平常了,不会引起读者多少感情意义的上的领会。

  如果所要描写或形象表达的性关系不很集中的话,语言问题便会不太突出,不过问题仍存在。猎场看守所使用的方言和四个字母组成的一批盎格鲁﹒撒克逊词汇,由于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便具有某种魅力。也许那些含糊音、省略音和英格兰中部土语中的低哼声用于亲密无间、情意绵绵时的对话要比①李﹒瓦格纳(1813—1883),德国作曲家。特里斯丹和绮瑟特本是中世纪爱情传说中的人物。

  使用标准英语的刻板音调合适得多。不过,对于交游不广的美国读者来说,欣赏是比较困难的。还有,那些四个字母组成的单词能否产生如期的效果则取决于读者本人的背景。不是生命力特别旺盛的常在讨论时事、政治、棒球和电影时不可能在一个句子中用上八至十个这类单词。这类四个字母组成的短词对于初次听到这样说话的人会产生新鲜、真切、亲密之感。对于没有受过学校正规教育的读者,这些词的吸引力会减弱。

  我设想,过了一定限度,如果题材不那么具有挑逗性,也就没有人会对性描写进行这种批评性的分析。大部分批评都立足于如下一种假设:专心的、理解力好的读者群体对于同类材料会作出几乎相似的反应。批评者会从读物中设法明确表达种种反应并找出它们的根据。劳伦斯确信,现代文明腐蚀并打乱了人的性的本能。如果说他这话有一点道理的话,那就很清楚,每个读者必须自己作出判断,形成自己的印象,而不能期望得到别的读者的同感。

  客观性成为不可能了。我个人的印象是,一些性爱方面的文字描写是漂亮的,令人信服的。男女双方面的讲话和态度在许多情况下过于一本正经。也有一些描写我认为是十足的无聊文字:梅勒斯对于自己的生殖器所发的一番议论;康妮和梅勒斯互相在对方裸体上装饰花朵,还特别在阴部上做文章。

  光是理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裸体和性交方面的描写比之去区分不同场合中的文字描写的有效程度要来得容易。无知无觉的外部世界剥夺了人体感官生活的基本价值,同时又追求脱离现实的理想条件。

  但是,在树林中,男女肉体上的直接接触比一切都重要,正是在那里人的性生活的价值得到了承认。

  再者,男女肉体上最直接的接触便是性交,在小说中两性的直接交会不是被看做男子对女子或女子对男子之间的一种暂时性苟合,而是被看做男女双方真正的心心相印。健康感情再生的可能性植根于性行为,因为只有在性高潮时个人才会从自我迷恋中挣脱出来,而去同“生之宇宙”融为一体。当他或她从使人睁不开眼的神秘的光亮中重又走出来时———这种亮光便是暂时压倒一切乎常感觉的强有力的性快感———他(或她)便发现自己确实变了,似乎他刚才去见过了上帝。这就是神秘主义。我不是使用“神秘”这个词来表示这种经历是“不真实”

  的,我是说,像其他更加正统的经历一样,这东西的含义决不会是昭然若揭的。当康妮﹒查太莱同自己的情人躺在一起时,她被描写成处于“一个感觉的波涛的集中点上”,她发出了含糊不清的低声呻吟。

  对此,叙述者作了虔诚的评论,说我们听见了“从黑暗无边的夜里发出的声音,这就是生命!”对于这样的奇迹,我们简单地信以为真———说它是奇迹是因为这声音不是妇女发出的而是宇宙大地发出来的,要比理解它容易些。

  读者会比较容易地接受导致性交细节描写的那些补救性的行为格局。女主人公与猎场看守之间的第一次性关系不是她摆脱孤芳自赏局面的开始,而是完成了这一戏剧性转变。对于康妮来说,这种过渡是痛苦的,但是小说在这方面提供了一些最动的富有戏剧性的描写文字。第一次性交之后出现的性描写实际上没有为此增加了什么。她有过抵制的时刻,她必须经受一些基本训练才能使自己有旺盛的生机,后面各章写的只不过是这一对情人如何解决从通好关系变为长久的可行的生活安排问题。但是,女主人公第一次迈进小木屋时她就把自己的身子交给了丈夫的仆人,这是她从此岸向彼岸迈出了一大步,从无生命世界过渡到了有生命的世界,至此,关键的部分实质上已经完成。

  这一过渡行动在实施中有一系列界限式的时刻作标志。这个过程不完全是内在化或反思式的,因为康妮每次犹豫着前进一步都是紧随在她同自身以外有生命力的客观世界接触之后发生的。其接触方式起初是有可见度的,后来有了其他的感知方式,到最后便是一种温柔地迫使她走向目标的心领神会

  一个出发点是有一次她同克利福德一起在树林中漫步时确定的。陷入同蔑克里斯没有多少情意的通奸调情,陷入克利福德曾经称之为“持久稳定日子”交织成的蛛网,康妮已对生活感到厌烦。突然,从未谋面的猎场看守从林间一条小道上来到她面前,“像是一种骤然的威吓,从虚无境界中跑了出来”

  她看见一头棕色的猎犬,从路旁的小径中跑了出来,向着他们望着,扬着嘴,轻轻地吠着。一个带着枪的人,轻快地跟着猎犬,向他们走来,仿佛要向他们攻击的样子。但是,他突然站住了,向他们行了一个礼,然后转头向山下走去。此人乃新来的猎场看守,但是他却把康妮吓了一跳,他出现得这样突然。

  这段描写同时表示了女主人公对真实的东西比较生疏,也暗示她不同于克利福德,还不是不可救药的。她虽然受了惊吓,并不是无动于衷的。惊吓之中包含着一个她暂时还不能实现的希望,可是当她回头注视克利福德和勒格贝庄园时,她对于自己生活的巨大空虚却变得更为强烈了。

  这次相会的一些时间内,康妮在异化处境中毫无进展。那个猎场看守,作为一个男子,在她看来是不可接近的,脾气乖戾的,甚至情绪敌对的。她继续同作家一起过日子,照样把“空洞无聊的生活”

  看做“人活着的一个目的”。然而,她确实养成了一个人到树林中漫游散步的新习惯,不过当时正值冬季,她觉得连树木也只呈现出“无边的灰色,绝望的静止,寂寞的虚无”。

  康妮第二次见到猎场看守时惊奇无比,她凑巧偷看到他在自己屋后露天中洗澡。在那么几分钟里这位原已许身于虚无境界的妇女意识到在她面前确有什么东西存在着,于是一个日常生活中的普通现象变得如幻景一般。她有意将自己的目光避开眼前景象,但是“在子宫深处”她知道自己已经暴露给一种根本的、具体的现实存在了:“一个寂寞生命的温暖的白光,显现成一种可以触摸的轮廓:肉体。”她回到自己家中之后,她把自己的衣服脱得精光,一寸一寸地审察着自己的肉体。她痛苦地承认,这肉体正在变得毫无意思和难看。她惊呼上当,原先抽象地过着“精神生活”,忽视了肉体是人的生命中的本质存在,她的青春妙龄就这样被骗走了。

  此后,她在暗中反叛她丈夫的世界。与此同时,梅勒斯仍在远处藏着,是个可疑人物。在三月里,她去林中散步的次数增多了,散步中增长了一系列的见识,反过来又使她对自身的活力有了正确的认识。某一天,虽有寒意却是阳光灿烂,她走进树林时脑海中突然涌出一些词汇:……你得要投胎重生!我相信肉体之复活!假如一粒小麦落在地下而不死,它就一夫定要发芽的。当报春花绽开花朵,我也要露出头来看太阳!①风被比喻成珀耳塞福涅的呼吸,而她是“在一个寒冷的早晨从地狱中逃出来的”;风使康妮变得兴奋起来,好像树叶和枝条都挡不住它,它是那样的放荡不羁。把注意力集中到逃逸这一主意上之后,康妮便把自己同风联系在一起了。康妮靠着一株小松树坐下,小松树晃动着,显出“有弹性的、茁壮的、向上的生命”,这使她兴奋了起来。当然,这一描写带有一些阳刚之气,并对后面性关系的描写中崇阳仪式有一定预示作用。不过,对于读者来说,这段文字之所以优美和令人激动,那是由于作者以巨大的想象力表达了复苏中的树林间的盎然生机和这个女人身上的变化着且已经萌发了活力的感情之间的真正联系。

  与树林中的生机同呼吸,本身便是一件不简单的事,然而女主人公认识上的转变并不只停留在索罗②①珀耳塞福涅,希腊神话中的冥后。

  ②亨利﹒戴维﹒索罗(1817—1862),美国博物学家和作家。

  式的返朴归真的观点上。现在呢,她可以在新旧生活之间“自由飘荡了”,必须奋力去寻找新的维系生命的锚地。从这时候起,只是由于猎场看守在被围困的森林中尚有差强人意的藏身之所,迟迟不采取行动才没有把命运改变过来。康妮一天天坚持着到林中那一小块空地上观看梅勒斯哺育雏鸡,然后又独自一人回到勒格贝家中。这时候,波尔敦太太已接替康妮充当克利福德的伴侣和看护了。猎场看守一直是小心提防着的,直到有一天康妮在手中握着一只刚孵出来的小鸡时情况才有了改变。那场景是美丽的,康妮弯下腰去,动情地掉下了眼泪:康妮蹲在最后的一个笼子面前。那三只小鸡已经进去了。但是它们的毫无忌畏的小头儿,从那黄色毛羽中钻了出来,一会儿又藏了进去,只有一只小头儿,还在那广大的母体的深处向外窥视着。“我真想摸摸它们。”她说着,把她的手指胆怯地从笼格里伸了进去。但是那只母鸡凶悍地把她的手啄了一下,康妮吓得向后惊退。“你看它怎么啄我!它恨我呢!”她用一种惊异的声音说,“但是我并不伤害它们呀!”

  站在旁边的他,笑了起来,然后在她身旁蹲了下去,两膝分开,自信地把手慢慢地伸进笼里去,老母鸡虽然也啄了他一下,但是没有那样凶悍。缓缓地、轻轻地,他用他那稳当而温和的手指,在老母鸡的毛羽中探索着,然后把一只微弱地啾唧着的小鸡握在手中,拿了出来。

  “喏!”他说着,伸手把小鸡交给她。她把那小东西接在手里,它用那两条小得像火柴杆似的腿儿站着,它的微小的、摇摆不定的身子颤抖着,通过它那轻巧的双脚传到康妮的手中。但是它勇敢地抬起它那清秀美丽的小脑袋,向四周观望着,啾的一声叫了起来。

  “多么可爱!多么莽撞!”她温柔地说。

  那猎场看守蹲在她的旁边,也在欣赏着她手里的那只无畏的小鸡。忽然,他看见一滴眼泪落在她腕上。

  这只如此大胆地站在她伸出的手掌中的小鸡的新生命使她感动了。她掉下眼泪,因为她自己的母性的本能受到了打击,因为她生活中感情是荒芜的,也因为她作为一个女人缺少与任何人和任何东西直接的肉体上的联系。她掉下眼泪也许因为她对“平衡着的生命的原子”的直接肉感是痛苦的,似乎劳伦斯在这里是想告诉人们,对于那些“被淫秽的死字眼和鬼缠身似的死理想奸污了的”人,初次通过肉体直接接触来感知世界是痛苦的。

  这一幕到了高潮时,情况适得其反。现在倒是猎场看守受感动了。眼前这一压倒一切的瞬息间的经历使他在疑虑中终于决心去开创新生活,重新变得温柔、脆弱、开放,尽管这个世界中荆棘丛生,充满空洞无物的抽象说教以及狰狞的、难以驾驭的机器。

  这一对男女在进入那小木屋之后,女的反复地自问:“这是真的吗?”和“有这个必要吗?”然而接着她便自觉自愿躺了下去,她想着她是“任人拿去”。(lz)

  这个短语曾多次使用,有点玩世不恭的味道,在这里它所表现的是一种转变,而归根到底这种变化有着很深的精神和宗教上的含义。一位贵妇把自己的欢心献给了一个脾气乖戾的猎场看守:一个女子在生活上放纵自己从而得救了。这就是小说在整体上所坚持的一种均衡,也是劳伦斯艺术上竭力要去取得的均衡。普普通通的人生经历被赋予了非同一般的意义及生命的最高价值。这种平衡是危如累卵的。

  从这样辉煌而崇高的角度来看待这种经历是很不容易做到的。因此,我认为,这种平衡是取得了,读者可以信赖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三

  劳伦斯最后的这部长篇小说同他的第一部小说《白孔雀》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每篇中都有一个猎场看守、一片树林、一位必须在工业巨子和“自然的”

  人中间作出选择的贵族妇女。但是,两本书中的两种结局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白孔雀》中贵妇挑选了那位大亨而有生气的自然人终于病死了。事实上,小说结局的悲观色彩所产生的效果增加了一倍,因为至少有两个在树林和田野中生活的男子———农夫乔治﹒萨克斯顿和猎场看守弗兰克﹒安纳勃尔———都没有好结局。但是,《查太莱夫人的情人》小说结尾中的梅勒斯仍然站住了脚跟,虽然对他来说前途还相当暗淡,他还有精力为他自己及他的情妇描绘了新生活的蓝图。小说结束部分所提供的一封信中,梅勒斯尽管预示了现代工业企业家的末日,还是满怀希望地向康妮致意,并信心十足地端出拯救群众的荒谬计划,至于他的想法是否切实可行,他是未加考虑的:……假如他们所受的是生活的教育,而不是找钱花的教育,那么二十五先令他们也就可以快活地受用了。假如男子们如我说的都穿上了紫身红裤子,那么他们便不会那么想钱了。假如他们可以舞蹈、跳跃、狂歌、高视阔步,而且慷慨大方,他们只需很少的钱就可以生活了。他们会使女人感到有趣。

  他们应该学习怎样使自己赤裸无畏和慷慨大方,参加群众大合唱,跳古老的集体舞,在他们自己坐的凳子上雕刻,在他们自己用的标徽上刺绣等。如果能够那样做,他们便不需要金钱了。

  这是一个多么幼稚的、无政府主义的梦想!梦想着我们这个总的说来是冷酷的、拥挤的、粗糙的地球会奇妙地变成一片乐土,人们可以在一块跳古老的集体舞,狂欢蹦跳着进入天真无邪、充满感官乐趣的伊甸园中!不去面对悲剧式的现实,装着不知道人类在这个世界上的困难处境!这种梦想是公然违反事实的,是不成熟的。不过,劳伦斯心中一清二楚,除了劳伦斯式的猎场看守以外谁也不会相信这个计划的。他要二十世纪的人去穿上紧箍着臀部的白茄克和红裤子。但是他确实想要这个悲剧时代的男女们注意一下他们自己并扪心自问:是否对类的困境产生悲观看法的同时已经充分考虑了人的创造潜力。他要我们看一看自己的成熟程度,并去考虑一下这样的现实:有些人的所谓成熟已变成了掩盖死亡状态的假面具。《查太莱夫人的情人》一书中真正而又十分克制的乐观主义是基于如下这一信念的:世界是活的,而活力又是惟一值得珍视的东西。否认这一基本事实的人和社会都将会生病和死亡。《白孔雀》中的猎场看守说过一句话:“告诉女人,在她尚未能注目自然之物之前不要走进树林———因为她一定会大开眼界的。”同《白孔雀》中的女主人公不一样,康妮﹒查太莱确实进了树林,在其中留连忘返,直到她确实大开了眼界。劳伦斯在这里比在他以前写的小说中都更清楚、更令人信服地让读者直接了解了一个观点、读者可能在一开头就在揣度的观点:人生本①身便是神秘莫测的。

  (美)米利安﹒莫伊纳汉毛华奋译①本文译自《英国文学文库》第26卷,约翰﹒霍普金斯出版社,19年。

  附录三

  劳伦斯年谱

  18859月11日,戴维﹒赫伯特﹒劳伦斯出生在英国诺丁汉郡伊斯特伍德镇。父亲约翰﹒亚瑟,劳伦斯,煤矿工人。

  母亲莉迪亚﹒比尔德塞尔﹒劳伦斯,有一定的文化素养,曾当过小学教师。

  兄弟姐妹五人,戴维﹒赫伯特排行第四。

  1898-1901在诺丁汉中学读书。

  1901离开学校,在某外科手术用具厂任职。二哥威廉﹒厄内斯特﹒劳伦斯去世。戴维﹒赫伯特大病一场。与杰西﹒钱伯斯相识。

  1902-1906先后在伊斯特伍德和伊尔基斯顿小学任实习教师。

  1904与杰西﹒钱伯斯订婚。

  1906进入诺丁汉大学读书,为期二年。1907开始创作《白孔雀》。在《诺丁汉卫报》发表诗歌。

  1908被诺丁汉大学授予教师资格,开始在伦敦南郊的克罗伊登镇戴维森路中学教书。

  1909经杰西﹒钱伯斯的引荐,组诗《下午的安静校园》发表在《英语评论》第11期上。在伦敦拜访《英语评论》的主编福特﹒马克多斯﹒休弗。

  1910《白孔雀》被赫尔曼出版公司接受。

  开始创作《逾矩的罪人》。在订婚六年之后,与杰西﹒钱伯斯分手。其母因患癌症于12月9日去世。与露易﹒伯罗斯订婚。开始创作《儿子与情人》(原书名为《保罗,莫瑞尔》)。

  19111月,《白孔雀》出版。在《英语评论》发表《菊馨》、《一块彩色玻璃》等短篇小说。第一次去凯思拜访爱德华﹒加尼特。年底因病放弃教师职务。

  1912《逾矩的罪人》出版。4月,认识弗丽达﹒威克利;弗丽达年长劳伦斯八岁,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其丈夫恩斯特﹒威克利是诺丁汉大学法语教授。月,劳伦斯与弗丽达私奔德国和意大利。《儿子与情人》完稿。

  1913《爱情诗集》出版。《儿子与情人》问世。夏季,劳伦斯与弗丽达从意大利回到英国,并在伦敦结识了约翰﹒米德尔顿﹒默里和凯瑟琳﹒曼斯菲尔德。

  在肯特郡结识了一些名流学者,像爱德华﹒马什、赫伯特﹒阿斯奎思夫妇、道格拉斯﹒坎贝尔及亨利﹒萨维奇等。

  9月底,劳伦斯和弗丽达回到意大利,开始创作《姐妹们》———即后来的《彩虹》和《恋爱中的妇女》。

  1914弗丽达与威克利离婚。7月13日,劳伦斯与弗丽达结婚。7月底,劳伦斯跟科特连斯基等三人前往湖区步行旅游,在旅游中了解到世界大战爆发。

  夏季,劳伦斯结识了凯瑟琳﹒卡斯韦尔、艾米﹒洛厄尔、理查德﹒奥尔丁顿、希尔达﹒杜利特尔等人。12月,劳伦斯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普鲁士军官》出版。继续创作《彩虹》。

  19159月,《彩虹》出版,11月13日开始被查禁。与伯特兰﹒罗素建立友谊,准备合作进行一系列反战演讲。秋季,跟米德尔顿﹒默里和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合办《署名》杂志。在康沃尔郡结识奥托莱思﹒莫雷尔夫人。与多萝西﹒布雷特、奥尔德斯﹒赫胥黎相识,彼此成为终生的朋友。

  1916迁居康沃尔郡的圣艾夫斯、特雷格森等地。因需服兵役进行体格检查,结果不合格。由于哲学观点不同,与罗素发生争执。完成长篇小说《恋爱中的妇女》,但没有出版商敢于出版。

  月,散文集《意大利的曙光》出版。

  9月,第二部诗集《阿摩斯》问世。

  1917开始写《美国经典文学研究》。6月,军方通知劳伦斯再次去检查身体,结果不合格,免于服兵役。劳伦斯与弗丽达因间谍嫌疑被逐出康沃尔郡,不准去任何“军事禁区”居住。住房被军方搜查,苏格兰场侦探严密监视其行动。夫妻二人申请去美国,未被批准。回伦敦,住麦克兰堡广场44号等地。与默里和曼斯菲尔德发生意见分歧。论文《和平的现实》在《英语评论》第5至第8期连载。开始写长篇小说《亚伦的藜杖》。诗集《瞧,我们成功了》出版。

  1918在德比郡、伯克郡和伦敦等地过流浪生活。军方再次通知去检查身体,结果因不合格免于服兵役,但确定为可以做“二等工作”。《新诗集》发表。

  写剧本《一触即发》。《美国经典文学研究》开始在杂志上陆续连载。应《泰晤士报》教育增刊编辑弗里曼之约,写论文《人民教育》。应牛津大学出版社之约,完成《欧洲历史上的运动》。中篇小说《狐狸》完成。

  1919继续在德北郡和伯克郡的一些地方居住,时而去伦敦小住。10月,夫妻二人终于取得出国护照。弗丽达去德国探望母亲、劳伦斯去意大利,在都灵、莱里奇、佛罗伦萨等地停留。月,弗丽达从德国来意大利跟劳伦斯汇合,在罗马、皮奇尼斯科等地居住。完成《美国经典文学研究》。编辑科特连斯基所译舍斯托夫的著作《天下无难事》,并为之作序。诗集《海湾》出版。写作《霍顿小姐的反抗》(即后来的《迷途的姑娘》)。继续写《亚伦的藜杖》。与代理人J﹒B﹒平克决裂。

  1920继续漫游意大利,但大部分时间居住在西西里岛的陶尔米纳。10月,弗丽达再次去德国探望母亲。柯蒂斯﹒布朗充当劳伦斯的文学代理人。剧本《一触即发》在《电讯》杂志发表。

  《恋爱中的妇女》终于在美国出版。

  《迷途的姑娘》在英国由马丁﹒塞克出版(在美国由托玛斯﹒塞尔策于19年出版)。完成《精神分析与无意识》。完成诗集《乌龟》和《鸟兽与花草》。开始写长篇小说《努恩先生》(这部小说只写了三分之二,最终没能完成)。剧本《孀居的霍尔罗伊德太太》在柴郡上演。

  19211月,去撒丁岛旅游,并完成散文集《大海与撒丁岛》,此书当年出版。

  月,去德国,然后旅游奥地利,月,回到意大利,住在陶尔米纳。

  《欧洲历史上的运动》和《精神分析与无意识》出版。完成长篇小说《亚伦的藜杖》和中篇小说《小甲虫》。莱开始写《无意识幻想曲》。《恋爱中的妇女》在英国由马丁﹒塞克出版。收到麦贝尔,道奇﹒卢汉邀请去美国的信。长篇小说《迷途的姑娘》被授予詹姆斯﹒泰特﹒布莱克奖。

  19221月,劳伦斯夫妇离开意大利去锡兰(即现在的斯里兰卡),跟布鲁斯特妇居住在一起。5月至8月,居住在澳大利亚,完成长篇小说《袋鼠》的大部分。在澳大利亚结识玛丽﹒洛里娅﹒斯金纳,与之合作完成中篇小说《灌木丛中的孩子》。9月,到达美国新墨西哥州的陶斯镇,不久因跟麦贝尔﹒道奇﹒卢汉意见不合,迁居至德尔﹒蒙特牧场。长篇小说《亚伦的藜杖》于4月出版。论文《无意识幻想曲》和短篇小说集于10月在美国同时出版。决裂三年之后,重新跟约翰﹒米德尔顿﹒默里通信。

  19233月,劳伦斯夫妇旅游墨西哥城。

  月至7月,居住在墨西哥的恰帕拉湖区,开始创作长篇小说《羽蛇》。月,因论文集《美国经典文学研究》在纽约出版,夫妇二人到达纽约。此时,弗丽达意欲回欧洲,劳伦斯无此意向,二人发生争吵。结果,弗丽达独自返欧,劳伦斯则南下墨西哥,继续创作《羽蛇》。11月,劳伦斯返欧洲,并在英国与弗丽达汇合。在伦敦,劳伦斯邀请一些朋友跟他一起去美洲建立“拉纳尼姆”社会,这次聚会即劳伦斯在书信中常提到的“最后的晚餐”。结果,除多萝西﹒布雷特以外,无人与之随住。本年度发表的作品还有长篇小说《袋鼠》、诗集《鸟兽与花草》和中篇小说集《小甲虫》(在美国出版时书名为《上尉的偶像》)。

  1924年初,劳伦斯夫妇去法国和德国旅游。3月5日,从伦敦乘船经纽约,于3月22日回到陶斯镇。麦贝尔﹒道奇﹒卢汉赠送给弗丽达一片牧场(劳伦斯取名为“洛布牧场”),劳伦斯妇则将《儿子与情人》的手稿回赠给卢汉。他们在洛布牧场住到10月,然后南下墨西哥,住在瓦哈卡,继续创作《羽蛇》。9月10日,其父约翰,亚瑟﹒劳伦斯去世。创作短篇小说《骑马出走的女人》、《公主》,完成中篇小说《烈马圣莫尔》。与斯金纳合作的小说《灌木丛中的孩子》出版。

  1925在瓦哈卡完成《羽蛇》之后,劳伦斯感染疟疾,大病一场。回到洛布牧场。5月,中短篇小说集《烈马圣莫尔》出版。9月,劳伦斯夫妇回到伦敦,然后出游德国和意大利,准备在意大利的斯波托尔诺度过冬天。年底,美国费城一出版商出版了劳伦斯的散文集《关于豪猪之死的断想》。

  19261月,《羽蛇》出版。2月,夫妇去卡普里,然后遍游意大利,于4月回到斯波托尔诺。5月初,夫妇二人到达佛罗伦萨附近的米兰达别墅,在这儿“安家”近二年。7月,劳伦斯夫妇去德国巴登巴登,为弗丽达的母亲岁生日祝寿。8月,回到英国,劳伦斯独自去苏格兰旅游,这是劳伦斯最后一次回国。10月,夫妇二人回到米兰达别墅。劳伦斯花了大量时间从事油画创作。本年,剧本《大卫》、短篇小说集《太阳》出版。完成中篇小说《少女与吉卜赛人》。开始写作他最后一部长篇小说《查太莱夫人的情人》。

  1927劳伦斯与朋友厄尔﹒布鲁斯特在3月和4月到古代埃特鲁斯坎人居住的地区旅游,后来完成了《埃特鲁斯坎遗迹纪实》。5月,剧本《大卫》在伦敦上演。回米兰达别墅后,从事散文写作(即去世后发表的《散文集锦》)。完成中篇小说《逃跑的公鸡》第一部分(即后来的《死去的人》)。

  继续写作《查太莱夫人的情人》。散文集《墨西哥的早晨》出版。

  19281月,劳伦斯抱病完成《查太莱夫的情人》第三稿,即最后一稿。夫妇二人去瑞士旅游。5月,短篇小说集《骑马出走的女人》出版。6月,妇二人离开居住二年的米兰达别墅,重游瑞士和德国。7月,《查太莱夫人的情人》在佛罗伦萨出版。在法国南部的土伦居住一段时间后,移居班多尔。完成中篇小说《逃跑的公鸡》。

  与奥托莱思﹒莫雷尔中断关系六年后,又恢复了通信。《劳伦斯诗选》于月出版。年底,《查太莱夫人的情人》受到英国报界的攻击,在美国出现几种盗印本。

  1929年初,诗集《三色紫罗兰》稿子在邮寄过程中被苏格兰场侦探扣留,以淫秽罪名予以没收。劳伦斯夫妇于4月初从巴黎去西班牙旅游。6月下旬,劳伦斯去意大利跟赫胥黎夫妇会面,弗丽达独自去伦敦参观多萝西﹒沃伦举办的画展。7月,警察冲进美术馆,将劳伦斯的13幅作品带走。后经协商达成妥协:警方答应将13幅画退还,条件是这些画永不能在英国展出。7月底,劳伦斯夫妇去德国旅游,9月回到班多尔。9月,巴黎黑太阳出版公司出版了劳伦斯晚年的重要中篇小说《逃跑的公鸡》。论文《色情文学与淫秽行为》出版后获很大成功。这期间,劳伦斯在班多尔写了一些他最优美的诗篇,其中大多收入他去世后出版的《晚年诗集》。是年,还出版了诗集《三色紫罗兰》和《劳伦斯画集》。

  19302月6日,劳伦斯因肺病住进芬斯疗养院,3月2日晚10时逝世。是年发表的重要作品有诗集《荨麻》、《散文集锦》和《<查太莱夫人的情人>刍议》。

  附录四

  劳伦斯著作年表

  (中英文对照)

  1911《白孔雀》(Thewhitepeaccck,长篇小说)

  1912《逾矩的罪人》(TheTreSpasser,长篇小说)

  1913《爱情诗集》(LovepoemsandOthers,诗集)

  《儿子与情人》(SonSandLoverS,长篇小说)

  1914《孀居的霍尔罗伊德太太》(TheWidowingofMrsHolroyd,剧本)

  《普鲁士军官》(TheproSSionOfficerandOtherStories,短篇小说集)

  1915《彩虹》(TheRainbow,长篇小说)

  1916《意大利的曙光》(TwilightinItaly,游记)

  《阿摩斯》(Amores,诗集)

  1917《瞧,我们成功了》(Look!WeHaveComeThrough!诗集)

  1918《新诗集》(NewPoems,诗集)1919《海湾》(Bay,诗集)

  1920《一触即发》(ToughanfGo,剧本)

  《恋爱中的妇女》(WomeninLove,长篇小说)

  《迷途的姑娘》(TheLoStGirl,长篇小说)

  1921《欧洲历史上的运动》(MovementsinEurope-anHistory,论文)

  《精神分析与无意识》(psychoanalysisandtheUnconscious,论文)

  《乌龟》(Tortoises,诗集)

  《大海与撒丁岛》(SeaandSardinia,游记)

  1922《亚伦的藜杖》(Aaron’sRod,长篇小说)

  《无意识幻想曲》(FantasiaoftheUncon-scious,论文)

  《英格兰,我的英格兰》(England,MyEn-gland,短篇小说集)

  1923《小甲虫》(TheLadybird,中篇小说集)

  《美国经典文学研究》(StudiesinClassicAmoricanLiterature,论文集)

  《袋鼠》(Kangaroo,长篇小说)

  《鸟兽与花草》(Birds,BeastsandFlowers,诗集)

  1924《灌木丛中的孩子》(TheBoyintheBush,与斯金纳合作之小说)

  1925《烈马圣莫尔》(stMawr:togetherwithThePrincess,中短篇小说集)

  《关于豪猪之死的断想)(ReflectionsontheDeathofaPorcupine,散文集)

  1926《羽蛇》(TheplumedSerpent,长篇小说)

  《大卫》(David,剧本)

  《太阳》(sun,短篇小说集)

  《欢快的幽灵》(GladGhosts,短篇小说集)

  1927《墨西哥的早晨》(MorningsinMexico,游记)

  1928《骑马出走的女人》(ThewomanwhoRodeAway,短篇小说集)

  《查太莱夫人的情人》(LadyChatterley’sLover,长篇小说)

  《劳伦斯诗选》(TheCollectedPoemsofD.H.Lawfence,诗集)

  1929《劳伦斯画集》(ThePaintingsofD.H.Lawrence,绘画作品集)

  《三色紫罗兰》(Pansies,诗集)

  《我与快乐罗杰的小论战》(MySkirmishwithJollyRoger,散文)

  《逃跑的公鸡》(TheEscapedCock,中篇小说)

  《色情文学与淫秽行为》(Pornographyand夫Obscenity,论文)

  1930《荨麻》(Nettles,诗集)

  《散文集锦》(AssortedArticles,散文)

  《<查太莱夫人的情人>刍议》(AProposofLady’Chatterley’SLover,论文)

  《少女与吉卜赛人》(ThevirginandtheGipsy,中篇小说)

  《干草堆中的爱情》(LoveamongtheHay-stacks,短篇小说集)

  1931《启示录》(Apocalypse,散文)

  《机器的胜利》(TheTriumphoftheMachine,诗集)

  1932《查太莱夫人的情人》(LadyChatterley’sLover,删节本)

  《埃特鲁斯坎人遗迹纪实》(EtruscanPlaces,游记)

  《戴﹒赫﹒劳伦斯收信集》(TheLettersofD.H.Lawrence,由奥尔德斯﹒赫胥黎编)

  1933《美妇人》(TheLovelyLadyandOtherSto-ries,短篇小说集)

  《我们彼此需要》(WeNeedOneAnother,散文)

  《劳伦斯戏剧集》(ThePlays)

  《劳伦斯中短篇小说集》(TheTales)

  1934《一个矿工的星期五夜晚》(ACollier’sFri-dayNight,剧本)

  《现代情人》(AModemLover,短篇小说集)

  1935《地方精神》(TheSpiritofPlace,散文,由理查德﹒奥尔丁顿编)

  1936《〈恋爱中的妇女〉前言》(Forewordtowom-eninLove,论文)

  《凤凰》(Phoenix,散文,由E.D.麦克唐纳编)

  1940《火》(FireandotherPoems,诗集)

  1944《查太莱夫人的情人》(TheFirstLadyChat-terley,长篇小说第一手稿)

  1948《致罗素手信集》(LetterstoBertrandRussell,由哈里﹒莫尔编)

  1949《序曲》(APrelude,短篇小说集)

  1956《致泰勒书信八封》(EightLetterstoRachelAnnandTaylor,书信集)

  1957《劳伦斯诗全集》(TheCompletePoems,诗集)

  1962《劳伦斯书信集》(TheCollectedLetters,由哈里﹒莫尔编)《象征的意义》(TheSymbolicMeaning,论文,论美国文学,由﹒A﹒阿诺夫德编)

  1964《劳伦斯诗全集》(Thecompletepoems,诗集,由S﹒平托与W﹒罗伯茨合编)

  《劳伦斯画集》(PaineingsofD.H.Law-rence,绘画作品集,由默文﹒利维编)

  1965《劳伦斯戏剧全集》(ThecompletePlays)

  《劳伦斯的爱情》(LawrenceinLove,致露易﹒伯罗斯的书信,由J﹒T﹒博尔顿编)

  《凤凰》(Phoenixll,散文集第二卷,由W﹒罗伯茨与哈里﹒莫尔合编)

  1970《拉纳尼姆之探索》(QuestforRananim,致科特连斯基的书信)

  1972《约翰﹒托玛斯与简夫人》(JohnThomasandLadyJane,《查太莱夫人的情人》第二手稿)

  1973《逃跑的公鸡》(TheEscapdeCock,中篇小说,原手稿)

  1979-1987《劳伦斯书信全集》(TheLettersofD.mH.Lawrence,剑桥大学出版社出版,共分八卷,由J.T.博尔顿任总编辑,至1987年底出至第四卷)